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半个下午的交谈中,阮蓝得知,原来沈青阿姨以前是著名的昆曲表演艺术家,如今退居幕后,成了一名桃李满天下的昆曲老师。下午过来送她入院的人,多半是她的学生。
沈青阿姨为人直爽,生活态度积极乐观,半点不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该有的状态。阮蓝又想到圆形大厅里坐着的人们脸上的表情,那样的表情,完全从沈青阿姨身上觅不到踪迹。
受她的积极情绪的影响,这个下午的五点钟——她原先会坐在诊室门外等李奥阳下班的时刻,她并没有感觉过份空虚。
然而到了晚上,阮蓝还是失眠,她怎么也睡不着,感觉身边空的很,空的令她摸不着边际,感受不到自我。眼睛张得大大的,半点睡意也没有。有的永远是泪水,阮蓝也不知道原来她的泪腺竟如此发达,源头充沛的如何都流不尽。
她侧躺着,尽可能地蜷起身子,纤细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双手搭在肩头,用这样一种方式紧紧抱着她自己。也不知凌晨什么时候,在泪眼朦胧中,她迷糊了过去。
然而早上醒来时,她发现沈青阿姨正坐在她床边,一只手还温柔地拍打着她的后背。见她醒来,沈青道:“孩子,你心里埋藏着怎样的痛苦?以至于在梦里哭的几近窒息?那个奥阳,是对你很重要的人,是吗?”
心里委屈的人是最怕别人关切询问的,别人如果不问,倒还可以勉强保持坚强,一旦人家关心询问,这点坚强就会马上溃不成军。
泪水又一次在阮蓝脸上无声奔流,她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沈青将阮蓝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说:“想哭就痛快地哭一场,别闷在心里,会把人闷坏。”
阮蓝开始断断续续地将她和李奥阳之间的事情告诉沈青。最终,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沈青抬起阮蓝的脸,看着她闪着泪花的眸子,问:“你后不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如果重新让你选择一次,你不会不选择拒绝他的父亲,坚定地留在他身边?”
阮蓝惊住了,她抬脸看着沈青。沈青依旧一脸坚定,她追问:“你会怎样选择?”
阮蓝茫然了,她要怎么选择?要是她知道离开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痛苦难熬,她还会选择离开吗?可是,她又想到以后,以后若是同他组成了家庭,有了孩子,到那时候,如果她的病万一复发,那么,当下她所体会的痛苦,他会加倍承受啊。
不,她不要他痛苦,她要他幸福。要痛,就让她一个人痛好了,连同他的痛她也愿意一并承受,只要他幸福。
沈青抹去阮蓝脸上的泪水,说:“要是再次选择,你选择留在他身边同命运抗争,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我立即帮助你办出院手续,你这就回去他身边。但是,如果你依旧不改初衷,那么阮蓝,你就得有承担这份选择的担当。生活中的选择题,没有试卷上的那么简单,选完了拉到。生活中,选完了,连同选择后的后果,也都得一并承担啊。
“尽管我比你在这个世界上多生活了几十年,但是,面对这样的选择题,我给不出你正确答案。阮蓝,我只能告诉你,听从你自己心的指引。我不劝你回去,也不劝你留下,因为我知道,你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阿姨,”阮蓝说,“我不能回去,我不能连同他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如果不是遇上我,他不用面对那样不可测的将来。或许会跟一个不怎么相爱的人结婚,但是,起码也是平和安稳的一世,很多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这样比起生离死别的痛苦,不是好了很多吗?”
