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家里,舅妈挺辛苦,一天的小生意做下来,已经是口干舌燥、腰酸背疼了,回家还要烧晚饭,还要把第二天的晚饭菜洗好备好,还要负责家中三个男人的卫生工作,督促他们洗头洗澡,给贝贝和小胖剪手指甲脚指甲,把脏衣服洗出去,把阳台上晾透了的干净衣服洗回来,迭好,收好……
舅妈有时候拉脸子,唠叨,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应该是可以原谅的。这个家里谁比她的责任更重大?
这天晚上,晚饭已经吃完了。舅舅照例以“轧账”为借口,躲开繁杂的家务活。小胖在刚刚收拾出来的饭桌上写作业。贝贝守着小茶几,一门心思地拿硬纸板糊一只标本盒。硬纸板本来有半面报纸那么大,不浪费的话,足可以糊出书本那么大小的盒子。可是贝贝不停地拿剪刀剪,一会儿剪去一条边,一会儿剪去一个角,剪着剪着,纸板只剩下巴掌那么大,只够糊出一个火柴盒。
火柴盒大小的盒子,怎么也放不下一只蝴蝶了。贝贝放下剪刀,望着茶几上的一堆纸屑,奇怪地发着愣,不明白世界怎么会变得这么快。
大狗妹妹蹲在茶几边,嘴巴里咬着一条硬纸板,还装模作样地把眉头蹙起来,好像一个长了狗脸的绅士嘴巴上叼着一根粗雪茄,模样很滑稽。贝贝伸手把纸板从它嘴里抽出来,告诫说:“不能吃!”
舅妈把头探出厨房,喊她的儿子:“胖儿啊,家里没酱油了,上超市买一瓶去。”
小胖不乐意:“我还要写作业呢。”
“麻溜地去,不耽误。”
“就不能喊贝贝去啊?”小胖往茶几那边瞄一眼。
舅妈对儿子贴心贴肺:“钱交到他手上,你放心?”
提到钱,小胖没了脾气,放下笔和作业本,乖乖地起身。这一家三口人,对钱的事情都看得重。
舅妈掏给小胖十块钱,要他买一瓶酱油,顺便带一袋盐,剩下零头再拿一包味精。
“不够。”小胖翻翻眼睛。
“谁说不够?你买两块六的味精,还能多三毛钱。”
三毛钱,买根棒棒糖都不够。小胖的期望落空,心里不高兴,吆喝贝贝说:“一起去,帮我拎酱油!”
贝贝是个好说话的人,叫去就去。贝贝一动脚,妹妹也要跟着走。
两个男孩,一条狗,踩着路灯下的影子去超市。小胖在前面闷着脑袋走。他对贝贝一向有歧视,态度上居高临下,爱理不理,所以走在路上只当没有贝贝这个人。贝贝的兴致却很好,东张西望的,时不时地要拖着脚后跟跑两步,跟上小胖。他身上背着那个出门从不离身的小布包。最快乐的当然是妹妹,它快乐得都不肯好好走路了,把身子扭过来,前脚搭在路牙子上,后脚踩在路沟里,螃蟹一样横行。旁边有行人见了,指着妹妹哈哈笑,说:“看这狗啊,比小孩子还要皮!”妹妹知道人家在说它,不以为耻,反而交叉着四条腿走得更起劲。
“人来疯啊!”小胖呵斥它。
妹妹一回头,朝小胖“汪”地一声叫。小胖知趣地闭住了嘴。在一个屋子里住了这么久,小胖对身高力大的妹妹仍然有戒备。
超市不允许狗进入,穿制服的保安指着妹妹命令说:“就在这儿等!”
妹妹灰头耷脑地蹲在门厅里,模样很委屈。贝贝走过去安慰了它一声:“喜欢你啊!”它的情绪才算好一点。
从超市入口进去,小胖随手拿了一个篮子,交给贝贝拎着。他们在迷宫一样的货架间穿行。小胖甩着手在前面走,贝贝拎着篮子在后面跟。小胖边走边从货架上拿酱油,拿盐,拿味精,每拿一样,顺手就往身后贝贝的篮子里一丢。贝贝用两只手紧张地握住了提篮把,小心翼翼地踮着步子走,生怕篮子里那瓶酱油会不听话地滚出去,在光溜溜的地砖上砸得酱汁横流。
这样的格局,就好像前面走的是大首长,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首长的勤务兵。
当首长的感觉太好了,好得小胖实在不愿意就这么草草了事地结束掉。他转完了调味品的货架区,又转文具区,转日用杂品区,转生鲜熟食区。
“回家啊。”贝贝终于提出抗议了。他心里惦记着被拦在超市门外的妹妹。
小胖根本不理睬,瘦精精的肩膀端着,倒背着两只手,沉浸在虚拟的威风里。
“要回家!”贝贝来了脾气,篮子往地上一放,人站着不动。
小胖对贝贝威胁加利诱:“再转五分钟!就五分钟!不然我把你丢在超市里,让你一个人找不着家。”
贝贝眨巴着眼睛,心里有点怕,乖乖地把篮子拎起来,继续尾随小胖走。
其实超市距小区大门不过两百米。可是贝贝这样的孩子太单纯,容易被误导,也容易被说服,他以为离开小胖真的回不去家。
下面就到了糖果区。货架上的各类糖果包装炫丽,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看得“首长”小胖目不睱接。他咂着舌头想:有好多种啊?最起码一百种吧?他又想,一百种糖果,是不是有一百种不同的味道呢?巧克力和朱克力,哪一种更甜?花生酥和花生牛轧糖,是不是名称不同内容一样?
