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鱼风风火火地赶到学校门口时,电动大门已经打开了,学生们雀跃而出,马路上熙熙攘攘,汽车喇叭响成一片。钟鱼把自行车架在街沿,焦急地挤进去寻找。钟鱼的蓬头垢面和破旧衣裳在此地显得十分另类,大人孩子纷纷侧目避让。终于在一棵树下看到了也在焦急眺望的欢欢笑笑。钟鱼走上前笑道:
“闺女们,老爸来晚了。”
欢欢笑笑吃惊地看了他半天,“你是……老爸?”
“怎么?不认识了?”钟鱼低头看看自己,抱歉地笑道,“老爸下班晚了,没来得及洗澡换衣裳。”
欢欢笑笑眼里的错愕转化成愤怒:“那你来干啥?我们又不是找不到家!”
钟鱼的笑容尴尬地凝固了。几个同学结伴边吃着零食边说笑走过来,看到这一幕,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吃惊地问:
“欢欢笑笑,这个脏老头谁呀?你们说老爸来接,他就是?”
另一个耳朵里塞随身听的女孩上下打量钟鱼一番,嗤笑一声,“哟,叫花子啊?我还以为大款呢。”
“姚小懒,再胡说八道撕你的嘴!”欢欢笑笑要一起冲上去。
钟鱼赶紧挡在中间,“不打架,不打架哈,同学之间要团结。”又陪着笑脸向姚小懒伸出手,“你好,小姚同学,我是欢欢笑笑的爸爸,早听说过你了。”
“走开!谁要和你握手!”姚小懒厌恶地躲闪。
欢欢笑笑又要冲上去打她,被钟鱼极力制止了。几个同学神情很不屑地走了,边走边议论——
“欢欢笑笑的爸爸原来不是老板。”
“屁的老板,尽吹牛!”
“你们不知道吧,她们老爸可是牛人……丐帮九袋长老!”
“错!是帮主洪七公,武功盖世,精通打狗棍法。”
“一代宗师啊,哈哈哈。”……
同学们哄笑着走远了,尔后坐上各自的私家车绝尘远去。
欢欢笑笑恨恨地盯着她们,委屈的泪水从脸上滑落下来。
钟鱼讪讪地笑了笑,要牵两个女儿的手,“回家吧,闺女们。”
欢欢笑笑一把甩开他,吼道:“你滚!你滚!丢人现眼!”说完哭着跑开了。
钟鱼呆呆是伫立半晌,然后推上自行车追上去——“欢欢!笑笑!慢点跑,车多。”
“不用你管!”姐妹俩头也不回冲进车水马龙中。
钟鱼骑着车,又不敢靠近,只不远不近地保持一段距离,一路保护着,生怕有什么闪失。
回到家,欢欢笑笑气呼呼地撞开门,把书包狠狠地摔在桌上,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春萍听到响声从厨房里走出来,诧异地问:
“怎么了?”
姐妹俩不答话,气鼓鼓地抱着肩膀。
钟鱼这时唯唯诺诺地跟进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子里,仿佛一个串门的外来人。
春萍看看钟鱼,“你怎么这付模样?”
“今天收工晚,走得急,没来得及洗澡换衣裳,所以……”钟鱼自责地对姐妹俩笑笑,“我今后一定注意。”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讨饭呐,脸都让你丢尽了!等着吧,后天上学同学们不知怎么笑呢!”欢欢一脸愤怒。
“还说什么财美不外露,做低调的有钱人,骗鬼呢!早猜到你们破产了,猪鼻子插大葱,一直装像呢,装得还挺像!”笑笑鄙夷道。
春萍听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她解下围裙,平静地对姐妹俩说:“钟欢欢,钟笑笑你们站起来。”
姐妹俩不理会,只顾喋喋不休。“站起来!”春萍一拍桌子。
欢欢笑笑吓得一激灵,霍地站起身。
春萍伸出手指指地上,“跪下。”
姐妹俩面面相觑。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有体罚过她们。
“跪下!”春萍再次威严地命令。
钟鱼赶紧劝解:“萍子,别难为孩子了,她们还小,不懂事……再说今天都是我的错。”
“你别插嘴。我生的孩子我自己教育。”春萍面色如铁。
欢欢笑笑眼泪汪汪地跪下去。
春萍平复片刻气息,缓缓地说道:“不错,咱家是破产了,穷人家了。可是少你们吃了吗?缺你们穿了吗?断了你们的零用钱了吗?你们从贵族学校转学了吗?日子和从前有区别吗?”
