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茜
12月17日,一大早我便独自乘地铁2号线去浦东国际 机场。姚霖凯最终没能说服我去他家,或者换个说法,在 我把陈闵雯即将回上海的消息告诉他后,他便不出意料地 陷入了持久的沉默中。我看到一家靠近地铁站的快捷酒店 便说要住这里,他不再说什么,跟在我身后,在办理好入 住手续后,默默将我的行李提到房间,转身离开。我和他 分站在电梯的里外两面,他神经质地不断用手指去戳关门 的按键,像是一秒也不想面对我——也许因为看到我,就 会想起我刚才说的话,就会不得不想起陈闵雯……
他紧皱眉头的脸孔很快被隔绝在电梯门之后,今晚对 他来说,将会是一个无眠之夜了吧。我感到歉疚,可是我 又何尝能睡得着?对于姚霖凯来说,无眠是因为他逃无可 逃、避无可避的心结,而我呢,我将面对的是走投无路的 茫然,以至于是毫无还击之力的,绝望。
现在的我是多么害怕一个人的夜,那是被恐惧与回忆 吞噬的暗,脑中是这些年来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石胜,从 十三岁开始,那个腼腆沉默的少年,到二十岁时无微不至 的青年,再到七年前的那一天,他掩饰在极度愦怒后的悲 伤……我竟要到了再也没有退路的如今,才懂得当中的心碎。
我看着酒店窗外整夜不灭的灯光,被突如其来的无力 感死死拽住。我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和石胜 处在同一个城市了,可是我从未感到离他这样远……这一 刻我痛恨起上海,这个巨大的,如迷宫般的城市,只会分 隔出一道道平行线,将那些想要交集的人隔离在各自的轨 道,成为一辈子的陌路人。
如果我们还在南城,在那个弹丸般狭小的地方,我是 不是可以多一些办法去寻找,可以早一些地找到他,可以 多一些时间陪在他身边……可是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将不 得不更早地和他一起去面对结局?
我攥住胸口的衣服,觉得心脏快要被这个抉择逼到停 止跳动——没有出路了吗?没有第三个选项了吗?我到底 该不该……去找石胜?
“阮丛!”
刚到航站楼,就听见陈闵雯的声音远远传来,我顺着 望过去,她混在一群人高马大的外国人当中,黑棕色波浪 般长卷发和窈窕身材显得很是抢眼。我与她目光交会,她马上露出舒了口气的表情,加快脚步向我走来。那副兴冲 冲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三十岁人该有的沉稳,倒像是迫 不及待要去春游的小孩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许久不见的陈闵雯,我这几天 来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倒没由来地舒缓了一点,脸上也能自 然地露出笑意:“陈一”
我还来不及喊出她的名字,陈闵雯已经冲到我面前, 一把抱住了我,声音颤抖地说:“阮丛,阮丛!太好了,总 算见到你了……”
我被她这时隔几年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感到 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些许室外带来的寒气正传递过来。 可是,我毕竟也是感慨的,再见到旧人,也是真的从心里 感到高兴。僵硬的身体渐渐自然起来,我挪过脸看着她:
“你要不要这么drama,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失散多 年的姐妹重聚,只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叙旧了。”
她笑得越发开心,眼尾延伸出皱纹也毫不在意,亲热地挽着我的手臂进走边说:“可不是失散多年,你算算我们 都有多久没见面了,少说也是三四年了吧,能不热泪盈眶 吗? ’’
我们两个三十一岁的女人,像十几岁的小女孩似的手 勾手坐上回城的地铁,唧唧喳喳地说话。我心里不是不疑 惑,什么时候我竟与陈闵雯这般熟稔?至少在我的印象 中,几年前我们分开时,关系并不十分密切。我和陈闵雯, 从“敌人”,到彼此了解,和解,后来到了神交的地步, 始终算不得闺密。可为什么分开了几年,再见面竟没有丝 毫生疏,反倒亲厚许多?我坐在地铁上,一面应和着她东 一句西一句的闲聊,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许久不见 的旧友。
我还记得我离开上海时见了陈闵雯一面,那时的她刚 刚结婚,按照常理,正该是最意气风发、甜蜜幸福的时候。 可那次见面,她却像是生了场大病般,原本就苗条的身材 变得骨瘦如柴,那种曾经令我很是讨厌的高高在上的气势 全然不见,眼睛里活泛的光彩也变成了静默的阴郁。那时 她见我的第一句话是:“你别怪我没发你喜帖,我是没脸见 你的,阮丛……”
我当然不会怪她,毕竟这之前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巨 变,无论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难以承受的。不知道为 什么,我看着那样子的陈闵雯,觉得心疼。
是的,心疼。也许是女人对女人的同病相怜,我只是 觉得,陈闵雯这样美丽这样骄傲的一个女人,最终所求的 不就是那一点点的幸福吗,可为什么却还是得不到。她, 和我……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命运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令 我们不得不与所渴求的幸福擦肩而过?
