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经常并且正在发生的故事
--题记
如歌是一个女孩的名字。
如歌从前不叫如歌,是另外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那名字很常见,即使告诉你,你马上也能忘掉,所以在这里就不告诉你了。那名字是她工程师爸爸取的,爸爸居然认为这是他的“得意之作”。可如歌嫌这个名字太俗了,就暗下决心改掉。如歌想改掉就改掉了,不在乎爸爸愿意不愿意。
有一天如歌家的电话响了,爸爸赶紧去接。爸爸说一定是工程指挥部打来的电话。
可电话说找如歌讲话。爸爸问,如歌是谁?没有如歌这个人,你挂错了。如歌就跑过去。如歌说,是找我的,我改叫如歌了,还没通知家里。
爸爸问,你把我取的名字改了?
如歌点点头。爸爸用拳头擂了桌子。
如歌说,这件事没那么严重……
妈妈过来劝。妈妈说,一个名字,叫什么不行,我看叫如歌也蛮好的。然后朝如歌说,对吧,如歌?
爸爸说,好什么好,过日子要实际,不是什么唱歌!
如歌说,本来就好听嘛,其实人生就像一首歌,我听得到。
如歌之所以下决心改掉原来那个不好听的名字是有原因的。否则如歌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决心--如歌喜欢上诗歌了。可如歌不知道有什么在前面等她……
如歌以前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诗这种东西,以前偶尔翻过几本杂志,也没在意那排成行的文字。
那年学校分配来一个大学生,学中文的。他刚上班不久,如歌和其他同学就注意上他了。新分配来的老师总能成为大家注意的对象。
他很瘦。也许是瘦的缘故,脸上的棱角分明,好像准备用他突出的棱角作某种武器。总之让人觉察到一种锐气。他并不教如歌班的语文课,如歌只是有几次远远见到他。他喜欢在人少的地方走过来走过去。有一次一个排球打在他脸上,如歌见他笑过,那笑很冷峻,令人无法与他同乐。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新来的大学生一概教一年级,教一个班。校长信不过新来的“毛孩子”。他们讲课总是掌握不好“规则”,有时放不开,有时又放得过分。总之没火候。
他很怪,不喜欢跟同事们说笑。
校园很大,校园东北角有幢废弃的教学楼,十几年前被地震毁坏了。那旧楼不高,岁月久了,楼窗里竟长出草来。后来楼顶还长出几棵小树。如歌喜欢这几棵小树,还喜欢这里无名的小花小草,尤其喜欢这里花草的清香。这清香如歌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再昂贵的空气清新剂都比不上。如歌喜欢这里就常来这里走一走,站一站。以前这里本没有路的,如歌走得多了,也便有了一条弯曲细小的路。如歌很愉快,她的做法应验了鲁迅先生的话。如歌索性就把这个清净的所在叫“百草园”了。
其实如歌来这里也不做什么,她只不过想看看那些昨天含苞的小草开了花没有。那些小草不美丽但如歌非常喜欢。如歌觉得它们比家里的杜鹃要美。另外,不知是哪一天,这里飞来一只白鹭,在旧楼的窗口飞进飞出。如歌高兴地想它真幸福,发现了这么好的地方,它该不是生了蛋在这里吧?从此如歌再来时走得很轻,她怕惊动白鹭。再说如歌也想听听小鹭吱吱的叫声。如歌常来这里,白鹭不怕如歌了。有一回白鹭就停在离如歌几步远的草丛中找食物吃。
如歌没想到会在“百草园”遇见他。
如歌还没有走上小路,就见旧楼下她常坐的地方有一个清瘦的影子,那瘦影简直是剪出来的。如歌想一定是他。除了他还会是谁。何况只有他平时课少,才有这份闲情雅趣。
如歌发现他在读一本书。
如歌想既是来读书的就算不上“百草园”的侵略者了。至少对这种“本分”的“侵略者”也该客气点儿。如歌轻轻走上小路,走了一段停住了。如歌想欣赏一下这个怪僻的家伙。他读得很认真,头上嗡嗡嘤嘤有几只野蜜蜂上下飞舞,不肯离去。他居然毫无察觉。如歌想,这蜜蜂真好眼力,在那头乱发上能采到什么蜜啊?
