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班的汽笛正在拉响,汽笛声分外清亮和悠扬,叫人为之清爽与奋发。大道上,戴着柳条帽和鸭舌帽的矿山工人,把饭盒摇得泼浪鼓般地响,“叮叮当当”、“嘟嘟啷啷”,使山区格外有着一种热闹气氛,尽管他们的工作服上净是矿尘和油渍,甚至脸上还有一块块黑印,可同他们走在一道,你不会感到厌腻,相反,还要为他们的乐观、豁达所感染。在这人流当中,偶尔有几声咳嗽,自然是暮秋的寒气所至,可矿山们却总爱打趣:“老婆在屋里叨念你了。”要么就是:“狗打喷嚏,有雨落!”然而,这仅仅是表象,没呆两天,小石就感到这里似藏有一个炸药库一样,随时随地可以引爆……就是他到来之前不久,井下刚刚出了一桩事故,导线裸露引起失火,把一批矿工堵在深井,不懂生产的一位工区领导,竟下令往里鼓风,以为这可以吹灭大火,给工人送氧,结果,使几位奋不顾身去抢救的工人死于非命,幸而一位矿山工程师很快发现,否则,井下的工人也性命难保。说起来,也近乎荒诞色彩了,当工区挂电话到公司时,抓生产的一位领导竟“不在”--有人说是临阵怯逃的,最后事故调查组找到了他,他竟说:“那天,我裤裆口子上一颗纽扣掉了,太不雅观,所以回去找老婆赶紧钉扣子。”这可是个合理合法的借口--这扣子也掉得真及时,他由此逃脱了一场责任。
但工人却骂娘了:“为了他那个狗鸡巴的体面,连工人的死活都不顾,什么东西?”每每这个时候,项尚梁总是居高临下地出现,各打五十大板,宣布处理了工区负责人,但公司的领导却明批暗保,说这是一次失职,把他调去“学习,提高”去了。因去抢救而献身的几名工人,其家属自然得到了优厚的抚恤,以烈士待遇。但他们只怕死时也不知道,不是烈火吞噬了他们的生命,而是不学无术的官僚断送了他们的一切。这事,不知为何也牵扯上了厉咏时,据说,抢救负伤人员时,就有家属提出,让厉咏时回来主持抢救,因为他医术过得硬。但公司方面支吾了几天,也便拖过去了……无形中,厉咏时成了那批不学无术的官僚们的对立而存在,他的复出,也就更为渺茫了。小石来的,是时机,也不是时机。开头几天,他没能下工区,只在公司本部附近摸摸情况,人们的情绪仍停留在事故上面,三个一堆,五个一群,议论纷纷,弄得公司保卫处派出了许多“监听”,这使小石也不便于开展工作了。
然而,就在半路上,也有人在喊:“老兄,上厉大夫那去瞧瞧吧!”“乡下有个医疗站,都说蛮不错!”小石的第一个调查,就是在这人流中作的,根本不用他开口问人,矿山人,开朗、直率,有啥说啥,不好遮遮掩掩……“冤枉坐了八年牢,要不,矿上都少几百个闹职业病的!”“哼,只道是鬼使神差,依我看,把厉大夫送进牢里,倒是人做的!”“露头的楔子嘛!”人心向背,倒是一目了然的。在工人当中,小石没听到对厉咏时半句坏话。可是工人仅仅是凭直觉吐出好感,一寻至底细,却不能说出个所以然:“反正,那个年月,是坏人得道,好人受气!”在这种情况下,小石不打算再在外围兜圈子,决计单刀直入,到乡间的“地下诊所”去。说巧也巧,在这半矿山半乡村的小路上,小石无意中遇到了耶枚,而且,耶枚正领着娓娓在找那位黑皮大汉--算命先生。小石知道,自从那天救起了耶枚之后,玲玲一直陪着这位负心而又不幸的女人,安慰她,开导她,与她追忆当日同厉咏时一起的岁月,同时,也让她得知,目前,至少不会对“地下诊所”有什么为难,风声是风声,事实是事实,而且广大工人也会主动维护这个诊所的存在的,再说,工区领导自然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该不是农村搞责任制有了个体户、专业户他们对没随便加以取缔,可农村发展一下子走出了几年,我们这还停留在过去,旧案还不了!”就说了这么一句想不开的话,耶枚却开始舒展了双眉……上次,湖边得救后,她便回到了矿山,又似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的工作,上、下班,照管孩子。女人呀,谁也捉摸不透她们的心思。可是,她的心,就那么让一场情感的暴风雨轻率地过去了么?乡间小道上,正是暮秋,野菊花正开得旺盛,叫人眼花缭乱。也许是她们把盛夏的阳光撷在心底,直到暮秋时节才释放出来,这么光灿灿、金闪闪……芦苇都枯了,樟树也落了叶,只有满山红枫与遍地金菊主宰这个世界么?