而现在,许久不见的陈闵雯依然是美丽的,并且随着 时间推移,这美丽沉淀得更醇厚,不刺眼,值得一品再品 了。可是为什么,在她的说说笑笑中,眼睛里的阴霾却始 终不散?我原以为那只是因为长时间飞行和时差导致的疲 惫,可我越观察,便越觉得那是一抹似曾相识的阴郁…… 就像几年前她结婚时那样。
“欸,阮丛,你现在住哪儿? ”
“我……”我顿了顿,避重就轻地说,“昨晚上才到的, 随便找了家酒店住。”
“那也算上我好不好,我来得太急了也什么都没来得 及订呢。”陈闵雯眼睛一亮。
“可是,你在这边不是有亲戚的吗? ”我只是随口一 问,却见她神色暗淡下去,心中便有了猜想,“怎么?你还 没告诉家里? ”
“……我只是想着咱们这么久没见,可以好好聊一聊 呀,怎么,你是不待见我? ”她开玩笑地想把这问题糊弄 过去,笑容却变得不自然。
我心里一沉,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这样迫不及 待,甚至可以说是慌不择路地回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我犹豫再三,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地拖下去只会让我越来越 不安,便还是决定问出口: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要回 来呢? ”
陈闵雯脸上的笑容僵了下来,她撇开脸,避过我的注 视:“什么为什么,就……突然想回来啊,想家了啊,就这 样。”
她蹩脚的解释前后自相矛盾,我继续质问:“要是想 家,为什么又不告诉家里你回来了?别跟我说想给他们意 外惊喜什么的。”
话说到这一步,陈闵雯脸上那种伪装出的笑意终于退 去,变成了一种疲惫的自嘲。她用无神的眼睛一动不动 地望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慌,才语气虚弱地开口说:“阮 丛……我要结婚了……哦不对。”她无力地弯起一边嘴角, “准确地说,是二婚。”
在学校里再见到姚霖凯,已经是四月了。学校里的樱花开得正好,除了学生,每天都有校外的人来树下草地上, 铺红白格子的塑料桌布,几个人挤在上面闲聊、拍照,一 副惬意的样子。比起别人在树下赏樱,我更喜欢路过樱树 时恰好吹一阵风,粉白色的花瓣纷纷落下,如雾如雨。潜 意识里,我总觉得樱花这种植物,只有在凋落时才是最美。
和姚霖凯的相遇却丝毫没有这般不食人间烟火,反倒 是在炊烟最盛的学校食堂。自从和宿舍里的易嘉燕、郭云 芳在电影院不欢而散之后,我便恢复到了一个人吃饭、上 课的日子。也想着要认识一些别的朋友,可我从来不是社 交型的性格,与人相处总是处于被动。再加上易嘉燕和郭 云芳在班上很吃得开,和她们交恶以后,原本待我还算熟 络的同学不知是听说了什么,也渐渐淡了去。
那天我独自在食堂吃饭,学生渐渐多了起来,突然听 见有男声喊我名字:“阮丛。”
我肩膀微微一颤,认出那声音是姚霖凯。很快,他便 穿过人群,出现在我面前,笑着说:“好久没见了。”
“是啊……”我不自然地附和着,仿佛越来越不知道 该同他说些什么。
他倒是什么都没有觉察的样子,抬着餐盘问:“你这里 还有人坐吗? ”
食堂里的桌子都是四人桌,我摇摇头,姚霖凯还来不 及开口说什么,身后就蹿出两个男生,大大咧咧地往对面 一坐:“姚霖凯,你小子行啊,你这桃花开得比路上的樱花 还要旺,这么挤的食堂还让姑娘给你占座! ”
姚霖凯叹口气,在我旁边坐下,苦笑着指着对面两个 男生说:“阮丛,他们和我一个宿舍的,你别听他们瞎说。”
