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禾
从前那儿有棵树,现在没有了。
从前,那儿是一座砖瓦窑,窑坡上长满荒草,远看像一座古冢。路在窑道口绕一个弯,从沟坡弯下去,一直走到沟底,有一绺细水,弯弯曲曲在草丛里流。两块石碑搭成的桥歪在水里,大跨一步才能跳过去。四儿手里拿着树棍,坐在沟坡上,几头猪摆着尾巴在沟里拱。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弯腰在沟坎上找酸酒缸。姐姐说:“四儿,你放猪啊——”四儿抬起头,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眯缝起眼睛看我,咧嘴笑了一下。我提着提兜悠着胳膊从她身边走过去,觉得后颈有点热辣辣的发烧。后来我一个人回家,老远看见她在沟边晃悠,我垂下眼睛向沟底走,听见她在背后说:“不在我嫂家住一天就走?”我扭过头,看她站在高处,很随便地盯着我的脸,我说:“我明天还得上学。”她说:“你还上学?”我脸红了,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她说:“上学也没什么。反正你们家不缺劳力。”从那以后,我和她像有了一种约定,我和姐姐一起的时候,我们就装不认识,谁也不跟谁说话,顶多只是互相看着笑笑,每逢我一个人,我们就在沟上说话。如果赶巧在沟底,我会下到水边跟她走一阵,说不定还会绕到沟岔里去。那儿有很密的茅草丛,一簇一簇的杨槐秧,还有一片爬满节节草的平坡。她坐在草丛里,手里悠着树棍,我站着。我说:“我已经不上学了。”她说:“我知道,你二哥让你去跟他的拖拉机。”“其实学校早就让我讨厌了。”“可在学校能多歇两年,少干点活儿。现在你忙了,难得有空到我嫂这儿来。”她这么一说,我就经常巴望二哥的拖拉机出毛病,或是公路段大检查,不准拖拉机上路。
现在那座窑也没了。没有了窑,什么也认不出。大峪沟一点也不像大峪沟。上面架着一座桥,沟岸被混凝土片石包得整整齐齐,好像那条曲曲壑壑的荒沟只是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梦。
我坐在高坡上。光秃秃的黄土坡反射出炽白的阳光,只有向远处看才不至于炫眼。我脚下的高速公路像一条大河似的从远处奔来,又向远处涌去。路两边的防护网像一道低矮的栅栏。******!飞驰的车辆像洪水中漂旋的树叶一样从我眼前掠过。我又在心里骂了一句。今天晦气,从早晨到现在,还没看到一辆出事的车,更不用说像前天那样十四辆撞在一起,整个公路都被堵塞了。很多亮着红灯的小车开过来,当官的和警察们绕着坏车忙乎,记者肩上扛着炮筒似的玩意在里边凑热闹,哼哼唧唧淌着血的家伙被抬上救护车。那情景着实好看。村里人像过节赶会一样喜气洋洋地着篮子,提着热水瓶,围到防护栏边。鸡蛋一块钱一个,汽水四块钱一瓶。过后家家饭场上都有话说,这样的好事可不是天天都会发生的。
