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鱼来看望过她几次,陈雨燕病体痊愈,气色尚好,走出了悲痛的阴影,似乎是可喜的变化,然而又完全不是这回事,接踵而至的打击没有夺去她的生命,却摧毁了她的信念、梦想、希望以及整个的精神世界,心灰意冷的这样彻底。
她坐在牛肋窗下的竹椅上,腿上搭条毛毯,无心梳理的头发散乱着,手里“嚓——嚓——”机械地搓着苞米棒子,专注而又木然地消磨着她的时光。
钟鱼忧虑地坐在她的对面,看到她的鬓角竟然生出了白发,难受得不知说什么好,沉闷抑郁的气氛里只剩下枯燥的嚓嚓声。半晌,他努力地笑笑说:
“二萍教出的学生在县里的作文比赛里得了二等奖。”
“哦,夏萍没有白费心血。”
“作文的题目叫《美丽的火佬寨》,咱们小时候常写的,一个轮回了,小候班里你的作文写得最好了,你还记得不?”
“火佬寨有山,有水,有竹林,挺美的。”
“昨天依布阿爹路上碰见我,兴高采烈地说,我又养儿子了!我心说老家伙宝刀不老啊,结果你猜怎么着……原来是他家的黄牛生牛犊子了,呵呵呵,老家伙吓我一跳。”
陈雨燕勉强地应付一笑。
“大白鹅回城了,走的病退,特批的。”
“哦。”陈雨燕漠然地点点头。
钟鱼放下苞米棒子,下决心道:“援朝他……毕竟……你要振作起来。”
“没事儿了。”她撩撩头发,眼睛无神地望向窗外,“明天‘五七’了,中午拜菜,纸钱也备好了。‘头七’他也没回来看我,睁着眼睛盼了一宿。唉……”她叹息道,“人是青烟肉是泥,就这么回事,想开就好了。”
陈雨燕的脸上没有悲伤的痕迹,只是一种冷静的陈述,一种感情被抽空后的超然物外,无谓生死。
钟鱼同她一起望向窗外,一抹苍白的冬日残阳,泛着恹恹无生气的冷光。“那就好,那就好……”钟鱼说。
陈雨燕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捶着腿说:“没到晚上就犯困了,这日头是太长了……”
钟鱼心痛地看着她,她眼里的热情是永远地熄灭了,一个人生命中的热情要经历多少风雨才会慢慢耗尽,是不是这样的快,这样决绝?那个生机勃勃、天真烂漫的陈雨燕再不能回来,活着的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妇人陈雨燕。
七七一过,陈雨燕便决定把自己嫁给不勒龙。罗夏萍接到请柬时非常吃惊。
“这么快?你考虑清楚了吗?”
“不勒龙是个好人。”陈雨燕淡淡地说。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也救过你的命,可是……”
“地得有人耕种,牲口得有人伺弄。”她低头抚摸着日渐沉重的肚子,“我得活下去……反正我这辈子也离不开火佬寨了。”
“燕子啊。”罗夏萍摇晃着她的肩膀,“你们的生活轨迹完全不同,会有感情吗?”
陈雨燕的眼睛望向远处,眼里滴下一颗久违的泪水,“我已经没有感情可以付出了……”
罗夏萍站在学校门前,目送陈雨燕笨重的身躯彳亍在泥泞的寨路上渐行渐远,泪水夺眶而出。
一年半后……
1978年11月10日,西双版纳橄榄坝农场七分场上海女知青瞿玲仙非正常死亡事故点燃知青积聚已久的怒火,引发数千人抬尸游行,并与保卫部门发生冲突。
1978年12月10日,西双版纳景洪农场知青宣布总罢工声援。
1978年12月12日,全国知青上山下乡会议结束,****中央批发了《知青工作四十条》,其中规定:“今后边疆(农场)知识青年一律按照国营企业职工对待,不再列入国家政策的照顾范围。”给未平息的事件火上浇油。
1978年12月16日、18日,云南版纳地区知青赴京请愿代表团分二批离开景洪北上。
1978年12月24日,第一批请愿代表团抵达昆明后,发生了卧轨事件,致使昆明连接京沪、京广、陇海干线铁路大动脉中断三天,而留在西双版纳的6万知青,全部罢工。
1978年12月27日,由景洪知青丁惠民带领的第二批请愿代表团代表抵京,受到中央领导人接见。