上学期在公开课上我也曾见过这两个人,看起来和姚 霖凯很是要好的样子。当中一个剃着平头的男生听了姚霖 凯的话,倒是越发来了劲,将碗筷放下,眉飞色舞地说: “哎,前两天那个上戏的美女可是我亲眼所见,你赖不掉 的。”
我手里的筷子“啪” 一声落在地上,我愣了两秒,才 想起去捡。姚霖凯下意识也弯下身帮我捡,他手臂长,稍 稍一弯腰便可够到地面。从我的角度看去,是他修长的手 指,骨节不像别的男生那样突出,让人觉得适合去弹锕琴。
他很快帮我捡起筷子放到桌上,说:“我帮你去拿双新 的。”
“不用不用……”我慌忙直起腰来说,“我自己去就行——”
话音刚落,姚霖凯已经站起身:“你坐着吧,我马上回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就见对面两个男生一脸促 狭的笑意,相互揶揄:“好好学学什么叫‘绅士风度’吧, 莽夫。”
“得了吧,粗汉,你嘴里的醋意都能腌两大缸辣白菜 了,人家这个命是你羨慕忌妒恨不来的,洗洗睡了吧,啊。” 他们说完,便同时转过头意味深长地打量起我,让我 越发不自在起来:“有、有什么事吗……”
“你是姚霖凯的? ”
“……老同学……”我斟酌着拣了个最稳妥的说法。 不想剃平头的男生却突然咧开嘴笑起来,大力拍着另 一人的肩膀说:“看吧,我就说她不是姚霖凯的那个!哈 哈,愿赌服输,下个星期的伙食靠你了啊! ”
“靠……”输的人一脸挫败,不甘心地瞪了我一眼, 像是恨铁不成锕地说,“你你你……姑娘你怎么能不是姚霖 凯的女朋友呢? !你知不知道这直接关系到我一个贫下中 农整整一个星期的生计,生死攸关哪姑娘!唉……”
我总算知道了他们的用意,觉得又气愦又窘迫,以及 隐藏在心底深处,被刺中的痛感。不由得冷下脸来说:“我 是让你们打赌玩的吗,无不无聊。”
“哟,姑娘脾气不小嘛,难怪到现在也只是‘老同学’ 咯。”男生靠在椅子上,双手悠闲地抱在脑后,语气有些 讥讽地说。
“……”我放在腿上的手用力抠住膝盖。
“哎呀,他这个人嘴最没轻没重了,你别放在心上。” 另外一人连忙打起圆场,“其实是昨天一个上戏的美女来教 室找姚霖凯,他又不肯交代实话,我们就打赌玩呢,不是 有意的。”
我心里更加往下沉,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只不过 短短一个月,她……陈闵雯同姚霖凯已经走得这样近了 吗?我忍住不断加剧的心跳,装作随意地说:“哦,那个女 孩我也见过啊,她来找姚霖凯什么事? ”
“好像是家里让她拿什么东西来给姚霖凯吧,我也不 是很清楚,你自己问他吧。”男生说着往我身后一指,我 回过头,他就站在我身后,把一双新拿的筷子递过来。
“谢谢……”尽管知道这样的举动只是因为教养,而 不会有更多的用意,我依然会被这些小小的细节所温暖。 “你们聊什么呢,说得这么起劲? ”姚霖凯重新坐下。
“当然是昨天的上戏美女啦,人家都直接找到教室来 了,咱们专业就那么几个女生,都是比爷们还纯的爷们, 突然天上掉下来那么一个林妹妹,我看昨天不少哥们眼睛 都冒光了。”
姚霖凯脸色微变,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别听他们乱编,其实就是寒假里我把陈叔叔的病情通知陈闵雯那件 事,她家里非让她带些土特产来谢我,我也不好不收……”
我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明白,眼睛却不敢看他,死死 盯着碗里还剩一半的饭菜。其实我还有什么可去挣扎的, 在南城时我便已想到了回到上海后会发生的故事,一切不 过是按照我预想中的剧本一幕一幕上演罢了。但令我如鲠 在喉的是,为什么这部剧的女主角,会落在陈闵雯身上?