姐姐家的房子坐落在村西头,站在场院里可以一直看到沟那边。浅黄色大路贴着村边的池塘转一个弯,一溜下坡,在冈坡和庄稼地里蜿蜒,在沟坎边消失,从沟那边的坡岸上重新现出来。每次到姐姐家来,我总是待在场院边。那儿有棵枣树。我在枣树下给姐夫帮忙铡草,在枣树下端着碗吃饭。铡草的时候,只用一抬头,就能看见沟坎上四儿的影子;吃饭的时候,四儿和我只隔着一条流水沟。四儿手上的碗和我手上的碗一样大。她从她们家灶屋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凑在碗沿上喝汤,下巴向前,脖子伸长,纤发在额上飘动。有时候她会漫不经心地跨过那道淌着脏水的小沟,走到姐姐家的场院里,凑到堂屋门口:“嫂,熬黍米汤,你喝不喝?”姐姐大声问:“成,喝黍米汤不喝?喝了让四儿给你舀。”四儿转过身看着我,并不直接和我说话,眼神平淡亲切,像早晨的阳光一样明朗温煦。我连眼睛也不敢抬,嘴里支支吾吾地说:“不,不了。”姐姐和姐夫不在的时候,四儿站在她家灶屋门口说:“刚煮好的芋头,你过来自己拿。”我不好意思拒绝,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跨过那道沟,从她端着的篮子里捡出几只,一边吹气一边吃,一边和她说话。
现在那些灰瓦房已经没有了,枣树当然也没了,流水沟更不用说。那样的流水沟许多村庄都有,它随高就低在院子与院子房子与房子之间随便流,一直流进村边池塘去。下了雨,鸭子和鹅沿着小沟玩水,嘴插进泥里发出噼噼剥剥的声音,听起来惹人发笑。那些旧瓦房猜不出是什么年头盖起来的。
看起来很新,却像随时准备拆除的样子,无论木料门窗,还是砖砌的根脚、土坯垒的墙壁,一切都显得凑凑合合,带着岗地人家的粗陋。雨不歇不停地下,鸭子和鹅在屋檐下抖动着水淋淋的羽毛,雨点在门外坑洼里溅起稠密的水泡。白天像黄昏一样朦胧。周围是麻袋、包裹、旧箱柜,我躺在麻袋缝隙的席子上。缝隙里的亮光被遮断,我勾起头,四儿的脸从缝隙里出现。我把翘起的脑勺搁在麻袋上,麻袋里的粮食硬硬地硌着我的头皮。一团柔软温热的东西挤着我的腿坐落在席子上,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小巧的腰肢和圆圆的结实的髋臀。我屏着气,绷直腿,一动不动地挨着她。她的手在黑影中触碰到我的脸,一股烤红薯的香味在我脸前飘绕。我坐直身体,接过她手中的红薯。她坐在我身边,歪头看我把烧焦的皮揭掉,凑在嘴上吃。她压低声音说话,我觉得黑影里有许多怪物向我挤眉弄眼。她的手并不娇嫩,我能摸到她手掌上硬硬的薄薄的趼子,细瘦的手指显出特有的灵巧和温存。手拉着手坐在暗影里,虽然凑得很近,还是没法看清各自的面容。她头发和身体的气息包围着我,她的呼吸吹拂在我脸上。我心神不定,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的脸蛋离我的鬓角只有一拳那么远,嘴唇像一朵蓬松的芍药花,在我腮边散发着热气,我只用抬起头,将下巴向上一送……
嘿—我喊了一声。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像风一样奔跑,虽然用了很大气力,喊声还是像一片羽毛落进大海似的听不到一点声息。****—妈的——无论我怎样喊叫,那些流星般的汽车也不理睬我。从前在这儿吆喝,沟里有瓮声瓮气的回声。现在不行了。从大峪沟向南走,有一段很陡的沟坎,岸上有一群羊在陡壁边啃草。“你说它们会不会掉下来?”“它们才没那么傻哩!”
“瞧它们走得那么靠边儿,脖子都勾到崖下了……”“那也掉不下去。”我扯起喉咙使劲对着崖壁喊叫:“—”
哟嗬哟嗬哟嗬——四儿笑了。她笑起来像鸟叫一样,嘀嘀呱呱长久地在谷底回荡。我又喊了几声。羊群耷拉着头,毫无反应地继续在陡岸上啃它们的草。四儿弯着腰捂着肚子,头发垂落脸上,眼角闪出泪水,好像马上就会跌倒。我很想跑过去把她抱起来,可脚像生了根一样一步也跨不出去。我站在那儿咬着嘴唇,看她弯腰大笑,对自己感到灰心丧气。笨蛋!傻瓜!
