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里头,一排高低错落的民房中间,矗立着一座古塔,那便是慧云寺的妙光塔了。慧云寺早已断了香火,妙光塔也明显地倾斜了,酥裂了,像一个人到了风烛残年。平时人们一走近它,就会听到老街长的呼喊:
“喂,闪开些,小心砸着了,那里危险!”
老街长就住在慧云寺旁边的一个栅栏小门里,看着这座古塔,不知呼喊了多少年,如今头发霜白了,还在不断地认真地呼喊。
这天晚上,月亮刚刚出来,人们又听见他在庙台上呼喊,不过内容变了,声音也很柔和:
“乡亲们,大热的天,钻在家里干什么,出来凉快凉快吧!”
听见呼喊,一群孩子首先跑过来了。他们知道,老街长很会讲故事,也很喜爱孩子们。他们众星捧月似的坐在他的身边,有的趴在他的背上,嚷着要他讲故事。
老街长摇着芭蕉扇子,笑眯眯地望着孩子们问:
“你们想听什么故事?”
“我们想听神话故事!”孩子们一齐说。
老街长望着古塔,稍微想了一下,就给他们讲起来了。他说当年造塔时,来了一个乞丐,坐在寺外监工,工匠们遇到难题就去问他。可那乞丐从不说话,工匠们问什么,就在地上画什么。他说那个乞丐就是八仙中的吕洞宾……
“老街长,又在讲吕洞宾呀?”
这时候,大人们摇着扇子,拿着板凳儿,也凑过来了。老街长对着他们笑了笑说:
“呵,讲着玩哩。”
大人们坐下了。又说:
“最近,吕洞宾又来了,要修这座古塔了,晓得了吗?”
人们想起来了,那是一天下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这里。车上下来一个姑娘、一个官员,最后下来一个清清瘦瘦、头发稀稀的老头。那老头戴一副金丝眼镜,脖子上挎着照相机,一口北京话。他们在慧云寺里整整看了一个下午,谈了一个下午。从那天起,老街长天天光着脊梁到寺里去,拔寺里的野草,清寺里的狗粪,中午也不休息……
人们望着古塔,高兴地说:
“早该修一修了,这座古塔,是城里一景哩!”
“塔刹呢,塔刹哪里去了?”
“四座小塔修不修?早先还有四座小塔哩,环绕着大塔,乾隆爷看了都喜欢……”
“修。”老街工摇着芭蕉扇子,对大家说,“大塔也修,小塔也修,大殿也修。不过,那个北京老头说了,要把那些丢了的古砖找回来,才能修哩。他说这叫‘修旧如旧’……”
“哼,抽风哩!”宰牛的马老大蹲在庙台上,冷冷地说,“从前叫拆庙,如今又要修庙,修就修吧,还要‘修旧如旧’!”
一阵凉风,从东边的菜地里吹过来,把大人们的笑容吹走了。孩子们不管大人的事情,一心想着吕洞宾:
“老街长,吕洞宾画了一些什么呀,你还没讲完哩!”
“往上看,”老街长指着塔上说,“他的作品,塑到塔上去了。”
“在哪里,怎么看不清?”
“在那里,仔细看……”
老街长正给孩子们指点,卖菜的蒋五婶忽然插了一句:
“老街长,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负责看塔呀?”
“嗯。”老街长点点头。
“白干?”
“不,有补助。”
“一个月多少钱?”
“四块钱。”
“噢,四块钱!”蒋五婶扑哧笑了一声,又说,“这么多年了,又炼钢铁,又破‘四旧’,那些古砖怕是早失灭了,到哪里去找呀?”
“好找好找,那些古砖没有走远……”一个瘦长的影子,摇摇晃晃走到庙台上来。蒋五婶眼尖嘴快,立刻冲着那人说:
“王老婆,你说古砖没有走远,你家藏着多少?”
“我家藏着炸弹,没有藏着古砖。”王老婆说着,哈哈地笑了。
王老婆自从摘了富农的帽子,天天喝得醉醺醺的,说话也很尖刻。那年在庙台上批斗他,有人说他藏着武器,他便招认了,他说他家后头院里埋着一支手枪,埋着一颗炸弹……
今天他又喝了酒,打败蒋五婶,笑吟吟地望着老街长的脸说:
“老街长,那些古砖,要是垒了猪圈呢?”
“拆。”老街长说。
“要是垒了厕所呢?”
“拆。”老街长又说。
“要是盖了房子呢?”