配得上姚霖凯的女孩,她必须美丽、聪慧、善良,她 必须落落大方、善解人意、进退得体,她必须温柔而不失 主见,必须才华与气质兼备……也许,她必须近乎十全十 美,否则又如何配得上这个所有人眼中“完美”的男孩? 也许只有这样几乎不存在的女孩,才能让我心服口服地斩 断那漫长的情愫,让我彻彻底底地死心,甘愿把自己埋入 尘埃,仰望并且祝福他和她。
可是,为什么会是陈闵雯?为什么要是陈闵雯? !
回到宿舍时郭云芳和易嘉燕正有说有笑,见我进来, 两人立即停下来,瞅了我一眼,凑到一起改为窃窃私语, 像是怕我偷听一样。
我坐在位置上假装看书,却听见她们时不时地窃笑, 背后便像爬了满身的蚂蚁一般不自在。我知道她们就是想 要孤立我,想要让我不舒服,也知道自己唯一的对抗方式 就是不去在乎。可是“无所谓”这三个字说出来容易,但 心里却与之背道而驰,越想要不在乎,便越是在意。
很快我便坐不住,起身走出宿舍。关上门的刹那,里 面爆发出响亮的嬉笑声,不管她们笑的是不是我,这声音 都无疑在宣告她们的胜利。
我手足无措地走在校园里,像个被抛弃的孤魂野鬼, 心里的怨气无处可发,最终只能酿成苦酒,若是能将自己 灌醉也好啊,醉了,就能忘记为什么我这么没用,这么懦 弱,为什么我远远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坚强?
不知不觉走到图书馆时,看到王洁正抱着一撂书走出 来。这个来自陕西农村的女孩虽然与我同寝室半年了,我 对她却几乎一无所知。她总是最早起来去上早自习,最 晚一个才回来,上课的时候她永远坐在第一排最正中的位 置,从我常坐的位置望过去,始终是一个挺得笔直的背影 和一束乌黑的马尾。
王洁也看见了我,朝我招招手。她穿着牛仔裤、运动 鞋,上身套一件宽大的运动外套,样式很像是中学时发的 校服。她几乎是日复一日地穿着类似款式的衣服,我偶然 瞄到过她的衣柜,不同于郭云芳、易嘉燕她们那种塞得满 满当当的衣柜,王洁的柜子里只刚刚铺了一层叠放整齐的
衣服。她的日常用品也同样是干净却陈旧的。不难看出她 的家境不好。
“你要回宿舍了? ”我问。
“不是。”她摇摇头,用眼神示意前面,“我去食堂。” 现在已是中午一点沖,食堂早已被饿狼一样的学生风 卷残云般扫个干净,我不由疑惑:“现在食堂没什么吃的了 吧? ”
王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你来图书 馆看书? ”
“我……随便走走。”我搪塞着。
王洁的眼中浮现出了然的意味,原来连一向不理闲事 的她也知道我如今在宿舍的处境吗?我不知道要走去哪 儿,下意识就跟着她往食堂走。
四月暖融融的阳光填满这短暂的午休时光,远处的运 动场上不时传来篮球比赛的吶喊声,但近处的教学楼又是 一片安静的样子。我走在这一静一动围拢而来的缝隙中, 觉得心里像是钴满了小虫,啃噬出一个个细密的小洞,纷 纷往外溢出。
“王洁……”我忍不住开口。
“怎么了? ”
“你是怎么会选择来这个学校的?是早就打算考来上 海吗? ”
她用眼角余光扫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地说:“没什么早 就打算,我是想去北京的,差几分,被这里录取了。”
她的普通话里带着些许陕西方言的调子,不知为何却 让我莫名感到几分亲近,以至于跨过平日里两不相交的界 线,大胆地问:“那你来这里读书,会觉得……挫败吗? ” 王洁像是看什么稀奇事物似的打量着我:“怎么?你觉 得考来这里很挫败? ”
“不是啊,当然不是。”我连忙否认,“我妈是留在云 南的上海知青,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考上海的大学,回到 上海。”
“那是你妈的想法吧,你呢? ”
她看似无意地问了句,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竟然 无法马上回答。尴尬地停顿了几秒沖,我才小声说:“我、 我……当然是一直也想回上海的。”
“这么说很奇怪啊。”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应该 是在云南出生,在云南长大的对吧? ”
“对……”
“那就是了,为什么你说到上海要用‘回’字呢?你 应该是读大学后才来的上海啊。”
我呆呆地半张着嘴,如果不是她提醒,我大概从来没 有注意过自己的用词。此刻脑中下意识就浮现出常年来母 亲一遍遍的说辞:“我……因为我妈是上海人,我的老家当 然是上海啊。”不知不觉中,我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起来, 像是在维护什么似的。