姐妹俩摇头。
“这是为什么呢?是天上掉馅饼了吗?”
姐妹俩摇头。
春萍走过去拉着钟鱼的手放到欢欢笑笑眼前,“仔细看看你们爸爸的双手,全都溃烂了,没有一块好皮肤……再看看你们爸爸满脸黑灰,看看他的白头发,知道答案了吗?”
欢欢笑笑仿佛生平第一次认真地望着眼前的父亲,目光里流露出惊愕和内疚。
“你们的爸爸,为了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不受委屈,拼了命挣钱,拼了命挣钱……”春萍的眼泪流下来,“没有你们讨饭一样的父亲,谁养你们?喝西北风啊!”
姐妹俩伤心地抽泣。
“爸爸,还有妈妈,为了你们已经拼尽了全力,不求你们知恩图报,只望你们有骨气、有出息,过自己的幸福日子,可无论你们将来怎样的富贵发达,多么的了不起,必须先学会做人,做一个有良心的人……”春萍一字一顿地说,“今后你们谁再瞧不起你们的爸爸,谁就不是我的女儿!”
欢欢笑笑泪水涟涟,“爸爸,妈妈,我们错了。”姐妹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毕恭毕敬地给钟鱼磕了一个头。
钟鱼急忙把她们扶起来,“咱家不是封建家庭,不兴磕头尽孝的礼法。”
姐妹俩坐回沙发里,钟鱼坐在旁边,怜爱地握着她们的手,“别哭了,闺女们。本来一直想瞒着你们的,怕你们情绪波动,结果老妈一激动全抖出来了……咱家是败落了,爸妈得靠两只手才能养家糊口。其实让你们知道未尝是件坏事,老爸念给你们一首诗;‘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醉生梦死谁成器,拓马长枪定乾坤。挥军千里山河在,立名杨威传后人。’任何一个成大器的人都要经过苦寒的历练。贫穷不可怕,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个世上只有两样东西是别人抢不走的,一是藏在心中的梦想;二是读进大脑的书。所以你们要好好读书,去实现心中的梦想。爸妈已经老了,这辈子有太多的错过和遗憾,当初的梦想再不能实现了,可是你们还小,像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世界是属于你们的。记住老爸的话,只要全力以赴,梦想再大也能实现。你们只管往前飞,有老爸老妈跟在后面,什么都别怕。”
欢欢笑笑郑重地点点头。
——“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公元2004年,钟鱼五十四岁。
欢欢笑笑分别收到了北京两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钟鱼把她们送上火车前,只说了一句话:
“你们的翅膀已经长硬了,以后要独自往前飞了,爸老了,跟不动了。”
红蝙蝠还是离婚了,内敛、安静、淡然了很多,不似从前那样飞扬跋扈了,因为她也老了。两人坐着砖厂办公室的破沙发上,白首对秋衰。钟鱼慢慢吸着烟,高兴地说起两个女儿:
“一个学金融,一个学计算机,都是自个儿选的。”
红蝙蝠一笑,“有出息。一个老窑黑子培养出两个高材生,不简单。”
“两个孩子打小在我身边长大,这一走心里空落落的。”
“小家雀翅膀硬了,都要各自飞的,自然规律。”
“总以为她们长不大似的,一晃眼个头窜得比我还高,青春热血的,像我刚上山下乡那会儿。”
“儿女成人了,你也能享享清福了。”
“不行啊,上大学也得花钱,我和老伴的社保年年缴,歇不下来。”
“你这个老东西,到那天算一站呐。”红蝙蝠叹息道,“咱们砖厂说话就要强制关停,环保局通告都下来了,你还上哪儿搬砖去?你这把老骨头除了我要你谁还要你?”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身子板还结实……”钟鱼剧烈地咳嗽一阵,喘息道,“上大街捡瓶子也能换钱呐。”
红蝙蝠拍着他的后背,“挣命吧你,啥时候零碎了你就踏实了。”
“砖厂关了,你有什么打算?”
“回农村老家养老,没儿没女的,一个人清静。”红蝙蝠怅然一笑。
“往前走一步吧,床头有个捂脚的,头疼脑热的有个端茶送水的人。”
“唉……一个孤老太婆子,脾气又怪,谁要啊?”