不,还有黄不黄,白不白的五药--一种剧毒的植物,漫山遍野,在秋风中逞强示威呢?它们的白穗,乍一看,还并不怎么刺眼。“人与人的心,怎么这般的不相通呀!”树丛后,传出这么个叹息。小石蓦地止了步,他听出了,这是耶枚的声音……她怎么上这里来了?又在同谁说话?“人之初,性本善,按理是相通的。可如今闹得一步一鬼,造化小儿也变得滑头了……只怕我这算命先生,也没当日灵验了。不过,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你回转心意是实,我再当月老也不会假。”小石听出来了,这正是为厉大夫当“扫帚寿星”的黑皮大汉的语气。“玲玲说你算过了……”“把戏把戏,戳穿了一文不值,你信这个?”“可过去,你倒是算灵了的。”“这该怎么向你说呢?我是打掉牙齿和血吞,想个法子来哄人,当不得真。世上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时只当假,假时也有三分真,全凭你自己两只眼睛一颗心。”果然是师傅在卖弄他的处世哲学。
关于黑师傅,小石早就有所闻,而且上次在工区门口挡驾后,还特意打听了此人的情况。这位师傅,过去还不简单,当过矿山的劳动模范。他是井下采矿工,有一次塌顶,他身边还有两位工人,说时迟,那时快,他把两位工人往身边一拉,而后再用两把镐头顶上个箢箕一撑,当顶棚上乱石松坠,最后把他们埋起来之际,他却赁箢箕与镐支撑出的空隙保持了空气,直到外面的人挖了进来,他和两位青工均安然无恙。这一拉、一顶、一撑,从此就让青工们讲神了,可这还不算,神的还在后头,一次,山里发大水,水里冲下了两位四、五岁的胖娃娃,几位会水的见义勇为,要跳下去救,谁知一下水,就让水推得昏了脑筋,差点也给淹死,大家束手无策,人群中却闪出了黑师傅,只见他脱光衣服,露出浑身黑肉,猛地往水里一扎,连个漩涡也没有,半天不见露头,人道他可完了。谁知水中的一对胖娃娃,竟立起在水面,飞快地往岸边移来,惊疑间,才发现是黑师傅一手一个托着,正稳稳地踩着水,没多久,他自己也亮出了胸膛,在滚滚滔滔的洪水中如履平地。但更实于传奇色彩的还不在于他救人上面。“文化大革命”以来,精神崩溃,年轻人无所事事,自暴自弃,兴起了打群架的歪风,两帮子人一撞见,就非得见红不可。什么杀猪刀,扁铁、弹簧鞭、三角刮刀,十八般武器全搬了出来,不躺倒几个,不送一个上火葬场,事情就没法完了。可是,无论他们打得多凶,只要谁一声喊:“黑师傅来了!”无论是哪一派,都得丢盔弃甲,闻风而逃。谁都知道黑师傅的厉害,哪怕你手中有大刀长枪,他只那么两下子就夺过来了,十几个人拢子不了他身,几个回合,所有人都得趴在地上啃泥巴。没有谁不挨过他的骂,骂得也绝:“一打就往死里打,全是些亡命之徒。你们看过野地里野狗子打群架么?还不是打打就散,哪有留下几个血糊糊的?顶多跛跛脚,还去的了。
你们比野狗都不如,不说人性,连狗性都没有。七斗八斗,斗的全是自己人,就是土匪也得保个山头,留三十里寨子,讲点江湖义气,你们连点义气也不讲,土匪都不如……畜生,一群净畜生!”骂得一个个蔫头蔫脑。说也怪,正由于他出来正正风,这矿山近年来没再出什么流血案件,还算半个太平世界。有那么几个顽劣少年,也真个悔过自新,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称“恩师”,道“再生父母”……这年月,公安机关不起作用,甚至只做冤枉事不行几个好,倒有个黑师傅镇住了各种英豪,故赢得上上下下,干部百姓的一致称颂。如果没别的原因,他也许不至于在这工区当勤杂工小石不假思索,迎上前去,倒是没作声,正纳闷的娓娓先发现了他,扑了过来,攀住了肩头上面,迭声道:“石大夫,石大夫!”小石的出现,更使耶枚和黑皮大汉感到意外,两人怔住了口,都没打招呼,倒是娓娓一把小嘴够甜的:“你跟爸爸都是医生,来给他帮助是啵?爸爸事情可多啦,就缺个帮手,连玲玲姨都常来,你来了,可真是太好了!”