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上照例搭建着一个“斗鬼台”,却又与众不同。只见上方的横梁下吊装着一排车间用的马葫芦,一头连着铰链,另一头系着手指粗的麻绳,绳上打一个活套,下面坠着一摞砖。起初钟鱼困惑不解,后经苟菲的点拨才豁然开朗。原来绳套是套在“牛鬼蛇神”的脖子上的,那头轻松地收放铰链,在牵引和下坠的力量下,“牛鬼蛇神”就会像牵线木偶一样身不由己地“跪地请罪”、“坐喷气式”或上“绞刑”,既省力又好玩。钟鱼佩服老校真是人才辈出,竟搞出这么一套“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装置。
钟鱼在图书馆的二层小楼下停好车,进门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上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传出凄戚的二胡伴唱。那里是文艺宣传队排练的地方。“毛宣队”每所学校都有,但前进中学的显得更正式、更严肃、更艺术一些,还要专门腾出一间大房子有模有样地带妆彩排。喜儿悲怆地唱道——
“爹爹,爹爹你死得惨!
乡亲们呀,乡亲们,黄家逼债打死我爹爹。
乡亲们呀,乡亲们,我定要报这深仇大恨”
“——停!”一个不满意的女高音打断了喜儿的悲声。“情绪完全不对!声音太浮,没听出你的满腔仇恨。沉下去,不要用嗓子,要从胸膛里爆发出你的悲愤!”
这个女高音钟鱼十分耳熟,尚有余悸。他轻手轻脚地靠近窗户,矮下身子向内窥视。宣传队的男女队员都在,伴唱的小女生低头攥着衣角,一副知错的样子。背靠窗站立,挽着高发髻,双手抱在胸前讲话的,有些跋扈的中老年女人正是令所有人惧怕的蓝老师。幸好是背对钟鱼,不然和蓝老师那仿佛全世界都亏欠她什么似的目光对视真让人受不了。
——“你的肢体爆发力也不够,太软!没有感染力。”这句批评是针对地板中央跳舞的喜儿说的,穿芭蕾舞鞋、红绸衣服,苟菲扮演的喜儿。
蓝老师走过去,拍着苟菲的脊背,“挺起来!不要塌腰、压胯,脚弓绷紧……起!腿抬高,保持……记住,你身体里积蓄的是愤怒。昂头,注意面部表情,胸中的怒火要通过你的双目迸发出去!”
蓝老师还亲自示范了一个“鹤立式”她臃肿的腰身在演示这个形体时很不堪,但怒目喷火的表情却表达得淋漓尽致。
钟鱼确定了苟菲在排练后便悄然离去。他和所有人一样惧怕蓝老师。她的从艺史不容小觑。据说蓝老师从前是军政文工团的专业舞蹈演员,新中国第一代现代芭蕾舞演员。当年曾红极一时,众口铄金的名角,保持着一项无人企及的芭蕾舞纪录:连续32个单腿转。奈何岁月无情催人老。尽管蓝老师很注重肌肤的保养,每日早晚花瓣牛奶浴面,使她至今仍焕发婴儿般细腻的容光,但腰身的赘肉难以遏制地层叠累积,无法登台重现昔日的辉煌,以一个“德艺双馨人民艺术家”的终身成就盖棺定论,只能被红卫兵们请来作校毛宣队的舞蹈指导,发挥余热。
蓝老师的艺术生命像花一样凋谢了。她深爱着舞台,喜新厌旧的舞台却无情地抛弃了她。从此没有了掌声,没有了鲜花,没有了聚光灯下的万众瞩目,只能做一个终日打打毛线,买菜做饭的老妈子。这样的人生结局相当残忍,比在最美丽时刻的突然陨灭更令人心碎。小女生们都很崇拜蓝老师,因为她从头到脚,言行举止,从骨子里都透露着文雅、疏朗的舞蹈家气质,因而她的要求更加苛刻和严厉。
其实,蓝老师的苛责和严厉里包含了太多的个人恩怨;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无力回天的怨艾,后半生的心灰意冷,表现在她对周遭一切事物的心烦意乱,对现实的敌意,以及对花季年龄的莫名嫉恨,各种复杂的情绪郁结于胸,形成一团难以化解的怨尤之气。这种情况如果能每天喝二两,哭一哭会稍好一些,但蓝老师是黄花晚节的艺术家,无法堕落成酒鬼。她需要宣泄,而钟鱼曾不幸正面遭遇这团怨气。
起初钟鱼不了解个中缘因,兴致勃勃地趴在窗台欣赏。那天排练尚未开始,一帮小女生唧唧喳喳地笑闹。而蓝老师茕立在藕白色的落地窗前,安静地望向窗外的香樟树。这是钟鱼第一次见到蓝老师,当时她的头发是披散的。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岁数还留有一头长发有一种追忆和挽留的象征意义。蓝老师的身体岿然不动,只有她的长发因风飘拂,像思绪纷飞,使她的背影看上去孤楚而深长,绮丽而哀艳。然后她转过身来,脸上还存有缅怀的痕迹。她拍着巴掌说:
“来!排练开始了!”