“不是还有孤老头子嘛,合适地寻摸一个呗。”
“我就看你合适,要不你跟我回农村吧。”红蝙蝠半开玩笑道,“我买个小四合院,安度晚年,你也不用受累了,给我捂捂脚,头疼脑热的给我端茶送水。”
“私奔呐?我可不敢。”钟鱼嘿嘿笑道,“岳父要拿斧子劈断我的腿。”
“净扯淡,你老丈人死多少年了。”
“那也怕,头顶一直悬着呢。”钟鱼比划着。
“你他娘的老东西。”红蝙蝠沧桑地骂一句。
砖厂倒闭了,钟鱼再次失业。干洗店的生意依旧清淡,根本不需要他帮忙。钟鱼在家赋闲三天,把所有的家俱擦拭一新,每一扇窗子抹得明亮照人,每一个角落清理得干干净净,地板拖了又拖,纤尘不染。第四天,他终于无事可做,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发了半天呆,然后他穿好衣服,戴上帽子,拎着黑人造革包走出家门。
这座城市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高楼林立,街景繁华,人流如织,车水马龙。钟鱼背着手拎包走在这飞长流短里,东瞅瞅,西望望,没有一处是曾经熟悉的风景。
钟鱼在街边的一棵树下停下脚步;树荫下支了个棋摊,一帮和他年纪相仿的老头子摇着蒲扇车马炮大战,激战正酣。钟鱼背着手站着看了一会儿,累了又蹲下来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拎着包走了。
钟鱼在街心小广场停下脚步;一帮穿水红绸衣的老太太,满含笑意,轻扬手上的缎扇,在《山路十八弯》的音乐中翩翩起舞。钟鱼背着手站着看了一会儿,累了又坐在长凳上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拎着包走了。
钟鱼在红光电影院门前停下脚步;这里已改名为“星艺影城”,时尚现代的三层建筑。一幅巨幅电影海报震撼地悬挂出来。钟鱼拉开人造革包拉链,取出老花镜戴上,仰头去看——一个戴红头巾的人一手持枪,一手持刀交叉在脸旁,目光凶悍地直视镜头,左后一个戴船长帽的长胡子老头阴冷地斜睨,下颌无端地多出一个骇人骷髅,右后的俊男美女还算温情……“好莱坞大片,加……加勒比海盗。”再看看下面的票价,50元。“够吃好几天了。”钟鱼啧啧摇头,背着手走开了。
钟鱼在金沙小学(原红旗小学)的围墙栅栏外停下脚步;扶着栅栏望去进,操场上一帮孩子奔跑嬉戏,稚嫩的脸上都洋溢着欢笑。钟鱼痴迷地看了好半天,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绽放出怀念的微笑。
钟鱼在春萍大酒店前停下脚步,这里早有别人接手,改名“绿园大酒店”,豪华装修,富丽堂皇。钟鱼在对面的花坛沿上坐下来,隔着马路望过去,自动玻璃大门开开合合,人进人出。钟鱼拉开人造革包拉链,取出一块手帕,抬高帽子,揩了揩额头的汗水,又拿出一只糖水菠萝罐头瓶,旋开盖子,喝下几口茶水。接着再取出一方手帕包裹,解开来,里面是两个白水煮蛋,磕碎蛋壳,就着茶水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然后兜着蛋壳丢进一旁的垃圾箱里,最后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钟鱼一直观察停车场旁的某个角落,那里坐着一排擦鞋匠,杌凳旁一只装家什的小木箱,前面一把折叠椅,就这么简单。然而擦皮鞋的人络绎不绝。许多客人下车后习惯性地低头看看自己的鞋,然后走过去,靠在椅子上,伸出脚,掏出手机呜哩哇啦一通侃。一通电话完了,鞋也擦好了,给钱,走人,就这么轻松。
钟鱼起身拎起包,一路咳嗽着,穿过马路,来到跟前。四个擦鞋匠,一个梳花白大辫的中老年妇女,一个身后背流鼻涕孩儿的年轻妈妈,一个渔网状背心地中海秃头男,一个目光狡黠的男罗锅。钟鱼笑容可掬地向他们点头致意,他们却只盯着钟鱼的脚,看到是一双敞口布鞋,都冷了脸不搭理。只有渔网状背心地中海秃头男直勾勾地注视他。
钟鱼走到他面前,问候道:“你好。”
“擦……擦鞋啊?”网秃打出一个长长的酒嗝,“不擦布鞋,自己回……回家洗去。”
他从地上拿起一个二锅头瓶子啜了一口。
钟鱼这才明白,他的注视不过是醺醺然中的目光发直。
“擦一双鞋多少钱?”钟鱼笑问。
网秃竖起两根指头,“两……两块。”
钟鱼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钱递给他,“占用几分钟时间,打听点事。”
网秃毫不犹豫地接过来,苶呆呆地看着他,“打,打听吧。”
钟鱼在靠椅上坐下来,问道:“你们占道摆摊经营,没人管吗?”
