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一次性就能完成的工作非得让群众过三关,而且“盖章处”、“开票处”、“称粮处”互不联系,相距甚远,一个人根本不够折腾。看来,粮站虽然编制冗员,但人人都想“为人民服务”。
长长的人龙里有人放屁不说,还常常因“夹塞”而拳脚相加。钟鱼的父亲也和别人打过架,他用炼钢工人的铁拳三两下将对手揍翻在地。可还未来得及品尝胜利的果实,一个端着茶缸、戴红袖章的人就走了过来,见惯不惊地说:
“练完了?我都瞅半天了,你们还是不饿呀,还有劲打架,去去去,都到后面排着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追上钟父说:“大哥,要不要位置?盖章处,我那口子排着呢,马上就到了……一把米?哎,大哥你别走哇,再商量商量,半把米?半把米怎么样?半把米就让给你……”
报纸上每天都开辟专栏介绍代食品的加工方法,制作过程之复杂不比制造炸弹更简单。爱读报的何大头曾用戏谑的声调给居民们念过一段“茉莉糕”的做法:
“原料,嫩玉米秸、南瓜500克,******少许。
玉米秸去皮洗净,切成一寸见方小块,浸泡入凉水中2~3小时。南瓜去皮洗净,******切碎备用。
将秸块放入石磨碾磨,要反复多次,至手感滑腻为止,撇去杂质,用纱布滤除水分,放进锅内文火烘焙,同时顺时针搅动,约40分钟后,形成黏糊状,起锅入盆待用。
南瓜入屉蒸熟,冷却后捣烂成酱,倒入秸糊盆内,加五匙自制淀粉(在“变废为宝的土豆皮”一节有专门介绍)搅拌、和匀,有条件者放入蛋清则风味更佳。然后切成二寸见方糕块。巧妙的办法是盛进饭盒压平、压实,再用刀分割。
重新上屉蒸25分钟,打开锅盖,把碎******(根据不同时节可选择桂花或菊花)均匀撒在糕上,扣盖再焖5分钟,使花香入味,出锅即成。
特点,松软爽口,花香四溢,甜而不腻,余味绵长。”
听众们哈哈大笑,刘老趴将信将疑地问:“能行吗?”
“行个屁!”何大头第一次表示出对党报的怀疑。
荒年里的棬子树街的居民们个个面黄肌瘦,像涂了一层防冻的蜡,唯独尤寡妇精神焕发,她的两个没爹的孩子也滋养得白白胖胖。尤寡妇的名字在男人们嘻笑的嘴里尽情娱乐。“抽大前门香烟,喝二锅头烧酒,吃尤寡妇的奶子”被认为是男人幸福生活的三大要素。
半老徐娘的尤寡妇每日搽香抹粉倚门而立,卖弄地嗑着瓜子,暗示她从事的皮肉交易。她的床上夜夜欢吟,翻云覆雨。据说她的床上功夫十分了得:一吸,二夹,三颠。单是她哼哼哟哟的叫床声就足以令男群众神魂颠倒,性急的人未及入港便一泄如注。这只是手段的一种。尤寡妇的寝室布置得像新婚的洞房;茜红的窗帘,朱红的蜡烛,水红的合欢花衾被。枕边几颗大红枣,抬头墙上一幅观音送子图。囍红与暖烛的烘托下尤寡妇娇羞动人、笑靥如花,至少年轻十岁以上。男群众在此虚拟初夜意境中迷失了自我,表现得十分冲动和不惜一切代价,纵情在洗脑后的性幻想里。事毕她还会为客人奉上一杯热茶,说些宽心的话,让困遽中的男人们得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慰藉。体贴又贴体的服务为她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回头客,夜夜“客满”。那张老木床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尤寡妇请罗木匠帮忙打造了一张坚实的大床,别人的床四条腿,她的床六条腿,避免了顾客极乐时摔得人仰马翻。
尤寡妇全心全意为男人民服务可不是免费的,对于该收取的报酬是一个大子也不能少。钟鱼曾经看到,一个沮丧的小贩叮嘱刺骨冷风,在尤寡妇家门口“嗵嗵彭彭”崩了一早上苞米花,才还清了“花债”。
我党干部老蒋也常夜潜寡妇门。别人的效率是进门就办事,办完事走人,自恃身份特殊的老蒋却要享受“包夜”待遇,好梦一夜游,因此需支付更多的钱。老蒋的老婆苦劝无果,愁苦着脸开导他:
“关了灯都一样。”
“一样?搓衣板和白面团能一样吗?”老蒋乜着眼说。
邢排骨和刘老趴两个省吃俭用的鳏夫,常常在尤寡妇门前因为先后次序争得面红耳赤。刘老趴已从澡堂的气窗上多次欣赏过尤寡妇****的胴体,在花钱享用时显得急不可耐:
“今天我先上,我可是带了五斤粮票啊。”
“我也是五斤。”
“我是全国粮票!”刘老趴激动道。
英红像一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在钟家吃了几年的饭,这时也因为口粮的匮乏走到了尽头。最后的晚餐上,钟妈妈把二斤三两的肉票都用了,顿了一大碗樱桃肉。她殷勤地往英红碗里夹着菜。
“多吃点,多吃点……红儿,你妈病退快半年了吧?”