排演的节目是《红色娘子军》片断,一对女兵沙场练兵的集体舞,才跳了几个动作就被蓝老师喊停了。
“注意你们的表情!脚下的节奏!你们是受压迫的妇女,要反抗,要斗争,要呐喊,借助舞蹈语言的四张嘴,躯干、上肢、下肢、头,充分表达出来!”
蓝老师随后示范了这一段连续跳跃举枪瞄准的动作,她的体重落在地板上“咚咚”的闷响令人揪心,而她单足踮地迎风亮相时,因为吃力的屹立,心中的积忿,加之更年期女人怨怼的复杂表现实在难以复制。接下来一队女兵由于竭力摹仿她的表情而出现面部痉挛,好像刚吃了败仗,垂死挣扎。趴在窗台上的钟鱼忍不住笑出声来。
蓝老师大步走到窗前,厉声喝问:
“你笑什么!笑什么!问你笑什么!”一股热烘烘的怒气喷到钟鱼脸上。如此大动肝火对一个看热闹的人来说未免小题大做了。
“我……我没笑什么!”钟鱼说。
“你破坏了我的情绪!”蓝老师的眼神不光忿恨,还很脆弱。
“我没有……”
“你破坏了!”蓝老师的样子仿佛钟鱼夺走了她一生的挚爱,向他追讨似的。
“我没有,不是我。”
“是你!”
面对蓝老师的咄咄逼问,钟鱼只能步步退缩,落荒而逃。蓝老师转身拍着巴掌说:“再来一遍。”……
有了这样的教训,钟鱼怎敢造次?他退下楼,在“怒澜墙”看大字报。前进中学的“怒澜墙”是很有名的;激浊扬清,踔厉风发,大张挞伐,嬉笑怒骂皆成章。《红卫兵报》的评论、檄文主要摘抄于此。其中一张笔走龙蛇的草书大字报引起了他的关注,凑近仔细看,上面写着——
“孙子地、富、坏,脑袋可不简单,丫们拨算盘,农民剩个蛋。孙子反、右、走,也不敢小看,丫们一撺掇,就能变了天。孙子特、叛、知,更是不得了,丫们披羊皮,狼心包祸奸。牛鬼蛇神齐出笼,革命人民挥铁拳,一个不剩消灭完!!”
落款是“鬼见愁”。
钟鱼扑哧一笑,心想这孙子人才啊。
楼上传来喜儿的悲唱——“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窝!我是舀不干的水,扑不灭的火!世世代代的仇恨啊,永远刻……”
“停!不要塌肘。顶腕,绷紧,送出去……这是你的血泪控诉!”