乡镇出来的孩子小胖,在巨大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糖果货架前目炫神迷了。长到十一岁,他没有见过十种以上的糖果巧克力,因此他现在觉得头昏。他误入了糖果的世界,被缤纷的色彩包围,被芳香的甜味包围,也被他自己对陌生食品的幻想包围。他挣扎,说服自己,谴责自己,咒骂自己,最后还是迁就了自己,伸手从货架上拿了一盒巧克力。
一盒用透明纸包装的、贝壳造型的巧克力。
他很有心计地把巧克力塞进了贝贝的小包里,塞进去之后,还把包口整理得很平整。
万一被查出来,偷窃者是贝贝,不是他。他把责任一股脑儿赖到贝贝身上就行了。
贝贝会怎么样呢?他没有多想。当时也实在来不及想。
贝贝那时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篮子里,在那个滚来滚去的酱油瓶子上,丝毫没有在意小胖干了什么。说实话,即便注意到,他也不会明白小胖是偷窃。
经过超市收银台时,小胖接过贝贝的篮子,把酱油、盐、味精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到柜台上。刷卡机嘀嘀嘀响了三次。收银员打出总价:九块七毛钱。果真如他妈妈算好的那样,十块钱找三毛。
小胖把三个轻飘飘的小硬币灌进口袋里。三个硬币渺小得连一丁点响动都没有。他作贼心虚地走出收银台,马上溜到一个不显眼的角落藏好身,等着排在他后面的贝贝过关。
没有任何侥幸,贝贝从收银台经过时,超市报警器一闪一闪地亮起来。贝贝起先很惊奇,仰脸看到了头顶那个发红光的报警器之后,就变得很着急,东张西望地寻找可以负责任的人,还大声提醒众人说:“坏了啊!有火啊!打110!”
暗处的小胖在心里骂:“笨东西,警报响了还不快跑!”
贝贝的心灵世界里没有“逃跑”这两个字。干干净净的他,很有耐心地守在报警器下面,等着有人过来处理故障,等着问题得到解决。
过来的是两个超市保安,穿着深灰色制服,戴灰色大盖帽,神色冷峻得像冰块。他们小跑着奔过来之后,不由分说地把贝贝架起来,拎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
“有火啊!打110啊!”贝贝被两个人拖着,着急得脸都发了红。
小胖心中狂跳,面白如纸,趁着超市里的人都惊讶万分地盯住贝贝看,一溜烟地滑出门,隐入夜色中。
保安开始对贝贝搜身,翻口袋,翻书包,翻出那盒没有消磁而引发报警的巧克力。
“真不是个东西!”一个保安忿忿地说,“小小年纪就学偷!”
贝贝一点儿不紧张,望着桌上的赃物,笑嘻嘻地说:“巧克力。要给张天昊。”
这个时候,他心里想起来的居然是爱吃巧克力的同学张天昊。
另外一个保安把书包的全部东西哗啦一声倒在桌子上。他拿起捕蝶网,反来复去地看,皱起眉头问同事:“这个是什么?好像不是超市物品吧?”
贝贝突然蹦起来,扑上去,抓住保安的手,“啊呜”一口咬下去。
保安惊跳,又恼又恨地甩着手:“我的个娘!你个小贼这么狠!血印子都出来了哎。”
贝贝一把抢过捕蝶网,藏到身后,嘴里嘟囔说:“奶奶做的。贝贝的。”
第一个说话的保安终于觉得不对头了,推了推手背冒着血的同事,小声提醒道:“你看看这孩子,好像不对劲儿。”
后者抬头,仔细看贝贝的脸,吸了一口气:“真是不对劲儿。眼睛怎么长这么怪?说话也不靠谱。难怪咬人。”
两个人一下子慌了。真要抓了个智障儿,那才叫烫手山芋呢,甩都甩不脱了。
“哎,小孩,叫什么?住哪儿?”被咬的保安问。
贝贝被保安盯得慌了神,缩着头:“怕怕。”
“问你叫什么?住哪儿?”保安大了声。
贝贝“哇”地一下哭出来:“怕怕啊!”他使劲喊。
还好,第一个说话的保安发现了桌上的一张小卡片。“嘿,有电话哎,还有联系人。”他吩咐同事:“你看着他,我打电话去。”
仅仅过了十分钟,洪阿姨接到电话赶过来。儿子的车不在家,她是打了出租过来的。见到满脸泪痕缩在角落里的贝贝,她很生气,问两个保安:“没见这孩子不懂人事啊?你们怎么折磨他啦?”