“五个月了。”英红说。
“唉,你妈这个病最亏气血的,得好好调养,千万不能沾冷水,也别下腰干重活,晚上用热水袋腾腾肚子。红儿啊,你是大姑娘了,懂事了,要体贴妈妈,她是为你们儿女才落下一身病的。”
“知道了,姨。”
“待会儿带块红糖回去,让你妈沏水喝,补补身子。”
“嗯。”
“红儿啊,你是家里的老大,要照顾妈妈、照看妹妹,洗衣做饭,要是太忙没空的话……以后就不用过来了,啊,反正我我这儿也没什么事……来,吃菜,红儿。”
十四岁的姑娘英红听出了话中的含义,她把碗筷放在桌上说:
“姨,我以后不来吃饭了。”
说完眼泪汪汪地向外跑去。
一旁的钟鱼莫名其妙,转过头问:“妈,你怎么把她说哭了?”
钟鱼的父亲也连声埋怨:“你看你这个人,你看你这个人,说些什么话!”
钟妈妈把碗一掼,“都冲我来了是不是!我为谁呀,啊?我又为谁呀。”
第二天在学校里,钟鱼和英红晃荡着腿坐在操场的乒乓球台上,钟鱼从书包里掏出一包东西说:
“英红姐,我妈让我带给你的红糖,还有十斤粮票和二十块钱……红糖缺了一个角,是我早上掰下来给大憨二憨了,他们都快饿死了。你都拿着吧。”
英红摇摇头说:“我不要。”
“我妈让你一定收着。”
“不要。”
“英红姐,你别生我妈的气,她那人特爱唠叨,有时候我都烦她。”
“我没生气。”
“那你以后还来我们家吗?”
“……”
“不要紧,以后我偷厨房东西给你吃。”
英红怜爱地把钟鱼的脑袋揽进怀里。钟鱼的脸贴在她刚刚发育的小乳房上,有软茸茸的温暖传递过来,让钟鱼的心底摇曳起一片狗尾草的沙沙声。
“以后到姐家玩吧。”她说。
魏援朝和牛端午给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同学们带来一线曙光。
这一天早自习,迟到的二人捂着鼓囊囊的书包满脸神秘地窜进教室,在门口左右观望一下,关上门,在同学们不明就里的注视下,将书包垛在课桌上,激动地宣布:
“有白面饼子吃了!”
“白面饼子?”无精打采的同学们眼里立刻迸射出亮光,忽喇喇地围上来。连温饱无虞的洋娃娃也来凑热闹。魏牛掀开书包盖子,只见里面满满的孩儿面大小的厚实饼子。顿时哗然,同学们你推我挤,争先伸出手去,一时秩序大乱,似乎要发生哄抢。
魏牛赶紧捂住书包,“别抢,别抢,都有份,回去坐好,马上分。”
同学们迅速地回归原位,端直地坐好,眼巴巴地望着二人。
魏援朝这才取出饼子,一字排开,数了数,“一共11块,全班39个同学,除去我和牛端午,还剩37个……”
“你俩不吃吗?”有人问。
“我们早吃饱了。”魏援朝自豪地拍拍肚子。
“一块饼两个人平分……可以分二十二个人,不够。一块饼三个人平分……可以分三十三个人,不够。”魏援朝苦恼地计算,“一块饼四个人平分……可以分四十四个人,操,怎么还多了!越算越糊涂!”