“谁,谁管?”网秃啜了一口二锅头。
“城管呐,不没收吗?”
“切!”旁边忙里偷闲举着小镜子梳头的罗锅先自嗤笑一声。
“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穿的,没收?送给他们都嫌脏。”网秃解释道,“他们也,也得擦皮鞋呀,他娘的哪次给过钱。”
“哦。”钟鱼点头,“生意还好哈。”
“酒钱挣得够。”网秃又啜了一口。
“一个月能挣多少啊?”
“除了下雨天,怎么也,也有个……”旁边的罗锅警觉地咳嗽一声,打断他。
网秃受此提醒把刚要伸出的手指缩了回去,想了想答道:“0元到1000元到1200元之间。”
这个打太极又此地无银三百两答案里,钟鱼确定了——1000元到1200元之间。
钟鱼思付着,虽然不及窑厂搬砖,可对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收入已很可观了。于是问道:“你们一天守几个小时啊?”
“时,时间到。”网秃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钟鱼歉意地笑笑,起身拎着黑人造革包走了。
第三天,钟鱼背着小木箱,提着杌凳和折叠椅来了。他给网秃带了一瓶二锅头,给罗锅带了一罐发胶,给鼻涕孩儿带了一盒娃哈哈,给花白辫子带了一管鞋油,正式入伙,此地的擦鞋匠变成五个:花白辫子、鼻涕孩儿妈、罗锅、网秃、老齁巴钟鱼。
开始的一个星期钟鱼进行得不很顺利;五个人的命运同样凄惨,钟鱼的满头白发及深度咳嗽并不能博得更多同情。由于手法生疏,几次把鞋油蹭到白袜子上,惹得客人跳脚大骂。终于渐渐地娴熟起来,抹灰、上油、擦鞋、抛光、打蜡一气呵成,每天有了三四十元的稳定收入。闲了,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聊天,各有各的苦,气氛也沉重。花白辫子夫妻双下岗,丈夫又是个药罐子,今天不知明天地捱日子。鼻涕孩儿妈两口子是外来务工人员,男人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城市的最底层。罗锅家里人都嫌弃他,属于被自强不息的残疾人。网秃,一个嗜酒如命居无定所的老光棍,潦倒的生存只剩下两个字:毬!混!老齁巴钟鱼谈及自己的命运时,只轻描淡写地说,“一个没本事的糟老头子。”
中午饭点,各自揭开饭盒。花白辫子的午餐是馒头、开水、咸萝卜条老三样;鼻涕孩儿妈的饭盒里是白饭和白菜,一边撩起衣服奶孩子,一边托着饭盒吃饭,饭粒子常常掉到孩子脸上;罗锅吃的是残羹冷炙的大杂烩,一家人昨夜晚餐的剩余,红烧鱼只剩下鱼头和骨头,喂狗一样;网秃没有饭菜,三五十颗油炸花生米,不使筷子,指头拈起来下酒;只有钟鱼的饭盒里鱼肉荷包蛋不断。他常常的夹给各位,分而食之。晚七点半,各人收拾工具收工回家,钟鱼把木箱和凳椅寄放在马路斜对面的一爿便利店,然后取出早上寄放的钓鱼竿,背上肩膀回家。
钟鱼进门后,春萍已经做好了饭菜,坐在桌前等着他,一见他便一迭声地埋怨:
“老东西,钓鱼钓得魂都没了,没时没晌的,饭都不回来吃。”
“几个老伙伴在一块,高兴!”钟鱼嘿嘿笑着说。
春萍盛好饭放在他面前,戏笑道:“从前没听说你喜欢钓鱼啊,啥时有这一好的?”
“才培养的。闲着无聊,老来乐嘛。”钟鱼大口刨着饭说。
“出去一整天,钓的鱼呢?老渔翁?”
“炖汤下酒了。”
“老东西,日子逍遥啊。”春萍笑着拿起筷子,“这是修心养性的好事,只要你高兴,就天天去,受累半辈子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嗯,知道。”钟鱼点头。
“老钟啊,老范可能不行了。”春萍看着钟鱼忧虑地说,“昨夜又送进医院抢救了,今天孟姐来电话,只是哭。”
钟鱼一惊,“不是说化疗的效果不错,控制住了吗?”
“恶化了,癌细胞已经转移,腹水、呕血、肝昏迷,医生说挺不过这个月。”
钟鱼放下碗,眼睛湿润了。“我得送我兄弟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