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雪从天上沙沙地落下来,住上几天就走,魂儿一样,细看时已经没了。我心里悻悻的,想留下它们,却想不出办法。
冬至一过,它们不请自来,来了还不走了,镇子给牢牢地罩住了,大平原给牢牢地罩住了。
一天一天的,家里的柴火就不够用了,越冬成问题了。看着越来越小的柴垛,爸爸把他的二胡挂在墙上,说,明天去劈些树桩吧。
你们兄弟三个都去,爸爸说。
下守,爸爸坐在屋子里,把生锈的镐头磨得锃亮,哧哧,那样子就像他在拉他的二胡。起初,我们兄弟三个一起围着看,不久大弟弟打了哈欠,去睡了;然后是小弟弟。长大以后他们都喜欢音乐,但是那一次,他们都没有发现音乐悄悄来到了那间小屋。
我在爸爸奏晌的乐音里痴迷了,甚至想像,我是坐在春天的旷野上,静静地坐着;静静的,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兽在低矮的花草中奔跑,并不是受到了惊吓,而是喜欢,喜欢在花草中跳跃,喜欢温和的风滑过额头,喜欢春天旷野荦的一切,一喜欢就撒开四只小蹄子跑开了,不想停下来。
爸爸的音乐停了,我心中的小兽没有停下来,还在奔跑。它把我带进了春天的田野。
镐头被打磨得锋利无比,爸爸很满意。随后,我坐在爸爸的位子上打磨那把小两号的镐头。现在它是我的。为了它的所有权,我们兄弟三个争了很长时间,妈妈也无法解决。最后爸爸说,从我开始,每人可以拥有它一个星期,如此循环下去。爸爸的办法非常公平。
应该让那头小兽跑下去。那么,它需要咅乐。我深深地呼吸,为它奏响了刚才的那首曲子。
一定是手法有问题,忙了半天我都没有成功,镐头也没锋利起来。我不解其中的缘故。爸爸在一旁看了片刻,说,差在节奏上了,没有节奏就没有音乐,没有节奏就什么都没有,没有节奏连走路的样子都不顺眼,说话也不好听,写的字也难看……
我按他说的做,注意掌握节奏,不久,旷野、花草、小兽,果然回来了。
第二天,妈妈特意给我们煮了滚烫的小米粥,我们狼吞虎咽一气,把全身吃得暖暖的。爸爸、我,还有两个弟弟,出发了。
大弟弟在前面跑着,像一头小兽,如果明年春天旷野里真跑出来一头小兽,那一定就是大弟弟。小弟弟拉着我的手,小心地踩着积雪,像猫一样,他怕滑倒。
我化去的林子在池塘的对面。池塘早结了厚厚的冰,一直做我们的滑冰场。
经过池塘时,爸爸在池塘一角停了下来,还丁丁当当地刨起冰来。
一日间,雪白的冰花四处飞溅。我和弟弟们不解其故。
爸爸说,冰太厚了,得刨开一个洞,让鱼们透透气。这叵把你们带出来也是让你们透透气,被妈妈关在家里是不行的。大弟弟说,是啊,要憋死了,明天让我们出来滑冰吧。爸爸同意。
自从大雪封门后,我们被妈妈关在家里好几天了。不仅仅是我们兄弟三个被关在了家里,整个池塘都平静多了,我们闭门不出,一群麻雀在那附近飞上飞下的。这群可怜的小东西饿得轻飘飘的,想在那里找些吃的吧。秋天的时候,池塘边上是生着几簇蒲草的,还结了蒲棒,它们想找到些蒲草撒落的种子。
一片大林子,挺立在平坦的旷野中间,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小镐头属于我,两个弟弟在林子里玩起了捉迷藏,他们的嬉闹惊飞了两只喜鹊。爸爸放下柳条筐,抄起镐头,寻找着目标。林子里的雪比外面的薄多了,很容易看见稀稀拉拉的树桩。
我问爸爸,林子高高的齐齐的,干吗有人要锯掉它们呢?