王洁倒是没有察觉出我的辩白,继续说:“只听你说你 妈妈是上海人,那你爸呢,也是上海人吗? ”
“……”我顿了顿,语气顿时弱了一半,“不是,我爸 是云南本地人 ’
“对啊,那你为什么不觉得自己是云南人呢?你爸是 云南的,你又从小长在云南,不管怎么说云南才更应该是 你的老家吧? ”
面对她的质疑,我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还击之力。不知 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去年那个荒唐的晚上,我在陈闵雯 的朋友面前一句一句掲开她隐藏的“秘密” 一一此时此 刻我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同当时她脸上一闪而逝的仓皇一 样?
也许是我的脸色微变,王洁十分识相地改了口: “我就 随口说说的,你觉得你老家是上海,那就是上海。对了, 你不是问我考来这里会不会觉得挫败吗? ”她的神情变得 认真,“不会。”
“我家在陕西一个很偏僻的农村,去县城都要走两个 小时的山路。我是家里老三,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 还有个小我两岁的妹妹。我哥哥姐姐只上了中学就出去打 工,供我们两个小的读书,去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 觉得我成绩最好,最有出息,都指望着我。为了供我来这 边,我妹妹也辍学去打工了。”她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 平静,但眼神里却闪过一丝悲伤。
“所以我怎么会挫败呢?北京也好上海也好,那都是 我们村里的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啊。我就觉得,不 管考去哪里,只要是大城市,我就一定要留下来,迟早把 我家里人都接过来,绝对,绝对不要再回去。”她说这话 的时候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像是在讲述什么亘古不 变的真理似的。
我还陷在她的讲述中迟迟回不过神,却不知不觉已经 走到了食堂门口。她冲我摆摆手算是告别,径直走了进去。 食堂里已经没几个学生,几个阿姨正忙着收拾剩菜。我看 着王洁大步跑过去,买了一个馒头,想来已经是又冷又硬
的。又去盛了一碗菜汤——这个时候恐怕只剩下些冷油和 残渣碎屑了,放汤的桶足有半个人高,她瘦瘦弱弱的一个 人,勾着腰将长柄汤勺沿着桶沿放下去,静置了两秒沖, 才慢慢地提起来,为了能多捞到一些菜渣。
我记着学校食堂一个馒头卖五毛钱,菜汤免费供应。 王洁坐在靠门边的位置,一口馒头一口汤,就这么吃着花 了五毛钱的午饭。偌大一个食堂,她小小的身影置在角落 里,那样单薄,那样不起眼。
我想,从她来上学的那天起,就一直是这样过的吧。
听了王洁的话之后几天,我发现自己陷到了一种隐隐 的混乱中——我是真真正正地头一次开始想,所谓的“故 乡”,到底是什么?我竟去把厚厚的词典翻了来,看上面 黑纸白字地印着,“故乡,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这 明白无误的解释,却叫我越发寻不到出路了。我如今十八 岁,生在南城,长在南城,那么我便该是南城人了吧?可 奇怪的是,每次提到“故乡、老家”这样的词,我的反应 永远只会是“上海”两个字。
我甚至记起了小时候,爸妈还没下岗,我们一家住在 工厂的家属区,念的也是厂办幼儿园。在那时不过四五岁 的我已经尝到了被排斥的滋味,原因竟然是我的口音—— 因为听着我妈那奇怪的说话方式长大,我多少也被影响, 甚至因为觉得妈妈的话跟其他人都不一样,还特意去模仿 她。结果在幼儿园里,我因为这种语调成了别的小孩眼里 的异类、怪物。再加上我妈那种自诩为上海人的做派早已 让厂里的人看不惯,小孩们听了大人的闲言碎语,便联合 着将我孤立起来。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说话的方式改成了南城方言, 别人大概很难想象,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孩,在心里记着 别人平日里的说法,回到家后趁着大人做饭、看电视的间 隙小声地一遍遍练习着。即便这样,和别人说话时我依旧 很紧张,小心翼翼地留意着不要把“你”说成“侬”,把 “我”说成“吾”,这让我讲话总是慢吞吞地,让人不耐烦。 时间一长,别的小孩也不再愿意同我讲话了。
想到小时候,我突然记起来,当时幼儿园里上海知青 的孩子不只我一个,有姚霖凯,似乎……还有石胜?
