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
林学家们可以在这莽莽苍苍的林海中,寻到诸如珙桐一类极为珍贵的古树木种,可以发现一片又一片的原始次森林,久而久之,你甚至会产生错觉,说不定还能在这里与剑齿兽、恐龙之类的原始动物不期而遇。至于“野人”的踪迹,那已是不胜枚举了,脚印、皮毛……都辗转送到了考察队手上。它太古老了,古老得连树木都呈现出一种松弛,疲惫的神态,厚厚的腐殖土踏上去犹如腾云驾雾,不知何时会堕下深渊……
大概该责备这片山林,它太像边境上的丛山峻岭了,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战事便在近即,神经绷得紧了,不然,何以一扣扳机,就倒下了一排的人……新兴的矿山就隐藏在这片古老的山野里。因为它的扩展主要是在地层底下,地面上的建筑又大都托庇于山谷及森林,几乎不显眼。乍一到,就如同上了蛮荒之地,若不深入到办公楼及家属区,是难得遇上几个人的。说它新兴,其实也有三十来个年头了。当年年轻的斟探队员发现了这个地方,于是便来了一大批人马,艰苦创业,过了几年几乎是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才建起了这个初具规模的新矿山。其发掘的矿产,五花八门,因带点保密性质,这里不便多言了,一、两百年之内它绝不会消亡--所以,如今,就得派重兵保护,切切不可乱套。
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是不会把血腥视为畏途的,他们早杀红了眼。报上接二连三报道实质上是他们的功绩,诸如一天之内揍下了几十架美国飞机,击沉多少水雷……但调防来到这里,他们却一下子调整不了脑子里长期已形成的战争的观念--事实上,这里也是一场战争,只不过是一场独特的,但仍是惨绝人寰的内战,所以,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制止武斗”,并迫使双方交出武器,但实际上执行起来却错了位。是的,他们已经把武斗的双方包围起来了,并使双方的枪声平息了下来。他们满以为被包围者(不分这派那派)都会乖乖地交出武器,而后撤离武斗现场。
但是,沉默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双方都不见动静--其实,他们都在密谋如何突围,如何保留、转移武器,以便“武装夺取政权”,才不买这些大兵的帐呢--士兵们不是有一条“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么?终于,几乎是同一时候,在武斗现场中的几部卡车一齐开动,直冲部队设下的哨口,哨口红旗一挥,命令他们停下,以便收缴武器,可那卡车上早藏下了几十条冲锋枪、步枪及十几把手枪,怎么能停呢?到哨口略放慢速度,先哄一下哨兵,待哨兵一让开,便立即加大油门,“嗖”地冲了出去。
然而,他们错误地判断了形势。这可不是平日来制止武斗的地方部队,而是刚刚从前线调回的野战军。战士们头脑中临战观念特别地强,这些车辆竟敢冲越哨卡,毋须下命令,早就把枪口一抬,“哒哒哒”地扫射了起来,片刻间,车上人伤了一大片,车胎也炸了,车瘫在那……车上侥幸活着的人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只有司机跳了出来,想骂上几句,可一见车厢边涌出了一线鲜血,也打了个寒噤,半晌才说:“动真格的了!这都是革命群众呀!”