1978年12月28日,云南省委成立调查和处理国营农场知青问题领导小组,同时,由国家农垦总局局长赵凡率领的国务院调查组抵昆。
1979年1月6日,临沧勐定农场311名知青打出“不回城、毋宁死”的标语集体绝食静坐,赵凡火速赶往现场,1500名知青跪哭会场,恳求回家。消息一经披露,立即在全社会引起轩然大波,上海、天津、广州、成都、重庆等各大城市,广大知青家长纷纷上街游行和公开集会,以各种方式声援边疆知青,他们喊出的口号里最动情的一句是“放我们的孩子回家吧。”
1979年1月18日,国务院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基本同意国务院知青办报送的《关于处理一些地方知青请愿闹事问题的请示报告》和《关于解决国营农场问题的请示报告》提出的六条意见,随后,四川、上海、北京、和云南有关部门在昆明联席召开接纳本地知青回城的“三国四方”会议,并由此形成了云革发《1979》22号文件,即“知青不愿留下的,都可以回去。”
返城风暴迅速席卷云南垦区各农场……
比起十年前上山下乡的滚滚洪流,十年后的知青大返城退潮得更快、更迅猛。一时间,团部各职能部门和派出所人满为患,开证明的、开介绍信的,办户口粮油迁移的,知青们挤得满头大汗却惟恐落后,后来那枚决定命运的大红公章干脆用铁丝拴在了办公室门上,听任知青们各取所需。各村寨通往县城的红土路上每天辗过络绎不绝的牛车,满载着喜极而泣胜利大逃亡的知青。
火佬寨知青点最后一批贵州知青也要离开了,杨志将行李丢在牛车上,对送行的钟鱼说:“老鱼,你什么时候走?我看你还挺沉得住气。”
“嗨,我也是归心似箭呐。”钟鱼摇头道,“关键是夏萍还恋恋不舍的,不放心学校的孩子,要等放了寒假再走。快了,就这两天。”
“咱们的罗同志也太尽心了。”
“当初我们六个人一起来的,现在只剩下我和她能回城了……”钟鱼伤感地叹息,“我等她一块走,不差这几天。”
杨志同情地点点头,“我们的格瓦拉也回不去了。”
“不提那些事儿了。”钟鱼摆摆手,“你一回家乡就能去铜厂上班了,不错的工作啊,老杨。”
“也就是个子承父业,老头子跟铜打了一辈子交道,末了也没混出什么名堂。还是赵光腚这小子聪明,自己回去跑指标,进军工企业了……哎,管他的,只要能离开这鬼地方,哪儿都成,一样干革命。”杨志无所谓地说。
“那就祝你前程似锦了。保重!”
“保重!兄弟!”
两人来了一个有力的拥抱。
杨志跳上依布阿爹的牛车,钟鱼站在寨门口,目送他们吱扭吱扭地踏上返乡的路程。
“老鱼,将来有机会来贵州,咱们再一块喝酒!”杨志喊道。
“一定!”
“兰珠布染!”杨志向空中举了一个干杯的手势。
钟鱼也举起手——“兰珠布染!”
火佬寨一下子冷清下来,五分之一的人口消失了,寨路上、琴楠林里、小溪旁、村场上,全都沉寂下来,没有了如泣如诉的口琴声,没有了歇斯底里的一嗓子,没有了懒洋洋的袒胸露背,没有了夜深人静的谈情说爱,没有了摇摇晃晃的醉汉。偌大知青点人去屋空,麻雀可以在院坝上悠闲地踱步,灶房上还升起一缕炊烟,最后的留守者钟鱼和罗夏萍在预备晚饭。
钟鱼把一根柈子丢进灶膛,呛人的浓烟把他熏得鼻涕眼泪一块流,“柴太湿了,这些人一听说要走都撂挑子了,柴都不砍,太不负责了。”他响亮地擤一把鼻涕,看着案板上的一堆食物,“不过好东西留下不少,菜油剩半大桶,猪油一罐子,还有腌肉鸡蛋,赵光腚那贱男还想临走捞一笔,带一块肉走,幸好我早有防备,提前把灶房门锁上了,没得逞。”
“嗨,这么多咱们也吃不完呐。”切菜的罗夏萍笑道,“走之前留给乡亲们吧。”
“不行,我要统统吃光它,不给鬼子留下一粒粮。今晚吃油炸腌肉,明天弄个干锅,另外宵夜也该提上议事日程了,我看就猪油荷包蛋吧,这两天咱俩好好过过年,嘿嘿嘿……”
钟鱼抖着膀子笑起来。
罗夏萍也被他感染得笑起来,“钟鱼,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简单、豁达、孩子气,总有办法把自己的生活营造得乐呵呵的,这是你性格中可爱的一面。”
“哦?原来你一直爱着我?”