这个明晃晃的正午被蓝老师的满腔仇恨搅得黯然神伤。
一个小时候,排练结束,苟菲一行四五个人走下来,夹着大字报拎着糨糊桶,又要“拿起笔,作刀枪”了。钟鱼认出其中一个是庆子。这厮帅气依旧,细软的头发让风吹得一掀一掀的,怪“俊逸”的。他一路上偏着头和苟菲说话,表情暧昧,苟菲则报以笑容灿烂,气了个钟鱼半饱。再看苟菲走路的样子,胯一扭一扭的,从前还觉得是“摇曳生姿”,洗脑后才瞧出来,确实“放浪形骸”。
几个人说说笑笑地来到“怒澜墙”,准备张贴大字报,一个眼尖的女生瞥见了墙根那头蹲着的钟鱼。她扯了扯苟菲揶揄道:“哎,你的阿黑哥可来了啊。”另一个男生张望过去说:“哪儿呢?哟,真是黑哥,那儿歇着呐,黑哥够准时的,国庆十点半呐,来了也不吭气,往那一杵,等接头似的。哎,这哥们儿特务出身吧?”
一片嘻嘻哈哈。苟菲把手上的糨糊桶撂给她说:“再胡说我灌你嘴里去——先走了啊。”
庆子伸出手挡住她,觐着脸说:“别介,说好了等会儿一块玩的,又变卦了,老这么辣咱们心,我可脆弱着呢。”
苟菲笑着推开她:“去!”
这一幕落在钟鱼眼里,就是打情骂俏。
一路上钟鱼情绪低落,自行车骑得歪歪倒倒,险些把后座的苟菲闪下去。苟菲攥紧他的衣襟问:
“今天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没怎么。”钟鱼鼻腔哼着说,“就是没劲,真没劲,太没劲了!”
到了武卫街吃板凳抄手的时候,钟鱼气还不顺呢,也不动筷子,掏出小镜子傲慢地挤粉刺。
苟菲探着他的脸色,问:“怎么不吃啊,你不是没劲吗?”
钟鱼挪开镜子,乜着眼说:“有阿黑哥吃这个的吗?”
苟菲扑哧笑道:“我说你今天阴阳怪气的……别跟那些人一般见识,他们贫贯了。”
“有这么贫的吗?什么东西!我还特务了我。”
“回头我跟他们说,不准欺负我们家痘痘,行了吧?”
钟鱼火气稍减,问道:“我怎么次次来都能看到那个二毛子?”
“二毛子?……你说庆子?都是一个文艺宣传队,平时一块儿排练,看到他很正常。”
“那也应该保持距离,你瞧他那副嘴脸,淫邪至极!姑娘家自己要矜持,别嬉皮笑脸的给坏人以可乘之机。”钟鱼愤愤然道。
苟菲脸色一变,眉毛一挑,美人痣一翘,发作前的征兆。不过旋即又克制下来,柔声道:“好,听你的,放心了吧。”
钟鱼看到她已被“降伏”,才满意地拿起筷子,又追问道:“我听说你们约好一块玩的,去干嘛?”
“溜冰,好久没去了。”
“那赶紧去吧,别耽误了,那哥们儿可脆弱。”
苟菲正色道:“再没完没了我可真生气了!”
钟鱼嘿嘿笑着,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苟菲把自己的抄手都拨到他碗里,然后放下碗筷,胳肘趁在桌上,手托着下巴笑看他。对面的钟鱼头眼不抬,吃得热汗淋漓。苟菲摸出一方帕子,拭去他额上的汗,叹口气说:
“都多大了,还要人哄啊。”
缕缕带着体温的栀子花香风钻进钟鱼的鼻孔,钟鱼彻底通畅了。
从武卫街出来,漫步在回家的路上,钟鱼问苟菲:“你们学校还在搞辩论吗,大字报满天飞?我们那儿早就不来这一套了,直接抓人,关起来揍。”
“嗯?你说什么……”苟菲有些心不在焉。她脚下情不自禁地一踮一抻,仿佛凭空生出几个轮子,沉浸在滑行的姿态里。
“我说你们学校还在贴大字报。”
“哦,我们学校干部子弟多,保守势力大,和造反派针锋相对的。”
钟鱼笑道:“我刚才看了一张,什么‘孙子地富坏,脑袋可不简单……’看了就想笑,好久没欣赏到这么精彩的段子了,谁写的,鬼见愁是谁呀?”