如歌这样一想就笑出声来,把如歌自己也吓了一跳。这地方刚才多静啊。再说如歌平时很少笑出声来的,如歌都不知道自己笑出声来究竟是什么样。
他显然是听到了一个女孩的笑声,手一抖,书落在了地上。几只野蜜蜂不甘心地逃走了。
如歌马上不笑了,心想,原来是个神经质。
如歌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吓着你了。
他站起来,脸红了,说,没关系,你笑什么?
如歌说,有几只野蜜蜂在你头上采蜜。
他认真地摇摇头。他说,不可能的,我又不是鲜花。
如歌只好又笑。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难道我头脑中真有它们认为可取的东西?
他像在自言自语。
如歌说,那一定是,再不就是它们忘戴近视镜了,看错了。
他笑了。他笑时看上去也有一丝忧郁。
如歌发现自己爱说话了--喂,你知道这地方的主人是谁吗?
他一愣说,知道,学校的……校长的。
如歌说,不对,是我的。这条小路都是我走出来的,它叫百草园。
他摇摇头,看看脚下的小路,说,那该是鲁迅的才对。
他们都轻轻笑着。
他告诉如歌他在读一本诗,泰戈尔的。
如歌探出头看那本书名--《飞鸟集》。
如歌问,读诗有趣吗?如歌也很想读读。
他说,当然有趣儿,读诗是天底下最美妙的体验,在这花草丛里读诗就更绝美了。
如歌说,怪不得你什么运动也不爱好,连说笑都很少,原来你找到了你喜欢做的事。
他说,正是,我建议你也读读诗,读诗可以丰富人的性情……
如歌说,我功课太多啊……如歌很无奈。
他马上说,教育的目的绝不是让学生变成奴隶,而是主人……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如歌没听太懂,但约略晓得他的意思是说读诗并没有害处。
如歌接过他的《飞鸟集》。那书很薄,很轻,有股油墨的香味扑面而来。这香味马上融进花草的清香里,如歌喜欢。难怪他说在这里读诗是绝美的享受。他一定是喜欢上了这里的空气,或者一切。
如歌马上问,那它借给我,那你看什么啊?
他说,这本我刚刚读完了,再说我读得不少了,我开始写自己的诗了,将来我会送一本自己写的诗集给你。
他说这话时望着旧楼顶上的白鹭。那白鹭似乎觉察他在看它,就飞了,飞得很高,很远。
如歌说,你一定能写出来,我等着。
如歌说的是心里话。现在她就觉得他是位诗人了。
他说,书名叫《如歌岁月》,我早想好了。
如歌说,这名字好听。
如歌把那本书中的诗一行行读了。如歌兴奋得不得了。如歌第一次发现,世界上除了电视剧和流行歌曲,还有这么好的东西。如歌觉得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东西,这是多么伟大的发现啊!
如歌把诗给几个要好的女孩看。那几个女孩轮换翻翻,都说不好看。还说,原来他整天夹的是这个啊?别人的态度根本没有动摇如歌对诗的喜欢。如歌不但读了,还把一些句子工工整整地抄在日记里。这些如歌差不多都是课余在百草园做的。奇怪的是,如歌没再遇见他。
有一天如歌在走廊里遇见他,把书还给了他。
如歌说,真好看,还有吗?
他说有的。
如歌问,你怎么不去百草园了?在那读书真好哩!
他说,百草园属于你的,再说要一个人读才宁静……
如歌马上闪出一个有创意的想法,说,咱们瓜分了它吧,像瓜分殖民地一样!