“四个人平分一块,多出一块零四分之三块。”陈雨燕帮他算出了答案。
“好,四个人平分一块,多出的一块留给潘老师,那四分之三就给小蚂蚁吧,他口水流得最多。”
“潘老师知道这事追查怎么办?”牛端午担忧地提醒。
“没事儿,咱不说谁知道。老师也一直饿着肚子,给她一块。”
魏援朝将一块饼子用纸包好,放进讲台的桌下。然后他拿出削铅笔的小刀,在一片啧啧的口水声中切割大饼,再沿着座位一一分发下去。钟鱼得到自己的那份后,迫切地咬下一口咀嚼,口感粗糙,磨舌头,有点甜,有股子豆腥味。
同桌的罗夏萍仔细端详着手上的饼子,颜色晦暗,不像是白面饼,而且来路可疑,犹豫道:“他们从哪里弄得的呢?不可能是买的……”
“你管那么多干嘛!”钟鱼训斥,“不吃给我。”伸手便要夺。
罗夏萍立刻护住,“算了,他们也是助人为乐的好心。”随后装出盛情难却的样子口舌生津地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陈雨燕完全抱着一种富贵小姐浅尝庄户饭的心态。“嗯,很面,沙口,有点甜,比饼干好吃。”
魏援朝和牛端午,傲立在教室中央,看着灾民们狼吞虎咽的吃相,耳听一片饕餮之声,有种抗战时期劫军粮救百姓的敌后武工队的成就感与荣耀感。
“同学们。”魏援朝荣光满面地说,“明天我还给大家带白面饼子好不好?”
“——好!”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大家要严守秘密,绝对不能声张好不好?”
“——好!”同学们大声回答。
“嘘——”魏援朝把手指放在嘴唇,“小声点……。”
“好。”同学们听话地连连点头。
“消灭法西斯!”
“——自由属于人民!”同学们压低嗓音齐声附和。
魏援朝哈哈大笑,自负心膨胀到极点。
仅仅三天之后,魏援朝和牛端午便在全校的批判大会上登台亮相,听政教主任孙世厚对他们劣迹铿锵有力地宣布——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德、智、体全面发展,做又红又专的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
我校四甲(1)班魏援朝、牛端午两位同学,一贯放松思想教育,道德品质败坏。今年十月份以来,二人经过预谋,多次潜入驻军54673部队营地,盗吃军马饲料,进行破坏活动。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啊,同学们,那都是专供军马的新鲜豆饼,你们偷吃光了,军马怎么有力气驰骋边疆,保卫祖国?还不人仰马翻、束手就擒!更可恶的是,居然把豆饼带回蒙蔽利诱全班同学吃下,使不明真相的同学误入歧途,腐蚀了身心,这是一种犯罪!
鉴于二人所犯的严重错误,为帮助他们思想改造,同时教育广大师生,特宣布处理决定如下;魏援朝、牛端午二位同学各记大过一次,记入档案,希望今后以此为戒。”
接下来宣布处分的另一个同学是英红的好朋友林丽珍,她受到了更为严厉的处罚:开除学籍。但对她犯下怎样的错误,孙世厚却闪烁其词——
“六甲(2)班的林丽珍,做为一个女同学,不自尊、自重、自爱!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保持着非常……非常不正常的往来,并且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若不是群众雪亮的眼睛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可耻啊,同学们!难道仅仅是生活作风问题?为满足个人物质需要,就出卖一切,和旧社会的……啊,有什么区别?生活上有困难,可以找我嘛,组织会关心帮助嘛”——孙世厚敲打着桌面,显得痛心疾首。
“尽管,这个历史上就不清白的老头已受到应有的制裁,但我们认为林丽珍已不适合继续留在学校。校园是一个学习科学文化的纯净之地,不是藏污纳垢的花街柳巷!同学们要牢记林丽珍的教训,树立远大的理想抱负,保持高尚的道德情操。”
开除决定宣布后,林丽珍长久地站在台上嘤嘤哭泣,不肯离开。两位女老师一脸厌恶地走上来,连拖带拽地把她拉下台。林丽珍趔迾趄趄的,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不知所措。
稍后,钟鱼从英红口中了解到事情真相。
“住在林丽珍家隔壁的不要脸的老郑头,经常给她买豆沙包吃,然后,然后就把她糟蹋了!”