苟菲笑道:“庆子呗,就他鬼点子多。”
“是他?哼!”钟鱼怨气上涌,打了一个酒嗝,竟然一股醋味。“……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别有用心很容易玩火自焚。他叫什么,庆子?哪个‘庆’?西门庆的庆还是青面兽的青?”
苟菲想一下说:“西门庆的庆。”
“哦。”钟鱼满意地点点头。
苟菲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绊倒,钟鱼急忙腾出一只手抓住她——“小心摔着。”
乘机捉住她绵软的小手就再舍不得放开。他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怕丢了似的攥紧不放。苟菲的手如柔荑,盈若无骨,撩拨得钟鱼心荡神摇。他大着胆“把握”,“拿捏”,“摩挲”,细腻地感受局部的肌肤之亲。其实手能调情握手老手老蒋早就明了,且技巧更多。
苟菲显然感受到了钟鱼手掌张弛有力的劲道,脸上飞起了红霞,但他没有抽回身,默许地留在他的“掌控”中。
“你……的手很凉。”她说。
“从小就这样,冬天还要生冻疮。”他说。
“抹过蛤蜊油吗?”
“抹过,没用,抹生姜都没用。”……
两人的谈话淡如白水,两只手却已暗结连理,十指互扣成牢不可分的“拉链扣”或者“情人扣”。继续下去的彳亍路程因为有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缱绻小情调,走的是情深意长。
钟鱼为使自己的初恋富有诗意和浪漫色彩,这些日子攻读了不少中外爱情小说,床头码起高高一摞,当然这些“毒草”只能关起门偷偷摸摸地看。相比之下,钟鱼更羡慕外国男女干柴烈火的恋爱方式,说“我爱你”就像说“吃了么”那么随意,“含情脉脉”、“羞人答答”这种浪费表情的词压根没有,想亲吻张嘴就亲。“他将他的嘴唇对准她的嘴唇,用手整理着纷乱的头发。”“于连把椅子移到德?雷纳尔太太身边,黑夜掩饰了他的动作,他大胆地把手挪到那条裸露在外的漂亮胳膊旁,他心怦怦在跳,脑子失去了记忆,他把脸移到那条漂亮的胳膊,大胆地吻在上面……”令人眼红的随心所欲。钟鱼数过,一本三百多页的书,“激情戏”不少于八十页。
他们的示爱更是直抒胸臆;阿尔芒握着心上人玛格丽特的手——“那么您爱我吗?”“爱得快疯了。”“不怕我的坏脾气吗?”“您对我起誓!”“我起誓。”……中国情侣若敢这样对白不是疯子就是男女流氓。
中国小说的男女主人公谈恋爱就像做贼,专拣没人的“月光下的小河边”或“月光下的小树林”里去,其实并没干什么龌龊勾当,就那么散步似地无休止地走下去,像组织部谈心一样说些人生、事业、理想、追求等等不着四六的话。好不容易两人坐下来了,“他们又谈论起天气,今晚的月亮有红色月晕,看样子明天会下雨。丁大勇担心下午卸在工地上的材料淋湿受潮,决定天一亮就去请示高书记,尽快组织人手把材料搬进仓库。保护好国家物资,他这个队长可马虎不得。周兰看了看坚毅果敢的大勇,赞许地笑了笑。”又是好半天,“大勇望着身边的周兰,她秀丽的脸庞在月光下越发显得沉稳倔强。身为一名女技术员,却从不要求特殊照顾,为了祖国的建设事业,任劳任怨,和工人师傅们一起爬上爬下,头顶烈日,挥汗如雨……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啊。”想到这里,“大勇激动地攥住周兰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掌心结着硬硬的茧。周兰羞赧地低下头,轻轻靠在大勇肩上……两人的心里像揣只小鹿突突直跳……”这样一对圣洁男女,仿佛还具有了奸情色彩,因为“连月亮都羞红了脸,悄悄躲进云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