他眼睛亮了一下,瓜分?怎么分?百草园又割不开。
如歌说,把一星期分成两份,一三五归你,二四六归我。
他说,好!好!不过得修改一下方案,二四六归我。星期六你在家休息,不能来,白白损失掉一天。
如歌还真没想到这个,于是要了“一三五”。
如歌又读到徐志摩和戴望舒的诗。有几首如歌爱不释手反复诵读,都能背出来了。如歌真希望那么好的诗是她自己写的。
如歌听到关于他的议论多半是从同学那里传来的。
据说校长不太喜欢他讲的课,认为他的课太不切实际,不合时宜,听后令人“不知所云”。同事们对他的课也嗤之以鼻,以为太“哗众取宠”,简直“误人子弟”。不过有些学生喜欢,说,“很新鲜,很精彩”。校长找他谈过,但不见效果。他固执己见,校长拿他没有办法。
如歌没有听过他的课,可如歌想,大人们对他的评价一定是带着偏见的,他的课一定很感染人,像诗人样。
不久,他不教课了。据说有几个铁杆弟子还哭了。
如歌发现那道瘦影出现在收发室里。一打听,是收发室的老人养病去了,校长让他暂时顶替一下,他的课给了另外一个“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在收发室工作是不能随便离开的。如歌想,他再也不能去“百草园”了。
果真像如歌想的那样。星期二如歌去百草园看时,那里没人。往收发室一看,他正帮一个老教师给自行车打气。他太瘦了,看上去很吃力。
如歌心里酸了一下。
有一天,如歌经过收发室时走得很慢。她想看看小窗里的情形。他看见她了,从门口出来,朝她招招手。
如歌走过去。
如歌问,你怎么样……
他说,没什么,只是,我得把百草园的另一半还给你了,好好珍惜它吧……
他用手拍了拍门框。那门框很黑,附着一层脏兮兮的东西。他马上把手拿开了。他朝如歌笑笑。
如歌说,哎……只是,你别不写诗啊……
如歌跑开了。
如歌想哭。如歌就去了百草园,让眼泪自由自在地流出来。那天是星期二,该是他坐在这里写诗的时间。可他开始分发报纸了,他数着:《人民日报》,校长书记;《中国教育报》,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德育报》,校长书记团委书记……
一天晚上,如歌陪妈妈去姑姑家。本来不经过学校的,经过学校那条路太远,也太偏僻。可如歌执意要走那条路。妈妈不知女儿是怎么了,但同意了。
那时天很晚了,如歌先看见了那幢旧楼的暗影,她的“百草园”已经睡了。终于,能看见那间收发室了,它蜷在教学楼的影子里。
从那小屋里泄出灯光来,那光很细小,但如歌看见了。
如歌想,是他,他一定是在写诗,诗还没有离开他。
如歌想,这就好了!
如歌甚至不想再看下去了,她催妈妈赶快上路。可这回妈妈却不肯轻易走开了。
妈妈问,那屋子里怎么啦?
如歌说,那有灯光。
妈妈说,我可没看见……
如歌说,我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妈妈决定离开了,她不明白女儿看这个干什么。
如歌走得很远了,居然仍能看见那星儿一样的灯光,在夜幕中吃力地亮着。
第二天如歌早早上学了。
如歌经过收发室时停下了。他在给一排热水瓶装水。如歌把两本诗集还给他。
如歌问,这里变成了你的百草园?
他懂了她的意思,对,只是没有花草,没有白鹭。
如歌说,有了诗就什么都有了。
他笑了,平日的忧郁倒不多了。
他许久没笑了,一定是。
关于他的说法又传到了如歌耳朵里。这些说法都是他到收发室工作以后的。
有一天如歌正在甬路上走着,前面走着两位老师。路太窄,如歌轻轻跟在后面。如歌自然而然听见了他们并不保密的交谈。
他们说,真不中用,连报纸都送不明白,尽做些张冠李戴的事,笑死人了。他脑袋里是不是生了虫子……
如歌的心被刺了一下。她不客气地从两位老师中间挤过去,飞快地跑开了。
如歌听见身后说,这女孩真不礼貌。
如歌还记得几只野蜜蜂在他头上飞上飞下的情形。如歌不同意他们的说法。他们不了解他。也许他们本来就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才无法理解他。他的头脑里是“有可取的东西”的,那里面没有虫子。
如歌还是常去百草园读书,可是心境却有了不同。如歌读诗读出了诗人的忧郁和不平。这时如歌总要想到他。如歌想,他是同他们一样的人。
中午的阳光格外垂青百草园,把如歌的身子晒得滚烫。如歌读得酣畅。后来觉得有人影在动。一抬头,是他。他大概立在那里很久了,背着行李。他大概是站累了,想放下行李,结果如歌发现了他。
他笑笑说,你头上有几只蜜蜂在飞。
如歌说,不可能的,它们只会在你头上飞。
他说,真的,我看了有一会儿了,蜜蜂肯定在你那儿发现了什么可取的东西。
如歌问,会是和你一样的东西吗?
