苏铭辄总是不大放心阮蓝。午夜时分,他轻步走进阮蓝睡的房间,却见,她侧身躺在床上,蜷缩起来的身躯不住地颤抖,嘴里喊着一个他烂熟于心的名字——奥阳。
苏铭辄几步来到阮蓝床边,他双手握着她的肩膀,轻轻唤道:“阮蓝,醒醒。”
朦胧中,肩头的温暖那样熟悉。阮蓝睁开泪眼,眼前浮动着李奥阳关切询问的脸庞。她再也控制不住她自己,伸出双臂紧紧揽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间,道:“奥阳,你怎么才来?我这样想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我好了,我都好了。检查报告就在我这里,我去拿给叔叔看,我以后好好锻炼身体,应该不会复发的……奥阳,我们今生也不要再分开了,好吗?”
阮蓝洒在苏铭辄脖子上的泪水,使得苏铭辄脖子上的皮肤感觉到火辣辣的疼。
她的肩膀抖得那样厉害,她的泪水那样凶猛。
苏铭辄抬起双手想要拥住她的肩头给予她温暖和安慰,可他又不想吵到她,残忍地将她拉回现实——这里没有李奥阳,他是苏铭辄。
他就那样尴尬的在阮蓝背后擎着一双手,甚至连安慰的话都不敢开口说。
哭了好久,直到涌入鼻腔的气息令阮蓝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阮蓝这才逐渐缓过意识:她现在身处的城市,隔着李奥阳生活的城市接近一千公里。
她颓然地松开紧拥苏铭辄脖子的双手,看向他的眼神里透着没来得及藏好的失望。她低下头,说:“对不起,铭辄哥,我刚才……”
“把我当成……。”苏铭辄梗了一下,终是没能说出那个名字。
阮蓝没吭声,也不解释,只是深深地垂下头去。
苏铭辄不想她继续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他沉淀了一下自己复杂的心情,看着阮蓝垂头的动作,说:“这样的你,也令我想到一个人。”
阮蓝抬起头,看着苏铭辄,眼睛里透着疑惑。
苏铭辄没有看她,视线盯着雪白的墙壁,似是已将那墙壁穿透,向更远的地方延伸了出去。他认真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
阮蓝果然笑了,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说:“这是范柳原说白流苏的话。”
“但是,很应当下的情景。”
“铭辄哥,你跟范柳原可完全不是一种类型的人。”
“哦?”
“我印象里的范柳原,他是一个在万花层中生活的纨绔子弟。要不是适逢战争,香港那座城沦陷了,他不会甘于只倾心于流苏的。命悬一线的灾难面前,会令人参悟很多。可是如果换到和平世界的今天,没有那样一场倾城的战争,范柳原就不会有机会意识到他的生命中也可以只有流苏一个女人,他依旧会过那种玩世不恭的生活——同不同的女人逢场作戏,但就是不肯交出心、付出感情。”
“那么,我又是什么类型?”
“铭辄哥,你上学的时候是三好学生吧?”
“怎么说?”
“那么,现在你就是三好男人。不,得再加上两好,”阮蓝伸出一只手,在苏铭辄眼前晃了晃,道,“是五好男人。”
“能例举吗?”
“热心,善良,孝顺,周到,谨慎,而且,非常会照顾病人。”
苏铭辄笑了,道:“怎么又过于牵强地给我加上‘一好’?妈口中的医学白痴、没有常识,在你这里全都给我平反了?”
“我觉得沈妈妈的话过于夸张。当时我就想,这世界上不会有这样迷糊的人。”
“妈的话一点都不夸张。遇上你之前,我确实那样。”
“哦,”阮蓝点点头,道,“那看来,是我的病治好了你的病。”
“或许,是的。”
苏铭辄想起她的日记,开始的几篇,她不止一次地暗自揣度李奥阳说过的话的意思,然而,当下,对于他自己这样直白露骨的话,她居然全然无动于衷,甚至还能开开玩笑。涩涩的味道盘踞了心头,他想,谁都不会愿意为“无关紧要的旁人”多花心思。
苏铭辄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凌晨两点。他说:“快睡吧,刚出院,不要熬夜。”
阮蓝突然醒悟过来,她伸手推苏铭辄离开,道:“你快去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做噩梦之前,记得先喊我一声。”临走时,苏铭辄看着阮蓝,开玩笑道。
“好的。”
李奥阳,这三个在苏铭辄心里反复折腾了几乎一宿,直至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才朦胧睡去。然而,不消得几分钟,他便被一阵儿急促的拍打门板的声音惊醒。
睁开眼睛,便见保姆焦急地朝他走来。因为阮蓝住隔壁,他怕她晚上有什么需要会叫他,所以,他没有关房门。保姆刚刚拍打门板,不过是为了叫醒他。
“铭辄,我得请几天假回趟老家,孩子病得挺严重,我得回去看看。”保姆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