老街长看看大家,迟了一下说:
“也拆。”
大人们低下头,谁也不说话了。孩子们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偷偷观察着他们的脸色。静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小声说:
“那个北京老头真古怪,偏偏稀罕那些烂砖……”
“烂砖?”老街长仿佛生了气,望着那人脊背说,“那是唐砖!”
“唐砖,就是唐朝的砖。”王老婆脱了鞋,大模大样地坐在庙台上,装出一副知识渊博的样子说,“一块唐砖,拿到美国,值好多美元哩……”
“王老婆!”马老大忍不住了,大喝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到过美国?”
“我,我是听说……”
“我们说话,你不要多嘴多舌!”马老大不客气地说。
王老婆怔了一下,笑吟吟地说:
“我的帽子已经摘了,我们是一家人了……”
“你们是一家人,你们歇着吧,我走!”蒋五婶拿起板凳儿,真的走了。
两个老头站起来,也说要走,王老婆赶忙说:
“好了好了,我走我走,你们歇着……”
王老婆蹬上鞋,灰灰地走了。
两个老头又坐下了。
蒋五婶转了个圈儿,又回来了。
“拆,也不白拆。”老街长依然摇着芭蕉扇子,对大家说,“那个北京老头说了,只要能把那些古砖收回来,拆你一个旧猪圈,赔你一个新猪圈,拆你一个旧厕所,赔你一个新厕所……”
“要是拆我两间旧房子呢?”蒋五婶问。
“那就赔你两间新房子。”老街长说。
“真的?”
“真的。”
蒋五婶笑了,马老大也笑了,许多人都笑了。大家笑着夸共产党好,夸那个北京老头不错……
“这么说,大家都要住新房子了。”从前种地,现在仍然种地,一向不爱说话的陈大爷发言了,“那年我盖房子,打根脚的时候,也用了寺里的古砖——我也要住新房子了。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还没想清楚:国家该不该赔偿我们呢?”
“怎么不该?”马老大站起来,用手拍打着芭蕉扇子,在人们脸前跳来跳去说,“法律保护私有财产!法律……”
孩子们看着有趣,哈哈笑起来了。老街长也笑了:
“马老大,刚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在孩子们的笑声里,马老大抬头看看那座古塔,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这时候,圆圆的月亮游到塔尖儿上去了,照得古塔更清晰……
“要不,我们自己拆了吧,省得心里不上不下的……”
“不要赔偿了?”
“不要了,那些古砖本来就是老祖宗的东西……”
“那,那得拆多少房子呀?”
“是呀,我们的损失……”
人们正讨论着,菜地那里忽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老婆叔,干什么去来?”
“我呀,列席了一个会议。”
“哪里开会呀?”
“那不是,贫下中农正在讨论修塔的问题……”
王老婆哈哈笑着走远了。
大人们急了,一齐望着那个方向,骂王老婆不是东西!
老街长好像并不关心这些事情,耐心地回答着孩子们的问题。一个小姑娘问:
“老街长,人们怎么晓得那个乞丐是吕洞宾呢?”
“塔造好了,那乞丐要走了,人们问他的姓名,他便走到路南的茶馆里喝水去了。你们猜怎么喝?他躺在地上,张开嘴,从壶嘴里接了一滴开水喝……”
“哎呀,不烫?”
“不烫。”
“那就晓得是吕洞宾了?”
“你们想啊,上面一个壶嘴,下面一个人嘴,嘴,又叫什么呢?”
“口!”孩子们一齐说,“两个口……”
“中间还有一点水呢?”
孩子们“啊”了一声,拍着手笑了,都说有趣、有趣。
大人们没有那兴致,继续着那个沉重的话题:
“老街长,你看怎么办好呢?”
“怎么办怎么好,怎么好就怎么办吧。”老街长困了,打了个哈欠说,“大家要是觉得国家不该赔偿呢,就自己拆了,把那些古砖送回寺里;大家要是觉得国家应该赔偿呢,那个北京老头也放下话了,拆你一个旧猪圈,赔你一个新猪圈,拆你一个旧厕所,赔你一个新厕所……究竟怎么办好,大家再想想吧。呵,我要睡了。”
说完,回家去了。
待了一会儿,大人们也散了,低着头去想办法。
孩子们没有散,他们依然仰着头,静静地注视着那座古塔。明净的月光里,他们终于看清了,塔身上那一块块酥裂了的泥巴,竟是一幅幅美丽的图画:那是一头狮子,那是一只大象,那是一尊菩萨,那是一朵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