“你个大笨蛋——大傻鸟——”
我的声音轻飘飘地在天空浮漾,融进细密的阳光里。公路那边的田野上有辆拖拉机在慢慢蠕动,像大峪沟草坡里拱泥的猪。姐姐坐在架子车上,姐夫拉着她,车底板在土路上铿铿锵锵响。四儿站在沟坎上迎着阳光,满含笑意地看着他们绕过砖瓦窑。等他们走远,她才转过身。在别人面前她看我总是很不在意,好像是一个陌生的亲戚。我们俩在一起,她的目光又像亲兄妹一样随便,熟稔得可以不拘礼节。“我嫂一定能生个男孩。”她说。我又开始感到自己的笨拙,嘴里唔唔噜噜,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老鸹奶看这种事最准,她说男孩在这儿,女孩在这儿。”她用手在自己的肚子上比画。我笑了一下,赶忙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架子车的影子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大路尽头。姐姐到城里去生孩子的这些日子,我能每天待在这儿。早晨和晚上给猪煮食,用干红薯叶掺麸皮,撒上一把盐。黄昏时把鹅从冈坡里叫回来。鸡回来以后,给它们撒高粱籽或是玉米粒。晚上把鸡笼堵牢,猪圈插好,门拴紧。这个村庄对我充满了新奇,无论村头的小树林还是村边的池塘都使我觉得亲切可爱。干旱的日子,池塘的水很浅,黄色的池岸裸露出来,水面上漂着杂草和发绿的泡沫,池塘上空飞舞着雾一样的蜢虫。下了雨,水从塘里溢出,沿着干涸的路沟发出哗哗的响声,从冈顶流下去,大峪沟一下子变成湍急的小河。四儿戴着雨帽,我拿着箩筐,我们一起在急流边捞鱼。她挽起裤管,露出园鼓鼓的腿肚和细嫩的脚杆,泥水从叉开的脚趾间淤出来,她噗唧噗唧踏着泥水在雨里奔跑。
我喜欢看她踏在泥水里的光脚丫,也喜欢看她挑着那副大水桶在朝阳初升的土路上虎虎势势走动。小村的黎明从水桶碰响开始。寻着这声音,挑水的人影三三两两沿着一条白白的小路向村外走。黑黝黝的冈坡飘荡着雾气,小路像一缕白线在昏暗中起伏,估不出水井离村有多远,跟着四儿的背影,高一脚低一脚耐心地走下去,听见很多人聚在那儿说话,就找到了井。人们站在荒野里,在风中咳嗽、谈话、说笑话。四儿说:“坐下,坐下。”我把勾担横在两只水桶上,坐在勾担上不急不忙听人们聊闲话。她走过来,站在我背后,一手悠着勾担,另一只手不经意地放在我肩上。黑暗笼罩着我们俩,人影在我周围晃动。听到有趣的笑话,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拍打我的肩膀。这眼井出水很慢,前边的人打完,后边的人要等一小会儿才能向下系桶。太阳一出,井就变成一口干涸的土窖。冈头上透出亮光,人们的身影逐渐分明,太阳还没升起,荒野、土井和小路明朗起来,四儿身上的褂子显出细碎的小花,胸脯突露出光影。羞怯的感觉从耳根泛上来,我把头转过去,看着村里飘起的炊烟。担着满满登登的水桶往回走,她的脚步比我有劲,我咬着牙才能赶上她。在村边的陈刺林那儿,她放下担子,用手抹着额头发梢里的汗水,满脸通红地看着我:“累不累?”我学着她的样子擦汗,学着她的样子拿手在脸边扇凉。我说:“在家我没挑过水。”“从来没挑过?”“没挑过。”她笑了。