这是一个多月来,“石胜”这个名字第一次明确无误地 跳出来。而之前的时日里,这个名字更像是一味毒,光是 隐隐闪过,便已让我胆战心惊。
我其实想不起小时的石胜是什么样子,甚至对他所说 的“初中同桌几个月”也没什么印象,他对我来说一直是 无关紧要的人,可是为什么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却一次次在我脑中掀起翻天覆地的爆炸,一次次让我陷入落 荒而逃的境地。
是的,那次去甜品店我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要彻彻底 底地拒绝他,最终事情的发展却再一次让我逃了一是真 的逃。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撞倒在地,连角落里瞌睡的花猫 都被吓出了怪叫。然后在它愕然的注视中,头也不回地跑 出那家小店。一边跑,一边感到脸颊上的滾烫,似乎就是 从刚才被他的嘴唇触碰到的耳垂上开始蔓延。
回想到这里,我的脸颊仿佛又要再次热起来。我不由 有些没由来地恼恨,你石胜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被这样 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摆布?我喜欢的……我真正喜欢的人, 是姚霖凯啊。
我愤愤地翻身下床,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姚霖凯 应该还没睡。我来到走廊上,拨下他宿舍的电话。我想见 他,此时此刻我多么想见到他,我想看到那张在心中描画 了无数遍的眉眼,想看到他安慰人心的微笑,想问一问他, 觉得自己是哪里人,会把哪里当做自己的故乡?我甚至觉 得,无论他给出的答案是什么,上海也好,南城也好,只 要他认定了,我便仿佛也能跟着安下心来,因为我和他是 一样的,他愿承认哪里,我便在哪里。
电话响了两声被人接起,是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喂, 找谁? ”
我想起这是那天在食堂吃饭的其中一个男孩的声音, 吸了口气说:“你好,我找姚霖凯。”
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也听出了我是谁:“哦,你是食 堂的那个嘛……”
“……嗯。请问姚霖凯在吗? ”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玩味:“奇了怪了,怎么你们找起姚 霖凯来都像是约好了似的? ”
我心里一动:“……什么? ”
“就是那个上戏美女啊,才打电话叫了姚霖凯出去呢, 好像是在图书馆那进碰吧,也就五分沖前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早已经 离开宿舍楼,正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一阵晚风吹过,带 着些许凉意,我觉得浑身发冷,这才发现自己套着件只在 宿舍里穿的短柚旧T恤就出来了,手臂上已经冒起一片细 密的小疙瘩。
我下意识地抱起胳膊,却看见左手上狰狞的旧伤就这样担露在昏黄的路灯下,慌忙用右手挡在外面。随着风起, 道路两旁的樱花花瓣纷纷落下,像下起一场白色夜雨。我 茫然地环顾四周,视线划过远处角落里的一点黑影,迟疑 了一下,又艰难地看回去。
那是姚霖凯与陈闵雯。
他们站在无人的樱树下,他的手捧住她的脸,她的手 环住他的背,飘落的樱花是朦胧的烟和雾,美得像是在彼 岸,连他们的人,他们的热吻,都随之变得不真实,像镶 嵌在粉白色锦盒中的宝石,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不, 是让我不敢直视。
我右手的指甲狠狠嵌入左手手背里,像是楸起了旧伤 未愈时撕心裂肺的痛。唯有这疼痛能让我清醒,能让我选 择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转过身,挪开僵硬的脚步,往 回走。
我无知无觉地走着,脑海中一片空白,似乎连疼痛都 不再容得下,只有被洗涤出的惨白,那些往昔的时光,那 些刻骨铭心的思念,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都在这短短的 几秒沖里,被淬炼成一把歪歪扭扭的匕首,泛着寒光,痕 迹粗糖,唯独剑尖锋利一一置之于死地般,捅进心里。