两个保安忙着喊冤枉:“他偷东西,还咬人,怎么倒成了我们折磨他?”
洪阿姨断然否认:“弄错了,贝贝不会偷东西。”
保安拍出那盒贝壳状的巧克力:“物证在这儿,敢说他没偷?”
洪阿姨看看桌上的巧克力,皱起眉,神情严肃地问贝贝:“是你拿的吗?”
贝贝摇头。
“要对阿姨说真话。你拿了巧克力吗?”
贝贝说:“怕怕。”
洪阿姨大松一口气:“瞧,他知道拿人家东西是犯错误。我是居委会主任,我可以担保这孩子不说谎。”
双方僵持不下,就调来糖果区的录像资料看。这一看真相大白了,贝贝是被另一个小孩栽了赃。
那个栽赃的小孩是谁呢?录像里看不大清楚。小孩为什么要栽赃贝贝呢?录像就更不知道了。
洪阿姨正色道:“虽然是智障儿,超市也得对他有说法。”
超市经理只好亲自出来,对洪阿姨和贝贝道歉,还坚持要送给贝贝一盒巧克力做赔偿。
贝贝不肯接,一个劲地摇头,退缩,惊恐万状地喊:“不要啊,不要啊。”就好像对方拿的不是巧克力,是一条咝咝吐出信子的蛇。
洪阿姨怜爱地想,这孩子今天恐怕是吓着了。
拉着贝贝的手出门,洪阿姨问他说:“你是一个人到超市来的吗?”
贝贝东张西望:“妹妹呢?”
“妹妹也来了吗?妹妹!”洪阿姨帮他喊。
夜色朦胧。超市门口的灯照着许多来来往往购物的人。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唰唰地开过来,熄了车灯,停在空地上。又有更多的车发动了,吭吭地喘着气,笨拙地转身,一溜烟地窜出去。在汽车的夹缝里,艰难地挪动着那些破旧的三轮车,造型酷酷的摩托车,还有单薄苗条的自行车。行人们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肩膀垂着,胳脯无端地长出许多,鱼一样灵活地躲避着车辆,走得疲惫而匆忙。
没有妹妹。
有两条狗在角落里亲热地互相嗅着,屁股缓缓地挪腾着,身形娇小,长毛飘拂,是两条头上扎着小辫子的哈巴狗。
“没有妹妹。”贝贝用哭一样的声音说。
“也许它自己回家了?”洪阿姨猜测说,“妹妹性子急,它等得不耐烦,就先走了。”
贝贝马上说:“回家。”
他们急急忙忙往康盛小区走。贝贝几乎是跌跌跘跘一路小跑着,洪阿姨不能不加快脚步跟上他,生怕孩子走得快了跌跟头。
进家门,洪阿姨忙着把刚才的事情告知舅舅舅妈,贝贝则忙着四处找妹妹。
舅妈忽然想到一个人:“小胖呢?”
洪阿姨问:“他们是一块儿去超市的吗?”
很奇怪地,她脑子里一下子就掠过了录像带里出现的那个瘦孩子。
贝贝张着两只手扑过来:“没有妹妹啊!”他眼神惊恐,鼻翼翕动,额头有两根青筋在突突地跳。
洪阿姨心里一沉。她知道,妹妹如果不回家,肯定就是出事了。它也许被民警当野狗抓了,也许被盗狗贼们拿麻袋套了。妹妹如果出事,贝贝这边就有了大麻烦,这孩子理解不了世事的复杂性,不见了妹妹,难保他会闹出什么动静。
小胖这时候拎着酱油瓶进家门。原来他一直在附近潜伏着,看见洪阿姨把贝贝带上楼,才放心地跟上来。超市里的事情让他也吓得不轻。
小胖提供了一个信息:“我看见有人在超市门口逗妹妹。”
舅妈冲上去用手指杵他的头:“你个肉头!你看见了还不过去把它喊回来?”
小胖不吭声。他不过去是有他的苦衷呢,别人哪里能知道。
“是什么样的人啊?穿什么衣服?带着什么工具了吗?开车没开车?”洪阿姨仔细问。
小胖摇头。他当时躲在暗处,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哪里还顾得上留心妹妹的事。
贝贝抓住洪阿姨的衣服不肯放。“找妹妹。”他一声接一声地重复着。“找妹妹。找妹妹。”
如果没有人帮他找妹妹,他会永远这样重复下去,会不吃不喝地说下去,一直说到死。
洪阿姨责任重大,她已经管开了头,不能不管到底,所以她赶快给李大勇打电话,又让李大勇动员了保安小巴子,几个人分头去超市附近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