“你怎么又来了!”罗夏萍反感道。“你想好回去干什么没有?”
“没想好。我爸去世那么多年,炼钢厂是没戏了,我妈是大集体,我也不能接她的班,哪有大男人站柜台的……再说吧。”
“其实我也很迷惘。”罗夏萍叹气道。
“你迷惘什么?不是接到你父亲单位的调函了吗,二天在木材厂开开票、算算帐不挺好挺轻松吗。”
“苦累我都不怕,我怕的是平庸的生存。回去一切都是陌生的,从头开始,而这里有我为之努力、奋斗的东西,我的耕种与收获。离开便意味着放弃,十年光阴的虚度,真舍不得使它成为日后的青春祭念……”
“又开始保尔式臆想了!”钟鱼挥手打断她,“上山下乡的又不是你一个人,谁没虚度?哪有像你这样一根筋的,你还没去团部见识过吧?人脑袋都挤成狗脑袋了,揣一张包包户口也要回去,难得还有你这样肝肠寸断的刘兰芝!”
“你说的不无道理,人应该顺应时代的变迁,可我还是担心回城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庸常的生活太可怕了……。”
“行了,行了,世界上本没有你的位置,坐的时间长了,也便成了你的位置。鲁迅说的……赶紧把拍好的蒜拿过来吧,我要爆锅了。”
吃过晚饭,罗夏萍回宿舍里备课,牛肋窗上投射出一幅伏案工作的剪影。钟鱼面红耳酣地站在院坝上,夜风拂面,月色清朗,好久没去泡吧了,他意犹未尽地想。
钟鱼哼着小曲,一路踩着月光来到娜黑龙家。推开木门,看到一家四口人围坐在簇红的塘火边,娜黑龙在火上翻炒茶叶,陈雨燕坐在木盆前,将一团棉线泡在麻栗树皮水里,浸染上色。不勒龙用蘸了灯油的布擦枪,陈雨燕姗姗学步的儿子颠儿颠儿地走来走去。
看到钟鱼进来,木讷的不勒龙抬头笑一笑,又低下头继续擦枪。陈雨燕暂停了手上的揉搓,眯起眼睛像老花眼一样分辨了片刻才简单地问候了三个字:
“来了……坐。”
如今这个家庭的交流越来越言简意赅,省略了所有与生计无关的言语,沉默中各干各的事,一种压抑的默契,平静得像一眼难以流动的井水,正是这种隔阂疏离的空气是钟鱼不愿常来的原因,待在这里会感觉时间过得十分漫长,而且身体会无端地发冷。从前的娜黑龙家的火塘边可不是这个样子,是陈雨燕冰封的心冷却了其他人的热情,像一片荒漠慢慢蚕食了生机勃勃的绿洲。好在娜黑龙对钟鱼的到依然像以往那样欢喜,起身就要去滤酒。
“不用忙了,娜黑龙,我喝过了。”钟鱼讪讪地坐下来,向孩子拍拍手——“念朝,到干爹这儿来。”
小念朝依依呀呀地扑向他怀里,吮吸的手指从嘴里抽出来,抹了钟鱼一腮帮子口水。钟鱼把举到面前,在他肉乎乎的脸蛋上叭亲一口,“嗯,臭臭。干爹看看我们的西诺长大没有?”
小家伙的眉目越来越像他的父亲,让钟鱼百感交集。
“什么时候回?”陈雨燕问。
“快了,学生放假了就回。”
“手续办好了?”
“没呢,这两天人多,挤得要命,走时现办,赶趟。”
“哦。”陈雨燕漠然地翻搅棉线。
“有没有什么要办的事,给老同学捎个话什么的?”
“没有。”陈雨燕想都不想地回答。
一时找不到话说,气氛沉闷,钟鱼又感到身上发冷,只好跟孩子顶脑门逗话:
“念朝长大了去看干爹哈,那里是你家乡,还有爷爷奶奶,你还没……”
忽然意识到说错话,后半截生生咽了回去,尴尬地假咳。而小家伙被钟鱼的臂弯束缚得太久,扭动着身体挣脱,扑到妈妈的怀里,拱着胸脯找奶吃。
“走前来家一趟,带些土特产回去。”陈雨燕甩一甩湿淋淋的手,把孩子抱到腿上。
“不了,啥都不带,铺盖我都不要了,免得睹物伤情,这十年过的,豪情壮志地来,心灰意冷地走,如今肖巧和援朝……”忽然意识到又说走了嘴,今晚上总是说错话,忍不住要打嘴。
陈雨燕一双酱紫色的手托起衣服向上一撩,用下颌臃肿地夹住,凸起的肚皮和一对松塌塌的奶子毫不避讳地亮在外面,她托起一个奶子塞进孩子嘴里,“常来信吧。”
钟鱼赶紧把头转到一边。“嗯。”
钟鱼坐不住了,待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娜黑龙将他送到院门口,扶着柴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娜黑龙?”钟鱼问。
“没。”她摇摇头,“我给你拿支火把?”