“革命群众”几个字一出口,部队的指战员才恍然大悟,一下子头皮发痄了--糟了,这可不是前线,冲过去的也不是敌人……刚换了防,思想还停留在边境上……于是,赶紧通过军用电话,调来了一部又一部的救护车。
“革命群众”们渐渐清醒过来了,围住他们大吵大闹:“你们这些刽子手!杀人不眨眼的东西!”“你们镇压群众,决没好下场!”“血债要用血来偿!”战士们退缩到了一起,有的还习惯地又抬起了枪口,红着眼:“你们是什么人?我们要开枪了……”指战员们赶紧拦住了群众:“你们别闹,伤的人立即抢救……战士们刚从前线下来,都是立了一等功、二等功的,不明情况……”兀地,又响了一枪,“群众”们顿时惊飞了。
然而,一位战士却倒下了,靠心脏处涌出了一股鲜血--他是自己向自己开枪的,刚才,射向汽车的第一梭子弹就是他发出的。他是个荣立一等功的功臣!曾用高射机枪打下了两架俯冲扫射的侵略者的飞机!不消说,他刚射出的一梭子弹也是很准的!他万万没料到,回国之后遇到的竟是这种--自相残杀。指战员抱起了他,大哭着跳上了就近的一部救护车。矿山医院里一片紧张的气氛。枪声一响,不少医生,护士便都悄悄地溜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双方武斗,总要死个把人,伤几个人,数量不大,但吓死人。于是,便有数百名“哥们”“弟兄”闯进了医院,抓住医生、护士,让他们“抢救”“阶级兄弟”。当然,心情可以理解,可待医生、护士却横蛮得很,连死人也得打强心针、输液,怎么也说不清,到头来,没几位医生、护士不挨打的。
这天,年轻的副院长,一位名牌医科大学的毕业生正在值班。一听枪声,有人便劝他快走,并告诉他以往的教训。可他听了之后,反而下了个命令:“医院里一个人也不能走!”多少人急坏了。但这副院长够得上权威,里里外外拥有很高的声誉,医学论文得到国内外一致高度的评价,人们又不得不听他的。“愈是这个时候,我们愈不能离开。我们的职责是干什么的?救死扶伤,救死扶伤!这派那派我们不管,我们要的是救人……在这杀红了眼,充满仇恨的世界……”说到这,他猛地打住了,好一阵,才换了习惯用语,“我们无论如何,得讲革命的人道主义,不能见死不救。见死不救的,就是让自己的灵魂甘居堕落,首先就是对自己的灵魂见死不救。
医生的职责,便是在死伤面前讲公正,讲爱,这是一种严肃的爱,严肃的公正、平等,没这个观念,就没资格当医生……”他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只有个别人在叹息:“这小子,又在犯职业病了。”很快,救护车把死伤的人员陆续送来了。那位指战员让人介绍,很快找到了那位副院长,求他赶紧抢救那位自戕的战士:“这是一位战斗英雄,他没想到……”副院长毫不犹豫:“立即送手术室。”战士是对着自己心窝开的枪,因此,子弹并没直接命中心脏,而是从心脏旁几毫米的地方穿了过去。手术的难度极大,随时有死亡的危险。当然,如不及时抢救,他也很快就会死的……
手术室一片紧张气氛。部队派了一个排守在手术室的前后。不少“革命群众”试图冲进来--理由很简单,干嘛要抢救一个最早开枪的刽子手呢?如果他不自杀,说不定也得把他活活打死。而现在,他知罪了,畏罪自杀,还抢救干嘛?外面还有许多待抢救的“革命群众”呢!没法同这些人讲清道理。手术持续了六个小时,副院长双腿发软,好几次差点跪了下去,汗水从额头上、头发中,胸口,背部不绝地往下流,通过裤管,一直流进了脚上的胶鞋……外面的喧嚣,他是听到了,却始终不动声色。与此同时,其他大夫抢救的工作也在进行。他是最后一个走出手术室的大夫。把胶鞋脱下来,往外一倾竟已是满满两鞋的汗水。部队的指战员对他说:“你累了,上我们驻地躺一会儿吧,这里不安静,也不安全。”他摆摆手:“不必了,我在值班。”部队迅速把那战士转移走了,并让他指定派了两名护理人员。这时,另外四名重伤员也已抢救过来,十多名轻伤员也作好了包扎。但已有四名死去了的--大都是中弹即死或在半路上死的,没法抢救了。部队一走,便又有人劝那位副院长走:“还不走,造反派就会来了。”
“你们要走就走吧,重伤员还得观察……留下几名护士就得。”
他瘫在院长办公室的沙发里,无力地吩咐道。
“不,你还得走,不然,那些人来了,对你可没好的……”
“今天我值班。”
“如今,工厂停工,学校停课,谁像你这么认真?”
“你们走吧--我待会去查房。”就这样,他又和几名护士留下了。待他歇过一口气,上病房给一名重伤员检查过后,医院已里三层、外三层被造反派们围住了--部队一撤,他们马上又神气起来,到处调兵遣将,刚刚还吓得作鸟兽散的喽罗走卒,很快又聚集拢来,抖起了威风。在院长办公室里,他们围住了那位副院长。“姓厉的,那位自杀的解放军呢?”“部队医院把人接走了。”
“听说是你抢救的,你医术好高明呀!”
“对不起,这是我们医生的天职。”
“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责问者气势汹汹。
“知道。”“知道为什么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