他说,也许是。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如歌才真正看见他的行李。
后来他突然说,我要走了……
如歌不确定的预感着陆了。
是真的吗?
是的,我不想再呆下去了,我要去南方。
他说着,把一捆书从身后的草丛中拎出来。那些书捆得很整齐。他说,这些书送给你了,做个纪念。
如歌说,怎么会……
他没再说什么,脸上的忧郁竟全不见了,他显得格外平静,只是脸色很苍白。
他望了望旧楼顶上那只白鹭。那白鹭静静停着。
如歌说,我等着你写的诗集,你的《如歌岁月》……
他说,我,会的,记住,我叫曾子谟……
他背上行李,折回身去。他没走那条小路,从草丛中横穿过去,沙沙地离开了。
那只白鹭嘎地叫了一声,飞走了,飞得很高很远。接着如歌听见小鸟的吱吱鸣叫。
如歌突然记起一首诗来。
如歌在心底诵读着……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
他走出这片百草园后很快就融进校园纷乱的人群里。有几个学生在追逐打闹,险些撞倒了他,他不得不在人群里小心地穿行,那行李像一座没有根基的小山在半空浮着,随时都可能翻下来……
但如歌知道他一定也在默念着那首诗,因为他挤出人群就要走出大门时,透过人群如歌看见他回过头来,向她这边挥了挥手。
……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如歌哽咽了,泪水把那捆书最上面那本的封面打湿了。
日子很快过去了,百草园的草枯了又生出了新绿……没有他的消息。如歌经常去收发室查看邮件,老人总是说:孩子,没有……
如歌想,他一定坐在他的“百草园”里写着他的诗。他的南方的“百草园”会是什么样?是一片竹林,一条小溪……如歌想象不出来。
他该写了多少了。
最初,如歌还能时时听见别人对他的议论。如歌知道人们并不想念他。不过如歌还是愿意听到那些议论。那些说法并不友善可他们毕竟还在谈他啊。有人谈他如歌就可以感到他还没有走远。可不久人们就不再谈他了,甚至对他的那一点点善意的讽刺都不肯有了。
是啊,人们并不想念他。
如歌又去过几次百草园,发觉那只白鹭再没回来过。有一天,一只小鹭展开雪白的双翅从生满荒草的窗口飞了出来……
如歌读着他送给她的那些书。
如歌的性情开始向诗意的天空飞翔。如歌开始讨厌这个城市污浊的空气,喧嚣的噪音;如歌讨厌有些人对别人说三道四,讨厌爸爸跟上司说话时的样子……
如歌喜欢拜伦和席勒的锐气,喜欢徐志摩的唯美,喜欢闻一多的正直……
有一天,如歌决定改名字了,改掉原来那个俗气的名字。如歌改叫“如歌”了。
如歌把那些书都读过了,就把它们再捆起来,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如歌养成了逛书店的习惯。久了,书店的人都发现这个美丽的爱书女孩只喜欢在书架上翻翻,很少买下几本回去。
如歌在找一本署名“曾子谟”的诗集。可是如歌一次次失望地走开了。
如歌想他一定还没有写完。是啊,一本诗集,不是很容易就可以完成的。这样一想,歌也就平静了。如歌想,还是默默地等着吧。
有一天如歌正在百草园背英语单词,听见墙外面有人喊到:特价书喽--特价书喽--
如歌不明白什么叫特价书,很好奇。她飞出校园,一辆小车正向校门推过来。小车上摆着一摞一摞的旧书,几个男生女生围上去翻了翻,走开了。两个女生还捂住了鼻子。
如歌走过去,问,是什么书?什么叫特价书?
那人告诉如歌,是新华书店的旧书,这些书摆在书架上很久了也卖不出去,店里就决定降价处理掉,不论薄厚,两毛钱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