爸爸没有正面回答我什么,只是说,南些事情你要是改变不了,就得自己管住自己。
爸爸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起初我也没董。他已经瞄准一个树桩劈了下去。看得出,这个树桩够我们烧上整整一天的。
咔!咔清脆的声响在林子里有节奏地回荡着。很快,我又觉察到音乐的存在。对啊,旷野里的那只小兽一定是从这片林子里跑出去的。我真不能接受它是受了某种惊吓才跑向旷野的。
是的,仅仅是喜欢旷野,喜欢风掠过额头……又有几只喜鹊,嘎嘎地叫着飞走了。
树桩被劈掉一半时,爸爸停了下来。我举起我的小镐头,想接着劈下去,他是该歇歇了。爸爸拦住我,指着另一个树桩。我提醒他,还剩半个树桩呢,这样做太浪费了。爸爸说,喊两个弟弟来吧。我喊来两个弟弟。两个弟弟很快围拢过来,因为奔跑的缘故,两人的脸涨红了,也是该让他们亲自劳动一番了。爸爸肯定是这个意思,他不容许兄弟二个中任何一个人偷懒。
可是,我们兄弟三个听到的是爸爸另外的说法。爸爸指着半个树桩说,留半个树桩,明年春天它还能抽出新芽来,过几年又是一棵大树。
这就是爸爸说的。有些事情你要是改变不了,就得自己管住自己一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都认真地点着头,包括刚刚懂事的弟弟。这就是面对生命的庄严吧,连小孩子也不例外。
就这样,想像着一棵又-棵大树在身边长成,我们小心地劈下去,直到那些半个树桩一块块装满了我们的柳条筐。我汇放弃了本该得到的双份叵报。
离开那片林子时已是傍晚了,我看着冬日里鲜红的暖阳一点一点地垂落天际,心里生起一丝惆怅:这林子真的会一直挺立在旷野中吗?指望春天的到来吧!更指望那些能管住自己的人。
第二天,我们兄弟三个去7池塘。我们带了冰车,还带了米粒,把它们撒在岸边的缓坡上。那群麻雀很快飞了过来,扑棱着翅膀啄着雪地上的粮食,平整的雪地被践得一片狼藉。就算这样,它们啄米的样子还是比我想像的优雅多了,它们并没有忘记谦让,先啄到米的麻雀飞到一旁,让晚来的麻雀也有一份。
两个弟弟叫喊着去滑冰了,我在缓坡下蹲下来,静静地看着麻雀们享用它们雪后的第一顿盛宴。
阳光倾泻下来,打在棉衣上,我隐约间体味到了冬日里的暖意。
第二年春天,大弟弟有了一件最兴奋的事情,他上学了。我带着他去上学,他觉得这件事非常新鲜。有一个哥哥在高年级上学,大弟弟也觉得自豪,他的淘气很快在全校有了名气,这让我在班里有点抬不起头来。你想想,他在书桌上跳来跳去的,能不引人关注吗?他笑嘻嘻地交了检讨从办公室串出来,我觉得刚刚被批评的是我。我对他火冒三丈,说,你那样做考虑到我的脸面了吗?我的批评居然比老师的还有效,以后他收敛了许多,再不当大人的面干淘气的事,越来越像一个懂事的孩子。
没几天最小的弟弟也如愿以偿:学校同意他跟大弟弟同班试读一段时间。校长也想通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存心想闷死他啊。跟在两个哥哥的后面上学放学,他比大弟弟还自豪,他是最有条件横行班里的。可他没利用两个哥哥的势力,样子还有些腼腆,一副不经事的样子。
麻雀们有时候也光临我们的操场。有一回,一只胆大的小家伙蹲在窗外,弄得我那节课三心二意的,直到它飞走了。我常常望着窗外想,它们是不是在池塘边的缓坡上啄米的那群麻雀呢?我相信它们还活着,有了那点米,它们熬来了春天。
熬来了春天的还有别的生命。开学两个月以后,我们兄弟三个第四次来到那片林子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奇迹:所有的半个树桩竟然一齐生出了新芽!
我们兄弟三个都没仔细看看它们,就比赛似的往家里奔跑,这个消息应该让爸爸知道。
我们奔跑着,像三头小兽,在春天的旷野里奔跑着。不为别的,就是喜欢,喜欢在花草中跳跃,喜欢温和的风滑过额头,喜欢春天旷野里的一切,一喜欢就撒开小蹄子跑开了,不想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