越过篱笆似的栅栏,公路像飞速流动的河水,看一阵就会头晕。我把目光抬起,向公路尽头看。收费站的影子隐隐约约架在天地交接的路面上。那儿曾经是牛车路和县城过来的土公路的交叉口。我走上公路,意外地发现四儿站在那儿,手里挽着一个提兜。“嗳——”我喊了一声,她像既没看见也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地扭着脖子,聚精会神地向公路那头张望。我慢慢悠悠走上路面,在路中心游来游去。四儿的脸扭得更远。今天她为什么这么怪?一辆卡车开过来,我从公路上横冲过去。吱吱嘎嘎刹车的声音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找死啊!这混蛋!”我弯腰从路边拣起一块断砖,跳着脚追着车叫骂,卡车一溜烟蹿走了。等我转过身的时候,一个小伙子出现在她身边,他们很近地站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像在看一个疯子。我在公路中心跳跃,追着汽车的影子把手里的断砖扔出去,用最粗野的话骂人。班车过来了。他们凑近车门,小伙子在后边推搡着四儿的腰肢。我明白了,他是后洼的小顺。四儿从没对我说起过他,可我知道后洼有个小顺,他爹在城里开饭店,卖锅盔、胡辣汤。我想象着小顺到四儿家来的情景,他给她买衣服,在种麦的季节开着小手拖给她家送化肥,犁地。四儿的身影在班车里晃动,我像傻瓜似的站在车后的烟尘里。我想再找一块断砖,在路边寻了好一阵,什么也没找到。
现在我已经不想娶她了。那时候也没认真想过这件事。只是不定什么时候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像河水打旋儿似的,倏地一下就流走了。四儿并不漂亮,和城里那些女孩比,她很土气。可是城里女孩白白嫩嫩,看见她们我会忍不住想起过年时的灶糖和撒了化肥的豆芽。四儿的皮肤黑红,她的胳膊、腿像常年累月被手掌打磨光的枣木锄把,坚实滑溜,摸起来使人不愿意把手抬起来。“瞧不出,你这小心眼,憨子!”她的手像无意似的落在我的小臂上。“在公路上跟汽车耍,可不是闹着玩儿。”我不说话,我的腿蹭着她的膝盖,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显得又笨又胆怯。我发誓不再理她,可她一出现在我身边,我就没了主意。她不是和原来一样吗?有什么可抱怨?有什么可生气?她咧着嘴嘲笑我,我什么也说不出。我知道,也许以后我再也不会到这个冈坡上的小村里来。我坐在枣树下的椅子上,月亮昏昏沉沉在云里隐现。姐姐在屋里哄小环,她哄一阵,骂一阵,小环一会儿大哭一会儿抽咽。枣树叶子的阴影在我身上晃动,我仰起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天上的星光。“你不是说她能生男孩吗?”我的声音有点丧气。四儿不说话。她的膝盖挨着我的腿。我生气地说:“老鸹奶不是说男孩在这儿,女孩在这儿吗?瞎吹!”“这种事,谁也打不了保票。”四儿的手沿着我的小臂慢慢移动,停在我的臂弯里。她抬起手,在我头顶摸了一转,我更感到丧气,弄不清是为姐姐还是为我自己。“如果你生不出男孩,后沟的小顺会要你吗?”既然说了这样大胆的话,我干脆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她毫不在意地笑起来:“小鸡蛋孩儿,坏水不少!”我说:“谁是小鸡蛋孩儿?你比我还小几个月呢!”她把脸凑近来,用两只手掬着我的脸蛋:“我瞧瞧,耳朵上的茸毛蜕净没有?”我随着她的手站起来,向她靠近,她闪身跳过流水沟,在黑暗中一边笑一边向我挥手。我久久地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融进堂屋的黑影里。村子上空掠过一阵风,树梢在风里摇摆。隔着看不清的房屋和小树,村东头磨房里传来一阵驴叫,像离得很远,又清晰又模糊。我在心里大声咒骂,把能找到的刻薄字眼全都使出来。让这可恶的村子遭瘟疫!男孩,女孩,大人孩子,全死光,一个不剩!鸡狗猪羊也逃不脱!
