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路开花
第一次陪父亲进城,父亲便买了许多染发剂。我到底是不能明白父亲的真正用意,心里产生了许多抵触情绪。对于一个拮据的家庭来说,染发纯属是一件多余的事情。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些年在小镇里搬砖砌墙,担起了整个家庭生计的担子。母亲很少去镇上看他,因为父亲经常唠叨,来去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再说了,他又不是不会回来,迟早总能见面的。
的确,父亲隔几月便会回来一次。很多时候,我真不明白他回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到底是出于思念妻儿心切,还是为了通过染发继续维持尚有的虚荣?
母亲习惯坐在门前的石凳上为父亲染发。父亲眯着眼睛,脖颈处铺着一条沾满黑油的毛巾,懒洋洋地斜靠在日光中享受母亲的梳理。我一直觉得父亲是极为虚荣的。当时心想,一个连时光和岁月都没有勇气面对的男人,骨子里镌刻的一定是懦弱和胆怯。
事实证明了我的猜想。进城念书后,我先后遵母亲的委托,主动去工地探望过几次父亲。我手里端着母亲早起赶做的饭菜,心里有些激动。开始几次,施工门口的监工不让我进去,说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于是,我报了父亲的名字。
父亲戴着安全帽从楼上下来时,忽然让我有种想哭的冲动。他的脸上挂着大汗与尘埃,衣裤上也溅满了泥浆。他对我的到来显得有些意外,反复询问:“学校里没有课吗?吃过饭没有?”
监工在一旁打趣:“不错啊,女儿都这么大了!”父亲指着我笑笑:“没办法,农村结婚结得比较早,二十岁就有她了。”
父亲的谎言让我有些难堪。他明明是三十才娶到母亲,为何他要说是二十?难道,面子真有这么重要?晚结婚就有那么丢人吗?
我心里一直憋屈了很长时间。我一直不肯告诉母亲,那天父亲所说的话,我生怕她为此伤心。
父亲在屋里惊呼出“脱发”两个字的时候,我心里充斥着一股迟来的喜悦。甚至有个怨愤的声音在呐喊:“谁让你喜欢染发?谁让你爱慕虚荣?掉光了才好呢!”父亲远远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开朗,他因为脱发沉闷了很长时间,这又深深加重了我对他的鄙夷。
几年后我大学毕业,在小镇上找了工作,父亲也秃着头回到了家里。我始终没留父亲在小镇里吃顿饭。那股因染发而积郁多年的怨愤,始终横隔在我们之间。
秋末回家看望母亲,屋里来了不少昔日的旧朋。他们没能拥有如我一般的幸运,陆续在求学的路上打马回头,重归乡里。他们想去镇上打工,特来家里询问父亲,是否需要注意些什么。
当夜,父亲说了许多话,唯独末尾的一句使我幡然悔悟:“年轻的,得穿得成熟一点,这样一来,监工便会把你划入另外一个等级,工钱也会多些。像我这类年纪大的,其实真要干起来,活计不会比你们少多少,但工钱却减了一半。”
当年刻意染发,并蓄意说谎的父亲,是否也惧怕那些花白的头发暴露他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