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果然还在那里。只是门牌上写的不是“横沟子中学”,改成“毛家店第二中学”了。这该是我意料之中的。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桌椅移动碰撞的声音,也没有读书声。
走到门口时,收发室的老头探出光光的脑袋说:“今天是星期天,学生不上学。你找谁?”
是星期天,我没想到。我几乎哽住了,说:“找老师。”
老头说:“今天倒是有几个老师上班,帮一个工友修厕所……”
我停住了脚步。突然间,我不想迈迸去了。记不清是不是那间教室了,大概是起头儿的那一间。我隔着矮墙指给妻子看那间很旧的教室。
那年,中考前总复习,我们总是很晚才放学。又偏偏赶上常停电,我们每个人都在书桌里预备了蜡烛和火柴。那天晚上是语文课,他讲着讲着电灯就灭了。其实电灯灭掉是没有声音的,但我还是分明地听见了“刷”的一声。
教室里一片漆黑,同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我们没有困意,饶有兴致地摸出火柴和蜡烛。
第一支蜡烛是我点燃的。紧接着每张桌子上都点上了一盏跳着淡黄色火焰的烛灯。教室里顿时弥漫着一股硫磺和蜡混合在一起的香味。他喝了一点散装白酒,上衣兜里插着一支又粗又大的毛笔,向外撑着像要把衣兜拽破。他刚刚帮娶了儿媳妇的邻居写完一沓“喜”字。
接下来,他的课明显精彩起来,似乎蜡烛的光向他暗示了什么一样。他索性丢了语文书,讲起了魏晋时的文人和酒。就是那天晚上,我头一回听说世界上还有一个不爱当官、见朋友当了官又要跟人家绝交的嵇康。就那么讲着,教室里又混合了一些酒的味道。我知道,这酒的味道不仅与他本人有关,还与他讲的酒的故事有关。
那都是课本上没有的东两,故事又被他讲得精彩绝伦。每个学生都瞪大眼睛,用三年以来最认真的学习态度听着。
故事几乎到了最精彩的地方了,一个最扫兴的家伙来了电灯“刷”地亮了,电又回来了。他马上僵立在讲桌后面,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和表情,停止了他的演讲。他的样子完全被暴露在雪亮的教室里。有个同学长吁短叹一番后吹灭了蜡烛。从某种意义上说,刚才那种迷人氛围的出现完全有赖于停电和蜡烛的帮助。而现在,蜡烛成了多余的东西。电灯和蜡烛,必须只留它们中的一个。
我想都没想,走到开关前,“啪”的一声脆响,电灯被关掉了,整个教室重新被淡黄色的烛光淹没。他顿了一下,说:“继续……”
后来,中考的语文卷发了下来,证明那天他讲的一切都没为我赢得半分,甚至在以后我经历的任何考试中都不曾受益。可是,可能是一生的钟爱我对文学的梦想就从那间闪着淡黄色烛光的破旧的教室里开始了。那一年,我考上省重点高中,离开那里到县城读书,从此越走越远。
他就是我在横沟子中学读书时的语文老师,他叫孟庆远。
我和妻子渐渐走远了。我知道,就在刚才,我完全可以见到他,可以握握他的手,握握他那双能用又大又粗的毛笔写大大的“喜”字的手,那双捏着雪白的粉笔头在黑板上写大大的“嵇康”的手。但,我选择的是与他擦肩而过。我更愿意让那些忘不掉的过去永远地封存。
我要让它们完完整整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