“阿姨,你别着急,你先去收拾东西。我这就换衣服送你去车站。”苏铭辄说着,拿起自己的衣服,示意保姆出去。
“唉,谢谢。”保姆说完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保姆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临走时不忘对闻声出来的阮蓝道:“阮姑娘,对不起,不能给你做早餐了。”
“没关系,阿姨。”阮蓝说着,拿起博古架上的车钥匙递给苏铭辄嘱咐道:“路上慢点。”
苏铭辄接过钥匙,点点头,说:“我送阿姨回来顺便带着早饭。”
“别管我了,你们赶紧走吧。”焦急的情绪总是带有传染因子的,很容易令两旁人跟着着急。阮蓝的脸上也布满担忧之色。
苏铭辄将早餐和午餐都带了回来,略带歉意地看着阮蓝道:“今天早饭和午饭,你只好暂且凑合一下。我上班后托同事看看能不能找个好些的钟点工,这些天顶上阿姨的缺儿。”
“不用这样麻烦,我整天在家呆着也怪难受的,这点家务干着也当锻炼了。”
苏铭辄没说什么,一是因为上班时间已经到了;再者,他心里决定好了的事情,即便有反对声音,他也鲜少去同对方争辩,只是默默按照既定的想法去做。
“唉,铭辄,等我一下。”下了班,步履匆匆的苏铭辄被人从身后叫住。
是方哥,电台一档法制节目的主持人。
“你上次借我的书本和资料,我得再借来看看。”
“没问题,方哥,明天上班帮您带来。”苏铭辄说完又要走。
方哥拉住他的胳膊道:“一起走吧,你载我去你家取一趟。明天我节目里有个典型案子,我记得曾经在你给我的资料里看到过类似的。我得利用今晚的时间补补。”方哥几乎得小跑几步才能跟得上苏铭辄的步伐,语气疑惑道,“咦,你这小子通常是下班困难户,今天怎么走的这么着急?”
“不过,方哥,路上我得去趟超市。”
“家里不是有阿姨吗?”
“阿姨家里出了点事情,回老家了。”苏铭辄像是想到了什么,步子也慢了下来,看着方哥道,“方哥,让嫂子帮着问问家里的钟点工,有没有干活仔细,能照顾病人的?最好能立马上岗。只要人细心周到,价格不是问题。”
“这个没问题。沈老师,身体最近还好吧?”方哥理所当然地认为,苏铭辄提出的要求是为了照顾他母亲。
“我妈是初期,医生说问题不大。”
这时,两人已经上了车子,苏铭辄发动车子的时候,方哥又说道:“这病初期没什么事儿,就跟得个感冒似的,治治就过去了。何况,沈老师一向心态好的很。”
苏铭辄没有回答,他只想着这一路上的行程该如何安排。
阮蓝在家简单收拾了一番,将垃圾归拢到一个袋子里,便带上帽子围巾,武装齐全准备开门去丢垃圾。
其实,这个季节的上海,温度已经很高了。帽子和围巾也完全该压箱底才是。但阮蓝到底身体虚弱,倒也没有正常人感觉那样热。再者,她脖子和脸颊后部的皮肤,焦灼一片,像是烫伤刚好——表层皮肤一块块皱皱巴巴的,难免令人看着奇怪。而围巾和帽子,倒是正好可以掩去这些“异常”。
怎知,她的手刚触到门把手,房门便被从外拉开。随后,一束洁白的百合花映入眼前。捧着它们的人,带着惯常的阳光脸庞看着她,但在看到她手里的垃圾袋后,脸色不免严肃起来,语气也有些强硬:“你这是干什么?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说着,他将手中的一个超市购物袋放到门内,伸出手去,生气地夺下她手中的垃圾袋。
“呦,铭辄,难怪你老大不小了,总是对找女朋友的事儿漠不关心,原来你也上演了一出金屋藏娇啊?”方哥看着阮蓝精致的五官,黑白分明、亮闪闪的双眸,以及她显得过分白皙的脸色道。
苏铭辄将垃圾袋放到门外,一抬头,正将阮蓝一脸着急想要解释的表情看进眼里。他回身看着方哥,道:“方哥,说什么呢,这是舍妹。”
“得了吧,舍什么妹呀?谁人不晓侬是独子,还在这里跟我装。我说呢,一路上又是花店又是超市的,原来这是过起了二人世界啊。”方哥说着,朝阮蓝伸出手去,道,“弟妹,你好,我是铭辄的同事老方。”
阮蓝无奈地伸手同对方握了握,并解释说:“方哥,您真的误会了,我和铭辄哥真的是兄妹,我是沈妈妈的干女儿。”
“喔……”方哥只是拉长声音,意味深长道,“明白,明白了。”
进去苏铭辄房间拿书本资料时,他又打趣道:“铭辄,连令尊那关都过了?都共称‘沈妈妈’了。你小子一步到位啊。”
苏铭辄将资料递给方哥,苦笑道:“您没听人家叫我‘铭辄哥’吗?关系摆的多明了?”
“你呀,你这就不懂了,女孩子一般对默默喜欢的男子都称‘某某哥’。”
“你怎么知道?”
“你嫂子在家看韩剧,都是这么演的。”
苏铭辄一下子泄了气,其实,这希望本也就是徒生,他那样了解她的心……
他看着方哥,道:“方哥,资料和书您不用还我了,回去慢慢研究。”
“那好,我这就闪人,”方哥坏笑道,“阿拉是过来人。所以,阿拉知道,这个时候杵在这里做灯泡瓦数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