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文
一大早,我的房东来敲我的门,拿走这个月房租的支 票的时候,突然像是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了,亲 爱的,最近还要麻烦你帮我一个忙……”我实在不知道我 有什么可以帮他的忙,那些年,所有的“房东”对我来讲, 都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生物。那些生物们拥有自己完整的 生活,拥有在这个国家这个城市理所应当的位置,他们自 然也有工作辛苦的时候,自然也有私生活里出现问题的时 候——可是我做梦都想自己有一天能去享受他们的那些问 题,至少他们不用在深夜醒来的时候突然忘记自己究竟在 哪儿,至少他们不用在美好的圣诞节里担心下一年的自己 又将去到什么地方,至少一一对我来说,盛夏意味着或许 暑假之后,新学年开始之前我就又得搬家,而对于他们来 说,只是意味着究竟是八月初还是八月中旬去度假——南 部,或是西班牙。
“这样……”房东身上永远散发着浓烈的烟草味,“这段日子,你帮我留意一下隔壁一一你隔壁住着一个老先 生,独居的,已经很老很老了,我听说他得了癌症——你 知道,我一直都想把你隔壁那间屋子也买下来,然后把两 间打通,这样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公寓一一你是外国人,不 懂法国有条法律,只要一个老人过了八十岁,不管什么原 因,任何人都不能让他从自己住的地方搬家一一你明白我 意思吧?所以只能拜托你,时不时地,去看看他是不是还 活着一一我只是想在第一时间把那个房子买下来改建,我 讨厌跟别人争争抢抢的,谢谢你了……”说着他抬头看了 看天花扳,像是自言自语:“楼上是不是搬进来一家有好几 个小孩儿的黑人?真是吵死人了……”
我关上门的时候心里的独白是:“杂种。”然后深深地 叹了口气,我希望隔壁的老先生争气一点,从八十多岁活 到九十多岁,一方面是我不想那个如此赤裸裸希望别人死 掉的房东得逞,另一方面一一如果这两间房子要被打通变成一套大房子的话,那我就又得搬家了——我没可能负担 大了一倍的房子的租金,算了,没时间了,我得去上课一一 系主任的课我上个星期已经迟到过一次,再迟到不好的。
课时过半,系主任突然讲起了一件他认为很有趣的事 情。他对着阶梯教室两百多个昏昏欲睡和少数几个精神抖 擞的人,问:“我想知道,在座各位,有谁的名字叫米歇 尔? ”没人举手。他得意地笑:“你们看,就是这样,在法 国,似乎是上一个时代才流行米歇尔这个名字,如今你们 这代年轻人里,米歇尔已经消失了,为什么会如此,我也 想知道……”他随后又回到了讲课的主题上。
黄昏的时候,老旧的木楼梯踩上去,声音总是比一天 里其他时候中听些。楼梯尽头处,我房子的隔壁,站着一 个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矮胖,棕色卷发,眼 睛说不上是灰色还是绿色,他手里抱着几个颜色鲜艳的文 件夹,还有一个购物袋,两只手都腾不出来,因此笨拙地 弯腰试着用一只小指勾出口袋里的钥匙的时候,不小心碰 到了放在脚边的一大桶纯净水。塑料水桶像是脱离了地心 引力那般轻盈,沿着楼梯就这样滚下来……我替他拦住这 只叛逆的水桶的时候,他脸涨得通红:“谢谢,小姐,非常 感谢。”说话间,好不容易悬挂在指尖的那串钥匙,又掉了。
“我帮您把桶拿进屋去算了。”我把自己的背包换到 左肩上。
“那真是太好了,您一一您是邻居对不对……”我注 意到他真的打开了我房东朝思暮想的那扇门,“可是我每隔 两周来一趟,怎么从来没看见过您呢? ”
“不奇怪,我几乎没见过任何一个邻居。”我在想的 其实是——若我房东真的是盼着这个人死掉,怕是得等到 半个世纪以后了。
“我爷爷住这里,不过,他现在身体不好,几乎不出 门。”这么说房东的情报是对的。
我帮他把那桶水放在狭窄的厨房里,终于以这样的方 式,做到了答应房东的事。这房子很小,可是有很多老家 具,还有满墙那些大大小小的画和镜框——是真正在此地 扎根的人才会有的布置,跟我的那间仓促的小屋不可同日而语。
那位老先生坐在满窗的夕阳下面,在假寐。反正我们 的对话完全没有惊扰到他,他穿着一件格子衬衫,一件驼 灰色的毛背心,双腿盖在一床厚厚的毯子下面。一绺白发 垂在他耳朵旁边,他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歪着脑袋。“你看。”那年轻人似乎很开心,他指着悬挂在书架旁边的一 张老照片,“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军人。”黑白照片上印 着一行字:米歇尔?索朗热上尉,1952年3月,西贡——终 于看到了一个名叫米歇尔的人,属于很久以前的年代,系主任是对的——常住在这个城市里,以此为家的人,总是 对的。
“您是学生,对吧? ”看到我点头之后,他有点窘迫第挠了挠头发,“我们能不能别‘您’长‘您’短的……我 就直接……”
“当然,直接说‘你’就好了。”我也同意这样。
“帮我在你们大学里贴些小广告,我都写好了,我父 母都不在巴黎,我的工作也忙,我们想找个人每周来看我 爷爷两次,他过去很喜欢看书,可是现在眼睛不行了,找 个人读书给他听就好。按小时计工资,每周不会超过五个 小时……我怎么那么笨……”他像是福至心灵,“还贴什么 广告,你愿不愿意来?你住得这么近……”
“可是,可是要是读书的话,我怕我法语不好……”
“你法语好得很。”
“不是,如果读书的话,我怕我还是有外国人的口 音……”从越南回来的老上尉对我的口音没有耐心该怎么办。
“我爷爷就喜欢那几本书,看了好几十年了,一定没 问题的,他只是需要那个声音让他回忆起来熟悉的东西, 至于是不是纯正的巴黎音,他才不会在乎。”
“那好,周几? ”我还是开心,在很不经意的情况下, 找到一个挣点零用钱的机会。
“每周二和周六下午怎么样?周二是爷爷原先去退伍 军人俱乐部的日子。”——“退伍军人俱乐部”这个词我 没听过,是推断出来的。可若是逐字逐句地读一本小说的 话,那就没那么轻松了。
“就这么定了。”
我把一本老上尉喜欢的书带回了家,我觉得我需要先 熟悉一下,这样在我读的时候才会稍微流畅些。权当是一 个练习法语的机会了。作为一个好莱坞电影的资深观众, 我脑子里闪回的画面是类似《为黛西小姐开车》那种的, 一个衰弱倔犟,有很多经历的老先生,或者会跟一个读书 给他听的异国女孩成为朋友。这说不准会是一个可以被画 进治愈系绘本的那种故事,弥漫着旧时光的暖意和尘埃。
可是我终究没有这个机会。两天后,是一个周五,我 本来隔天就要去“上班”的。但是一开门的时候,我看到 了我的房东。他不是来收我房租的,他对着老上尉半开的 门,看着人们把尸体抬出去,跟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说:“索 朗热先生逝世,真是不幸,家人都还没赶来。”
很快地,我就搬了家。又一个“米歇尔”消失了,我 也从那栋房子里消失了。听说原本我房间的墙壁被敲掉 了,很多的灰尘旋转飞进了老上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