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老头。”毛瘊男颠颠脚提醒道。
钟鱼一抬头,看见春萍母女三人,一时懵然、错愕,泥塑木雕般呆愣着。
“你不说每天都去钓鱼吗?”春萍哽咽着质问。
笑笑蹲下来,默默地从父亲手里接过鞋刷子,边擦边流泪。
欢欢揩着眼泪,颤声招徕过往的行人——“擦皮鞋咧,有人擦皮鞋吗?”
回头率很高,无人涉险。
毛瘊男拿起电话对那头说:“我见到了史上最美的擦鞋妹,两个……”
毛瘊男满意地离开后,笑笑将擦鞋的家什一股脑地塞进小木箱,要往一旁的垃圾桶里丢。钟鱼怯怯地制止:
“可以留着自己用……凳子可以留着自己坐。”
“你早上背出去的钓鱼竿呢?”春萍问。
“寄存了。”
“嗬,地下工作做得不错啊。”春萍看着他,“带我们去。”
“好。”
钟鱼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前面带路,春萍母女提着东西跟在后面,来到马路对面的便利店,取回钓鱼竿。
“哟,今儿收了个早工?”守店的阿婆意外道,“擦鞋箱子呢,放进来吧。”
“箱子……不寄存了。”钟鱼尴尬地一笑,“以后不擦鞋了。”
阿婆诧异地看了看钟鱼,又看了看站在身后两个高挑漂亮的女孩,“这是……”
“我女儿,大学生。”钟鱼释疑道,“她们不让我干了。”
“哦。”阿婆扶扶老花镜端详,啧啧称赞,“一对双哈,长得可真水灵。”忽然面色一变,数落道,“你们穿的光光鲜鲜的,让老父亲起早摸黑地给人擦皮鞋,不像话!不管是大学生还是小学生,做人要有良心,先把自己家这尊活菩萨敬好。”
“不怪她们,我一直瞒着她们的。”钟鱼赶紧解释,从衣兜里摸出十元钱递过去,“这个月的寄存费。”
“不要了。”阿婆慷慨地摆摆手,“儿女知道尽孝了,我看着也高兴,咱们都是当老的。”
回家的一路上,春萍娘仨儿都沉默着,钟鱼惴惴不安,陪着唯唯诺诺的笑脸。回到家,欢欢对钟鱼说:“爸,你等一会儿,我们有话对你说。”
说完和笑笑走进房间关上门商量什么去了。
钟鱼坐在沙发上,紧张地窥望,忐忑地咕哝:“坏了,坏了,她俩一会儿就要找我训话。”
“知道害怕了?”春萍白了他一眼,“你说你蹲在路边给人擦皮鞋,让女儿心里怎么想。”
“我也没想到会露陷啊。”钟鱼自责道,“给闺女们丢脸了。”
“老伴儿啊,不是丢脸。”春萍握着他的手说,“孩子们心疼你,你没看她们难过的一路都不说话。”
“我就是想找点事干,闲下来没找没落的……岁数大了,干不了别的。”钟鱼埋头咳嗽。
“老头子,你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春萍拍着他的后背,“欢欢笑笑都长大了,不是我们翅膀下护着的小不点了,她们聪明、有学问,能过上自己的好日子,比我们当初好十倍、一百倍,你要相信她们。放手吧,啊。”
“是该放手了,我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老兵团战士了。”钟鱼怅然一笑,“老太婆,把钱拿给孩子吧,咱甭替她们捂着了,闺女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随她。”
“诶。”春萍点头,“……饿了吧,老伴儿,从酒店带了些菜回来,我给你热热。”
“等会儿,欢欢笑笑训完话再说。”
欢欢笑笑开门走出来,端把椅子坐在对面,看看钟鱼,又看看春萍。欢欢开口道:
“爸、妈,我和笑笑商量好了,从今以后,不要家里一分钱,我们自己挣钱承担生活费。”
“孩儿啊,你们还在读书,哪儿来的钱?等毕业参加工作再说吧。”春萍担心道。
“您放心。”笑笑说,“我们有奖学金,还可以勤工俭学,做家教、做翻译、打短工……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