钟鱼询问什么叫“糟蹋”?十四岁的女孩英红正色道:
“小孩子不懂别瞎问。”
其实钟鱼还是略知一二的。喜儿就是被黄世仁“糟蹋”后,才跑进深山老林,当了白毛女的,她爹杨白劳咽不下这口气喝了卤水。
“六一”儿童节这天,市少年宫“小红花”艺术团到红旗小学慰问演出,为尽地主之谊,全体同学都穿上白球鞋,白衬衣、蓝裤子,抹上红脸蛋,高举花环站在大门口列队迎接。小蚂蚁的黄胶鞋用粉笔涂白了,连露在破洞外的脚趾头都涂成了白色,而潘桂芹老师也搽脂涂粉混迹其中。
随着两辆大客车的鱼贯驶入,欢迎仪式达到高潮。英红和大萍所在的鼓号队鼓乐齐鸣,震耳发聩。数不清的花环在头顶攒动,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车窗内也伸出许多握着红花的手,整齐划一地挥动——
“学习,学习!向你们学习!”
半小时后,“小红花”艺术团的慰问演出在操场中央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拉开帷幕,台下坐着头顶烈日暴晒的被慰问的全校同学。一男一女两个小主持人精神抖擞地走上舞台。男孩子生得浓眉大眼,傲视全场、顾盼自雄,如果是红旗小学的人很难保证不挨揍。女孩装扮得花枝招展,正努力保持住嘴角的一对酒窝,嘴丫都快咧到耳根了。他们用伪装好的声音报幕——
男:“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沐浴着党的阳光雨露,茁壮成长!(手势、有力地)”
女:“我们成长在红旗下,在节日里欢乐地跳舞,像百灵鸟一样歌唱(抒情地)……”
男:“可那万恶的旧社会,人们吃不饱、穿不暖,受尽压迫剥削(渐低沉)”
女:“是毛主席领导穷人闹革命!(亢奋)推翻黑暗统治,人民翻身做了主人,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手势、展望的)”
合:“请听童声小合唱《听妈妈将过去的事情》。”
男:“领唱,赵仙琼同学,手风琴伴奏,柴有乾老师。”……
“早先穷”和“才有钱”表演完毕后,接下来又是一个男生小合唱《园丁之歌》,一个女生小合唱《小树,小树快快长》,一群人齐刷刷地站在舞台上,摇摆着引吭高歌,摇得人昏昏欲睡。台下的热情有些转移。小蚂蚁低头用粉笔重新涂自己的脚趾头。肖巧不停地打哈欠,眼泪汪汪。土肥闲暇之际又放闷屁,臭气四散弥漫。钟鱼不慌不忙地挖着鼻孔,顺手往板凳下一抹。只有罗夏萍同学伸长脖子,情绪饱满地观看演出。
接下来的节目是小提琴独奏《思乡曲》,一个扎蝴蝶结的小姑娘站在台上,娴熟地演奏马思聪先生的这支名曲。委婉的旋律从琴弦间缓缓流淌,像清冽的山泉,流进每个人心里,那么的舒服,比老莫的什么“玛祖卡”好听多了。台下鸦雀无声,小蚂蚁瞪大眼睛、张大嘴巴,陷入二憨似的呆傻中。钟鱼却无意中瞥见,陈雨燕的眼中迸射出嫉妒的火花。
小姑娘谢幕走了,听众立刻从美妙的余想中被生拖硬拽出来。一个戴五角军帽的男生“噔噔噔”疾步冲到台前。转身“唰”一个亮相,用地道的胶东口音激情朗诵——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