黑皮大汉满脸疑云,看住了小石:“是帮忙,还是拆台?”小石不好回答,半晌,才支吾道:“我是来歇店的,行么?”娓娓却拍起手来:“黑伯伯这会可算不出来了!”却不知她为何对小石这么亲热,大有一见如故的味道,还从口袋里掏出不少糖果,往小石手上塞,“都是工人叔叔给我的,我吃不完,爸爸也说我,这回,让你代替我吃了,别让我再挨骂,说我好吃……”她说的几个人都笑了。黑皮大汉说:“耶枚,娓娓倒是活脱了你年轻时候的泼辣劲……也难怪她见谁都亲,这么些年,可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耶枚突然之间心酸起来,从小石手上抱过了娓娓,亲了又亲,泪珠儿从她的脸上淌到娓娓的脸上……她是在忏悔这么些年的自暴自弃的放荡行为,以至没来管管娓娓的生活,几乎全让玲玲和其他工人一手照顾。
娓娓伸出小手,揩去母亲的泪水,“妈妈,你回来吧……干嘛不领滔滔哥哥来……哥哥每一次来,爸爸都给他好多好多东西,可喜欢他呢。”滔滔是法院判给耶枚带的……自然,在厉咏时出狱之后,是玲玲把他领来的。其实,当日耶枚也没怎么管他,倒亏得玲玲和其他工人们的好心关照,才没有乱来,如今上初中了。如今,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倒是亲厉咏时一些,对耶枚却不怎样,怎叫耶枚不掉泪。本来,儿女是该亲妈妈一些的。黑皮大汉从耶枚手上接过了一个提包,叹了口气,说:“我这就算是借花献佛吧,你又不是你送的,送了东西又不愿表露出你的身份……这也好,反正一概说是二人送的就是。”耶枚领着娓娓走开了。大概是陪娓娓去学吧……我对黑皮大汉说:“我正好上厉大夫那里去。你领领路吧。”黑皮大汉咯咯一笑,说:“去歇店也好,可别去当冤鬼。”“冤鬼?”小石大惑不解。“此乃玄机,不可泄露。”黑皮大汉笑道。“师傅,打两次交道了,还不识尊名大姓。”小石倒很“懂味”,岔开了话题。“我么?姓佟,这个字你们没听过,单人旁一个冬。孩子们叫惯了,叫我黑师傅。”“可我不是孩子了。”“我这一大把胡子面前,你充得大人?”小石笑了,认真叫了一声:“黑师傅!”黑师傅得意地摸着胡须笑了:“你可还是个孩子,不然,我就用扫帚把你赶跑了!”“为啥?”“你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未必吧。”“我会算。”“这回就错了!”“那你干什么来的?为什么不明说?”“日后就知道了。”“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小石不作声了,走了一段路,看到黑师傅手上的提包,才问了一句:“耶枚给厉大夫送了什么?”黑师傅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千把张稿纸,八开纸,免得厉大夫用钱去买……另外,还有二、三十块钱,可她又不让我说。当然,如果是送吃的,送补药,厉大夫自然会明白是她送的,不会要……可把这二、三十块钱当工人捐的,他就只会将钱用在公事上,根本补不了身子,辜负了耶枚的心意……这可真叫我为难,得慢慢变着法子让厉大夫接受。唉,古话一句,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结。厉大夫就为这闹个妻离子散……”小石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领会了黑师傅对厉咏时这一评价,同时,方了解厉大夫周围几个人之间微妙的关系。这么说着,走着,跨过了溪水,绕过青竹坡,眼前果然一个幽美的去处。这是南山坡,向阳坡。水声潺潺,风儿悠悠,林丰竹茂,凤尾潇潇。路傍竹林,又临溪水,左边翠竹生凉,右侧清波荡漾,打路上漫步而过,人尤自轻松了一半,脚步也轻快了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