“何必吃这些苦呢,咱家有钱。”钟鱼把两张存折推到她们面前,“一人十五万,想咋花咋花。”
姐妹俩同时把存折推回去。欢欢道:“不是吃苦,是奋斗,我们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笑笑道:“您们为我们已经付出够多了,也该歇歇了。爸妈安享晚年是儿女最大的心愿……爸,以后不许再去擦皮鞋挣辛苦钱了,这比抽我们一巴掌还难受。”
欢欢郑重地承诺:“您们保重身体,再给我们三年时间,我和妹妹会让您们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老头老太太。”
“一定!”笑笑目光炯炯道。
钟鱼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相信,相信你们。爸今后哪儿也不去了,在家陪着你妈,我们老两口安享晚年,看着你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这一天,一家人正准备吃晚饭,电话铃声骤然响起,笑笑跑过去拿起话筒——“喂?什么……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请你说普通话……”
笑笑放下电话,回头向钟鱼奇怪道:
“他说他叫念朝,找他干爹,爸,找你的?”
钟鱼急忙起身走过去,从笑笑手里接过话筒,深呼吸一口,放在耳边,“念朝吗?我是你干爹。”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是我。干爹,您身体还好吧?”
“好,好……”钟鱼的声音哽咽了,“你们都好吧?”
笑笑坐回沙发上,和春萍欢欢一起关注情绪激动的钟鱼。
“我们都很好,干爹,爸爸妈妈身体也硬朗。妈妈就在我旁边,你跟她说几句话吧。”
“诶,好……”钟鱼的眼泪流下来。
片刻后那头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钟鱼啊,我是雨燕。”
“雨燕呐,雨燕……”钟鱼握话筒的手抖得厉害,“你,你怎么样啊?”
母女三人面面相觑。
“腰腿痛,老毛病了,其他零件还好。不勒龙耳朵不好使了,戴助听器呢,其他零件还好。”陈雨燕呵呵笑道。
“想看看你现在什么模样了,可惜看不到。”钟鱼遗憾地说。
“我也想看看你,这电话只能传个声……”
念朝在一旁提醒道:“妈,您问问干爹有没有电脑,视频连线就看到人了。”
“有,有电脑。”钟鱼赶紧回头喊,“笑笑,把你电脑给爸用用。”
卧室里笑笑打开电脑,加QQ好友,连接视频音频,调节摄像头,那头念朝同样的操作程序。弄好后,笑笑取下耳机道:
“行了,爸,您们视频通话吧,跟平时面对面的说话一样。”
钟鱼坐在电脑前,笑笑帮他把耳机戴上,小声道:“您的这个干儿子蛮帅的,就是黑了点……好了,你们慢慢叙旧,不打扰了。”
笑笑意味深长笑一下,走出卧室,带上房门。那头念朝也识趣地离开,给二人创造一个私密空间。
钟鱼把眼睛凑近了屏幕看,想看得更真切,雨燕也贴近了眯眼细看,结果都是一团模糊,尝试着拉开距离,才找准了最佳角度。那头是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妪,头上缠着黑包头,身穿斜襟布纽黑衣,嘴上叼着银烟竿,再寻不出当年的模样,好像是另外一个人,钟鱼也看到了屏幕里的自己,满头白发,面容苍老,好像是另外一个自己。别离与再见仿佛只在一瞬间,却已然二十五个春秋,真实得太残忍。
“雨燕呐,你老多咯。”钟鱼唏嘘感慨。
“钟鱼啊,你也老多咯。”耳机里传来雨燕的苍老的声音。
“身子骨还硬朗?”