我最终再一次停在了走廊上的公用电话前,像是从来 没见过一般盯着电话看了很久。然后,我伸出手,慢慢地 拨出一串号码:
“……喂,石胜吗?我是……阮丛,今天晚上……你 有空吗?我……想见你。”
我听见一个冰冷的、陌生的女声不带丝毫感情地说。
我在学校大门外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我面 前。我正要避让,却见驾驶室的门打开,石胜从车上下来, 看到我,脸上便浮出笑容:“等很久了? ”
我有些回不过神,怔怔地说:“没有……”
“我刚好替老板把客户送去酒店,就接到你电话了。” 他一边说一边替我打开副驾驶室的门。
我迟疑了两秒,回头看了一眼校园里影影绰绰的樱花 树影,坐进车里。
石胜关上门,从另一边上车,驶离了学校。
熟悉的学校很快被抛在身后,汽车驶上高架,两侧建 筑中的光织成光幕,我侧头看着车流,不知道将被带去哪 里,却也不想开口问。
“现在可以说了吗,你突然打电话给我……是出了什 么事吗? ”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石胜打破了沉默。
我视线的余光里看到他握在方向盘上的右手,不同于 姚霖凯修长的手指,是大而有力的。我像是被什么人附身一般,嘴角翘出弧度,用一种我从未有过的语气说:“你不 高兴吗,你不想见我? ”
“不是……我……”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说,有些 措手不及。一辆车从对面驶来,刺眼的车灯扫过,我甚至 借着这一瞬间强烈的光线看到他变得通红的脸。
“你……你要是只想出来散散心的话,我们就在这附 近转转,等会儿我就送你回去。”他不知道我看到了他羞 红的脸,声音里还是竭力装出的平静,却已能让人觉察出 微颤。
“不一一”我脱口而出,“我不要回去! ”看到他惊 奇的神色,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仪,便很快又恢复成那种 假惺惺的语气,“我不想回去,有什么安静的地方可以去 吗? ’’
石胜踌躇着,我知道他心里的疑问,但他最终没有追 问“为什么”,而是掉转方向盘,向东进驶去。
我们之间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默,这很好。我开始觉得, 和石胜在一起时最好的,便是不用绞尽脑汁地打破沉默, 也不用担心沉默会制造出尴尬。
汽车渐渐驶离了市区,沿途的建筑变得低矮而稀疏,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儿,我也不在乎。只要今夜让我逃 离开那个令姚霖凯和陈闵雯在一起的噩梦之地,去哪里都 无所谓,也不觉得害怕。
车开了很久,暖气让我逐渐放松,迷迷糊糊地靠在座 椅上。就在我即将睡着时,石胜将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 说:“下来吧,我们到了。”
我强打精神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空下几乎看不到建 筑物,像是来到了一个极为空旷荒凉的地方。看了眼车上 的时间,4点30分,正是夜最深的时候。
我下了车,顿时就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一阵哆嗦, 困意全消。石胜连忙脱下外套披到我身上,自责地说:“都 怪我,忘了你穿这么少,还带你到风这么大的地方……”
厚外套将他的体温传到我身上,我不禁又打了个寒 战,连忙想推辞:“不用不用,你这样会感冒的……”
不等我说完,他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外套拉链整条拉起 来,将我的半边脸也拢在竖起的领子里,也挡住了我正想 婉拒的话语。他退后半步看着罩在宽大外套里的我,像检 视了一遍是否还有地方透风,这才露出满意的微笑,说:
“走吧。”
他走在离我一步远的前方带路,合身的T恤勾勒出他 紧实的胳膊,宽阔的背影让人没由来地觉得心安。空气里
是越来越重的湿气,走了十多分沖后,前方豁然开朗,黑 夜中大片的滩涂隐约了轮廓,只有星星点点的水洼映着淡 淡的月光,像洒落在黑色绒布上的碎钴。
“这里是……海边? ”我不确定地问。
“长江入海口。”石胜说着,语气像是分享秘密基地 的小孩子一般有一丝炫耀的成分。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