“阮蓝,你这孩子,让我说什么好?一颗心里,怎么装的下这样多的事情?”沈青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花。
“阿姨,我爱他,可是,我更希望我的爱能让他幸福,而不希望我的爱会成为将来引发他痛苦的导火索。如果这样,那么,我宁愿选择提前终止,起码还能尽量减少他的痛苦。”
沈青叹了口气,将阮蓝拥在怀中,口中喃喃道:“只怕,无论怎样,他都会无可避免地承受痛苦。但,既是你认定了的选择,那么,你也要坚强的面对。”
阮蓝闭上眼睛,她不知道,她还能在思念他的痛苦中撑多久。
这时,进来几名医生和护士,他们走向沈青说道:“沈老师,我们过来给你的做个检查。”
沈青安抚地拍了拍阮蓝的肩膀,然后走到她那侧的床边。护士随后拉上了中间的布帘。
阮蓝还不到治疗的时间,她打开床头柜的下层柜门,从里面取出背包。她想拿本书出来,视线却被日记本吸引了过去。
将本子拿出来放到柜子上,她就那样怔怔地坐在床边看着那本子的封面。期间,她几次伸了伸手,却始终没有将它翻开。
“阮蓝,我们过去治疗室吧,时间快到了。”护士走进来,看着阮蓝道。
阮蓝点点头,回身拿起她的外套穿在身上。衣服往身上穿的时候,袖子拂到了柜子上的日记本,将它掀到墙壁跟柜子之间的间隙里。一时被夹住了,倒也没有立即掉下去。没有任何声响,背向它的阮蓝自然不会察觉到。
不过,她前脚刚走,那本子就再也撑不住了似的,一下子滑到地上。
等她治疗完毕走回病房的时候,房间里安静的很。阮蓝见衣架上沈青的外套没有了,想必她同医生们一道出去了。帘子依旧拉着,阮蓝没往那边看,只是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当看到光秃秃的柜面时,阮蓝疑惑了,她的日记本呢?
她从床边站起身,弯腰往地上看了看,继而又蹲下去查看床下,什么都没有。
她着急了,动手挪动柜子,发出吱吱的声音。
“请问,需要帮忙吗?”
阮蓝朝声音来源处望去,那布帘被掀开,一张阳光十足的脸庞正关切地看着她。
随即,阮蓝的视线落到他的另一只手上,他手中正握着她的日记本。显然已经看了大半,右手食指还夹在看的位置上,使那本子半合着。
阮蓝什么都没说,快速绕过床尾走到那人面前,双手不客气地一把将本子从他手中夺了下来。继而,她又用憎恶的眼神看着他。
阮蓝的眼神,令那人一脸不解。随后,当看到她那样珍爱地将本子护在胸前的动作,他有些释然,笑道:“原来这是你的。”
阮蓝依旧没说话,只是更加憎恶地盯着对方看。如果说眼神能杀人的话,估计这人在阮蓝的目光中不知得死多少遍。
其实这人长得眉清目秀,干净利落的板寸头,一副阳光大男孩的样子。尤其他笑着的时候,那笑容里满含的阳光很容易感染到旁人。
但阮蓝似乎对他阳光的笑脸免疫,她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两眼,之后径直朝自己的病床走去。
“我想你是误会了,”那“阳光大男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变得有些紧张。他几步跟在阮蓝身后,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看你日记的。我从地上捡东西的时候,在这个柜子跟墙壁的缝隙中看到的它。我以为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掉的,所以,才捡起来看的。”
这人边说,边用手指向相关地方,似乎那些地方可以给他作证似的。
阮蓝始终没抬头看他,她弯下腰,想脱掉鞋子上床躺下,因为,她感觉身体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
但随着她弯腰的动作,她突然间猛烈地咳嗽起来,气都上不来的那种剧烈地咳嗽着,一张脸很快憋的通红。她双手撑着床边的柜子缓缓蹲在地上,对着地上的痰盂吐出一大口鲜血。她甚至还没缓过气来,便突然被人抱起来朝外面跑去。
她听见他语气急切的一遍遍地呼喊着医生。
阮蓝只想让他放自己下来,静静的不要动,她一会儿缓缓就会好。可是,胸口里传来的强烈的呕吐感使得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任他抱着自己百米冲刺般在走廊上跑着。
模糊中,阮蓝看到走廊上的人,无一不略显紧张的让到一边。
幸好,这时阮蓝的负责护士正推着放药的推车,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起先,这位护士也被那人狂奔的动作吓了一跳,以为他怀里的人怎么着了。随后,当她看到他怀里人的脸时,立即朝他喊道:“停下来,赶紧将她放下来。快停下。”
终于被安稳地放在地上,阮蓝深深吸了口气。刚刚的颠簸,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这样让她靠一会儿,一定不要动。我去拿水。”那人单膝跪在阮蓝身后,并将她靠在自己怀里。护士看到阮蓝脸上的表情稍微平缓了些,便如此说道。
阮蓝只感觉眼皮像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刚刚就像要死掉似的。不过,好在终于可以顺畅的呼吸了,那阵强烈的呕吐感在这样平静的状态下也渐渐退去了。
后背上传来一阵阵温暖,那样像“他”的怀抱。泪水从她紧闭的眼睛里流下来,她口中喃喃地喊着:“奥阳,奥阳……你怎么才来,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人听到这个名字后,眉头微微蹙了蹙。这名字,他不陌生,他在她的日记里不止一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