“硬朗,一顿吃两碗饭,一碗肉,再加两筒酒。”
雨燕咧嘴嘿嘿笑道,露出残缺漆黑的牙齿,钟鱼知道这是长期嚼槟榔抽烟所致。
“雨燕,少抽烟,少喝酒,对身体不好。”
“戒不了了,图一乐吧,这么大岁数过一天算一天,不在乎。”雨燕淡然道。
钟鱼喟然地点头一笑,问道:“不勒龙呢?”
“一早带孙子进山采蘑菇去了,他呀,现在还忘不了他的大山,野人一样。”陈雨燕呵呵笑道。
“你都有孙子了?”
“两个呢。念朝的八岁,小龙的五岁。”
“念朝和小龙现在过得怎么样?”钟鱼急切地问。
“好着呢。”雨燕吧嗒吧嗒瞅着烟说,“念朝当副乡长,一个星期回来看我们一回。小龙在昆明工作,一家什么合资企业当经理,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两回,都忙。”
“哦。我的两个儿子有出息。”钟鱼欣慰道,“援朝地下有知也……”
“总算带大了,成人了,对他有个交代,我也安心了。”雨燕平静道。
“援朝的墓还在吗?”
“在。念朝每年都要修缮修缮,还有他肖巧阿姨、老格叔叔的。逢年过节祭拜祭拜,我腿脚不好,走不了远道,都是他带着孙子去。”
“念朝是个懂事的孩子。”钟鱼赞许道,“火佬寨的变化大吗?我看你们都用上了电脑。”
“大。通公路了,柏油马路,火佬寨如今开发成旅游景点了,每天都有天南海北的人来玩,住鸡笼罩房、吃鸡肉烂饭、喝布来农姆、看歌舞表演,高兴得什么似的。”雨燕朗声笑道。
“是吗?”钟鱼惊奇道,“咱们的橡胶林还在吗?”
“早不在了,一片大森林……你还记得咱们当年过小黑江的溜索吧?现在已经是娱乐项目了,花钱才能坐。”
“变化真大呀。”钟鱼感慨道。
“钟鱼啊,家乡现在怎么样了?”雨燕吧嗒着烟问。
“家乡到处是高楼,满眼是汽车,比从前热闹多了,哪儿哪儿都变了。”
“哦,好啊。”雨燕欣慰地点头,“我回不去了,这把骨头也回不去了。”
“人呐,就是一粒种子,落到哪儿哪儿扎根了。”钟鱼怆然一笑。
“命。”雨燕平静地说。
“雨……雨燕呐。”钟鱼犹犹豫豫地问,“娜,娜黑龙过得好吗?”
“比我结实,天天下地干农活,担一百斤谷子小跑着走。去年春天男人死了,现在一个人过。”
“唉……”钟鱼一声叹息。
“哦,还忘了告诉你,她昨天回火佬寨了,她母亲的祭日,带着你儿子一块儿回来扫墓。”
“我儿子!?”钟鱼万分震惊。
“对呀,吉诺,你亲生儿子,她从来没跟你说起过?”
“没有啊。”钟鱼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她还住在你家吗?我问问她。”
“没走,刚才还在我旁边呢,一听说要电脑上看你人,一转身没影了,不知跑那儿去了……等着,我去给你喊。”
那头雨燕迟滞地站起身,蹒跚着离开电脑桌前,耳机里传来遥远的呼唤——“娜黑龙,娜黑龙!”
等待的几分钟里,钟鱼的心脏像发动机一样突突突地跳动,似乎要撞出胸膛,身体也随之颤抖不止。钟鱼手按这胸口,深呼吸一口,才稍稍平定下来。
一会儿雨燕坐回电脑桌前,告诉钟鱼:“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没找到……等会儿我让念朝再去找。”
“算了……她不想见我。”钟鱼黯然道。
“……不是不想,可能是见了面不知说啥好。”雨燕幽然叹息道。
“吉诺,你儿子在,要不要看看他?”
钟鱼沉默半晌,摇摇头。
“你不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