“你一定没看过长江入海口的日出吧? ”他虽是在询 问,语气却十分笃定,“我想带你看点儿不一样的,你没看 过的东西。”大风吹乱了他的头发,碎碎地搭在额头上, 让他添了几分稚气。
我有几秒沖的失语,心里那个被晚上所看到的一幕捅 开的窟窿,好像因为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填上了些说不 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了些许重量,不再是空空荡荡。我觉 察到心里的动摇,连忙制止自己往下陷,将那伪装的面具 重新戴上:“呵,这是你第几次带女孩来看日出? ”
“没有! ”他有些气恼,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只有 你! ”
我怔怔地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像是含住了一把沙,咽 不下去,想吐出又被看不见的手捂住嘴。那沙砾断断续续 ±也漏进我心里,搅得生疼。
“对不起……我不是想说这些无聊的话,我也不知道 自己怎么了……可能我只是……”过了半响,我小声地开 口说,“……只是羨慕你。”
“为什么? ”他不解。
“你很早就来了上海,你对这个城市已经这么熟悉, 能把上海话说得听不出一点破绽,知道藏在巷子里的小 店,知道很多人不会去的安静的地方……像我们这样的 人,父母当中有一方来自上海,另一个则是南城人,在像 我们这样的人里面,你已经是值得羨慕的了,不会有人怀 疑你是不是这里的人,你自己也不会怀疑……”也许是这 空气太清冽,也许是这地方太空旷,也许是这夜太寂静, 让人不知不觉就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石胜沉默了许久,小心翼翼地问:“你就是因为这件事 不开心的? ”
“……”我不置可否,就算已说出了大半心声,剩下 的秘密也会烂在心里——我不可能告诉他,我是因为姚霖 凯和陈闵雯的事而不知所措,就让他这样误会吧。
“你难道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吗,不知道自己到底算 是哪里的人,不知道该归属在哪里? ”我说。
他看了看我,转头看着远处河岸朦胧的轮廓:“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有这么重要吗?证明自己是上海人,还是南城 人,有这么重要吗? ”
我没有回答。是的,这对于人们的生活来说,其实根 本是无足轻重的问题吧,可是为什么我仍旧如此在意,如 此不遗余力地想要证明自己是属于这个城市,而不是几千 公里之外那个寂寂无名的小城?这样的求证本身就很奇怪 吧?
“我觉得,我们来自哪里,一点都不重要,我只 想……”他踌躇着,重新望向我,“想着我们以后要在哪里。”
仿佛是为了见证他眼中的诚挚,等待已久的太阳在这 一刻缓缓跃出地平线。起初是彼岸的黑暗边缘泛出的紫红 色轮廓,渐渐地,灰白的天空铺陈开透亮的蓝,太阳一点 一点冒出头,像是裏了层灰色雾气般呈现出暗红色。它越 升越高,体内的光亮逐渐挣脱开束缚,一丝一缕驱走周遭 的灰暗,原本由灰黑白三色掏成的起伏一河堤、海岸、 滩涂、芦苇、船只、波浪……一切都披覆上金色的光,一 切都在光亮中拥有了明与暗。和缓的潮汐涌上河滩,芦苇 荡随着波纹飘摇了形状,像一块随风变换着褶皱的金色纱 丽,拂过之处皆是莹莹碎光。
石胜的眼睛亮得像是含住了朝阳,我被这太过温柔的 光亮蛊惑,仰头看着他,喃喃地重复:“……我们? ”
“我们一”他用两只手捧住我的脸,温热的气息打 在我脸颊上,“我,和你。”
这是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就在昨晚,我亲眼目睹着 我喜欢了那么久的人,彻底地从我的幻想中抽身而出。可 短短几个小时后,便有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温柔地为我造 了一个新的梦幻。
我闭上眼,感受到他略微干燥的嘴唇覆在我的唇上。 他的身体被风吹得冰冷,可他的气息却这样热烈。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我在这笨拙而炽热的探寻中哀伤地想,这就是,我真 正爱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也不会在乎的,我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