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坐在门外树墩子上哭了一整天,没人理我,谁家都有劫难。也不知白驹过隙有几遭了,我把屋里屋外能吃的都吃光了,饿倒在杉木皮上,动也不动,快死了。半夜,我在呼呼的林涛声中昏睡过去,如果没人管,恐怕那一回就不用醒过来了。昏昏沉沉中,仿佛有人到了我身旁,摇着我的身子,边哭边说:“小咏子,妈来了,你看见妈了么?”我怎么也没力气睁大眼睛,只得呻吟了一声,那人说:“妈就看你最后一回了,好歹还攒了点红苔,留给你。”就往我口里塞,边塞又边说:“妈没脸见人了,族里要沉潭,我好歹去个地方,不丢人现眼,死了不给你现丑。你也快去吧,这个鬼地方不是你呆的。”等到我吞下一点红苔,肚子里热和了,睁开眼,可哪还有妈呢?
以为是梦,可身边几块红苔是实实在在的,还留有体温。我抓过红苔,艰难地吃了起来,慢慢地,身上暖和了,人清醒多了,这才往前爬,爬到门外坪里,只见对面山上有个影子,一晃就没了。我叫了一声:“妈!”谁知自己也几乎听不到这个声音。天亮了,我扶住树墩站起来,闻村口人声轰动,“沉潭啦,沉潭啦!”我以为是说我妈,一急,竟能走了,跌跌撞撞往小潭走去,举该人全动齐了,可绑在梯子上的不是我妈,是对门小坳里的另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脸上抓得血糊糊的。她怕见人,怕人认出她,可怎么还是认得出的。她往潭里一站,我身边一个比我大两三岁的女娃就昏倒了,倒在我身上,我还不大懂事,摇她,以为她饿,把手心攥的一个小红苔往她口里塞,人散尽了,她醒过来,抱住我就哭。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被沉潭的那个女人的女娃。她认得我,说:“我们都没家了,一道走吧。”我说:“我妈也叫我走,说这是鬼地方。”没有多话,我们就手牵手,走上了那不知伸向何方,也不知哪有尽头的山路。我听她说,她叫小兰,她听我说,我叫小咏子,成了姐弟俩了。路上,她还问我她长得好看么?我说好看,她就用小手把脸抓得也尽是伤痕。她听说,我妈和她妈,都是好看,才被逼上死路。美与死,就在我脑子里形成了不可分离的因果关系,美是罪,所以得死,我不知道我妈长得好不好看,只是我长大后,读书了,快毕业,有人追求我,就说我长得清秀,好看。她们问我如谁长得漂亮,我才想到,母亲肯定是很标致的,而我则活脱了她的模子,可我哪有她的遗照?
总之,记忆里第一印象,就是恐怖,就是死亡前的感觉,可我没死掉,漫长的流浪生活开始了,这就促成了我两次坐牢的原因。我忘不了一路惨景,田野里横七竖八交叉重迭的饿稃,河边上俯下头还没喝上一口水就死去了的人的形象,那爬着长坡,到了半腰就因为无力而滚下来,四肢摊开死去的乞丐,那蜷缩在垃圾箱里、屋角间悄然逝去的同伴,那在兵荒马乱中被人和畜牲践死的伙伴……当记忆写满第一页时,我幼小的心灵间已载记不下这么些绝非孩子所能承受起的一切了!在流浪的征途上易早熟,也长得快。小兰为照顾我,尽管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可却尽到了长者的责任。很奇怪,在那个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死亡线上,我们居然活了下来,几次从尸坑里爬出来,爬过伙伴们的残躯,又走上没完没了的流浪儿的征途。没有目的地,没有常年栖息的一个窟地,只是随着躲兵,逃荒的人流,从东卷到西,从北带到南,谁说什么地方能讨到吃的,就往什么地方去。我们的小脚板踏过城市的柏油道,小镇的麻石街,农村的泥泞小路,原野上的田塍,还有崇山峻岭上用卵石砌就的小径,从六岁走到八、九岁。是日寇炸桂、黔一带时,我们刚到了那里,举目疮痍,剜心切肺呀!密密麻麻的弹坑,血肉模糊的尸堆,跛脚折手的人群。我们大约是个儿小,命儿大,居然没伤半点皮肉,小兰总是把我压在她身下,抬头看“大鸟”飞过,生怕它拉“屎”。我忘不了她,我生活中第二位保护者,第一位老师--母亲死去,我还不懂事,她还没教我怎么生活,生活是小兰姐教会我的,她心地善良,不仅卫护我,而且卫护一切弱者,一切比她还弱的人。这不仅包括年纪比她小的孩子,她常去折一根树棍,递给被炸断腿的伤员,常牵着瞎子过桥或穿越闹市。
路上遇到谁被追打,她总要故意在打人的东家面前摔一跤,挡住追路,自己被踏了也不在乎。
路上见到小猫小狗,她总要余一口吃的去喂它们,而不像其他流浪者,把小动物当作一顿美味。
尤其使我难以忘怀的:只要我们遇上病重得走不动的流浪儿,她就劝我留下,专门护理病孩,比亲人还亲,护理好了,一道上路,快快活活;没护理好,她也要陪着,直到人死去,再用破布、烂被把人盖上,哭一阵,才离去。当然,死的十有八九,六、七年间,我们不知诀别了多少早夭的伙伴。我的心,我知道它在滴血……即算在万分危难之际,小兰也绝不抛弃垂危的伙伴。有一回,我们把一位病人安放在旷野的一丝乱草中,两侧是土堆,很显目。突然,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以为小土堆是什么设施,一顿狂轰滥炸,我拖她快走开,她硬不,把我推倒在一个弹坑里,飞机炸后,我爬出来,她还伏在病人身上,不知是伤了还是震昏了。待她醒来,那病人早冰冷了。她护住的却是个死人。她不后悔,我说她,她抬头看天,一句一句答:“我妈临死那天对我说了,人在世上,要做好人,心要好,不要见死不救,不然,雷公会发火的,会烧掉所有茅屋子的。”哦,她是为了所有的屋子,无论是茅屋和杉木皮房……她这种心理,一直影响着我,至今仍不可磨灭。幼稚么?可这里面包含有多么高尚的人类公德呀!我虔诚地敬仰着她。流浪中的遭遇是千奇百怪,惊险离奇的。可每出一次事后,总证明她笃信的理念是正确的。
记得在一条大河边上,躲兵的人纷纷挤上一条大船,我们正赶上,谁知来了一群富户,让狗腿子们把船上的人统统赶下来,好让他们上去,这就打起来了,我也要扑上去,打不赢咬一口也甘心,但小兰劝住了我,她说:“让他们上吧,他们没安好心,会报应的。”原来上了船的人都下来了,涉水走上游浅滩,我同小兰也在水里趟着,远远,那只船开了,开到江心,正好追兵来了,见船上架势,以为是当官的,一顿机枪大炮,打得船上喊爹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