“不用了,月光这么亮……要不咱俩一块走走,说说话?”
“嗯。”娜黑龙掩上柴门。
两人并肩走在月光下,微风馥郁,夜色沉静。钟鱼看一眼低着头郁郁不乐的娜黑龙,她的脸上也刻下岁月风霜的痕迹,不再是初识时那个青涩烂漫的十六岁的小姑娘。
“怎么还不成家呀,娜黑龙?岁数也不小了,那么多小伙子钟情你。”
“不想嫁人。”
“说什么呢,傻丫头。”钟鱼推心置腹地说,“你阿妈也不在了,总不能和哥哥嫂子过一辈子吧。”
“你真的要回去?”娜黑龙抬起头问。
“当然了,盼了这么多年,没什么留恋的……只可惜再也喝不到你酿的酒了。”钟鱼遗憾道,“我们那的老白干,又冲又辣,半碗就上头。”
“那你不要走了,留下来每天喝,我酿好多好多坛。”娜黑龙认真地说。
钟鱼哈哈大笑,娜黑龙听出了其中揶揄和取笑的意味,头一扭向前跑去,钟鱼赶紧憋住笑撵上去——“别生气嘛,我知道你的好意。说实话,这么多年你的火塘了我很多慰藉,喝两筒你酿的酒,说一说不痛快的事,心里一下就敞亮了,我得谢谢你。”
“不用谢。”娜黑龙叹一口气。
“人嘛,得知恩图报……这样吧,我还剩了一点钱,这两天也没什么事,我带你去县城逛逛?”
娜黑龙的眼睛熠熠闪亮。
“带你去吃好吃的,逛逛商店……然后再看场电影,你还没看过电影吧?”
娜黑龙羞赧地摇头。
“说定了,明早寨门口,不见不散,好不好?”
“好!”娜黑龙欢快地点头。
“高兴了吧,傻丫头。”钟鱼亲爱地搔搔她的头发。
第二天一大早,钟鱼如约来到在寨门口,娜黑龙已经笑容明媚地等候在牛车旁了。她头戴银发箍,上穿黑色圆领斜襟布扭长袖衫,腰系白色海贝饰物“布鲁”下穿及膝的火红饰牛角纹筒裙。腿裹藏青棉布底加织满天星的绑布,一身盛装地伫立在晨风中。
“呵,真漂亮啊,娜黑龙。”钟鱼抽抽鼻子,嗅到了浓烈化妆品的味道,再看娜黑龙黑俏的脸白了很多。“你抹雪花膏了?”
“嗯,姐姐的。”娜黑龙羞怯说。
“反正她现在是无心梳洗,素面朝天了,你用也成,扔了可惜,不过下次少搽点,这不是你们的鸡矢藤尖,多了就成冬瓜上霜了。”
拉辕的正是魏援朝曾经倍加呵护的那头小黄牛。钟鱼感慨地拍拍牛脖子,“你也长大了。”他跳上牛车,“出发!”
娜黑龙一挥牛鞭,牛车轱辘轱辘轻快地辗上红土路。娜黑龙从筒帕里摸出一块芭蕉叶包,回头递给钟鱼。
“什么?”钟鱼打开来一看,“糯米粑粑,还热乎呢……可惜我已经吃过早饭了,一海碗鸡蛋羹,放两大勺猪油,饱了。这个留着饿的时候吃吧。”他揣进口袋。
牛车穿行在深山茂林间,钟鱼舒坦地平躺下来,两手垫在脑后,跷起二郎腿,仰望摇摇晃晃流走的蓝天白云,还有树叶间洒下来的婆娑金光,抒情激吭地朗诵——
“我愿意是激流,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山路上,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里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在河流的两岸,对一阵阵的狂风,勇敢地作战……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在我稠密的树枝间做巢,鸣叫。”
娜黑龙转过头,好奇地看着他。
“裴多菲的诗。”钟鱼解释道,“你隐居大山,不了解外面日新月异的革命变化,我们要是不会读几句爱情诗,去哪儿哪儿都得挤公共汽车,又窝在街办工厂一身油汗,人家姑娘懒得搭理你,说你是精神苍白物质贫穷。所以说,诗歌、自行车、铁饭碗是现代生活必备的三大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