我站起来,沿着路边的高坡向下走。太阳更热,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路两边没有树,连一片青草也看不见。车比刚才少了,一辆跑过,另一辆隔一阵才会出现。我溜近封闭网,沿着路基慢慢走。从远处看,这些栅栏不比我家的猪圈高,可向它走近的时候,它变得越来越高大。来到跟前,仰起下巴才能看见铁丝网的顶端。翻过去并不容易,我想。一转脸,白白亮亮的公路上又有许多形形色色的车辆接连不断地飞驰过去,没法想象它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必须穿过路面,跳过分界沟,到那边的路边上。到那边,才能扒上向南去的车。现在我不想去北京,尽管小时候很想去。“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这歌子现在唱起来还很顺口,可是现在……我看着往北去的车,想象着道路尽头的风景,想象着牌坊似的城门,缠满了龙的柱子。
公路、车辆,路那边的田野、丘陵和远处的天空,都被罩在均匀细密的网纹里,把眼睛凑在网眼上,它们又都变得清清楚楚,连小汽车屁股上的车标也像用铅笔描过一样清晰。
姐姐不在那儿了。四儿也不在了。她们一走,村子在我心里就消失了。站在坡上远望,从前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姐夫不再是姐夫,他成了另一个人,和村里所有的农民没什么区别。牵着牛,背着犁;或是戴着草帽跟在收割机后,敞开汗褂,在太阳下忙忙碌碌,过着和我毫不相干的日子。大峪沟变得平平淡淡,这样的荒沟,丘陵地里到处都能看见。高速公路一修,一切都被抹去,像一幅画被油漆涂盖,使人想不出原来的模样,连方位也变得模糊。
公路的另一头蒸腾着灰白的气雾,天空像冒着气泡的热水池。我没法想象南方是什么样子。姐姐的背影像一棵细高的树,摇摇曳曳融进一片绿色里。她走时高速公路还没修好。她把小环交到妈妈手里,俯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提着提兜,匆匆忙忙向外走。我扛着她的行李,一直把她送到公路边。男男女女挤满了那辆脏乎乎的破中巴,姐姐低着头,勾着腰,踩在别人的行李上,像一件货物似的被塞进去。我猜不出在去南方的路上,四儿是不是也像姐姐那样被那么多肉体挤着,在污浊的气味中颠簸。南方的工厂、楼房、马路,南方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又短又窄的衣服,黑亮的小轿车,手提大哥大的老板,和高速公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我心里,南方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怪物,高速公路像它伸过来的长足。每到黄昏,小环在堂屋门口牙牙学语,二哥就会斜起眼睛睨着她说:“范家的丫头,凭什么让咱们白养着?”妈妈默不做声地把小环拉回去。那时,我会忽然想起姐姐的村庄,想起四儿,想起南方。不知道四儿为什么也到南方去?是因为受不了后沟小顺的欺侮,还是害怕自己也像姐姐那样生一个女孩?姐姐和姐夫离婚以后我再没到那村子去过,也没见到过四儿。在一个下雨的日子,我一直走到大峪沟旁边,看着沟里涨起来的水,眺望冈顶上的村庄。雨幕昏沉,我什么也看不见。在城里,我在小顺家饭馆门口转悠,老家伙站在门外喊:“胡辣汤油烙馍——”嗓门很亮。可是我没看见小顺,也没看见四儿。后来在粮食市场碰上四儿的婶婶。“你们家的四儿还放不放猪?”“四儿么?”她说,“早走了。到南边打工去了。”
我并不是要去找姐姐,更不是去找四儿。我已经长成一个很高的小伙子。二哥的拖拉机出事以后我一直闲在家里,我对家里的一切都烦了。小环老哭闹,我老想揍她。妈妈也开始耐不住。
今天不会有什么热闹看了。路上的车又开始少起来。封闭网虽然很高,可想爬一样能爬上去。抓着一个一个网眼,脚用劲向里蹬。太阳在我头顶左右摇晃,公路像两条扭动着身体起伏盘旋的大蟒。头从铁丝网横栏上探出来,路面上的车咝溜咝溜飞跑,我觉得自己变成一株很高很大的树,在风中摇摆。
既然爬得上来,肯定也能跳得下去。从高处望去,公路像一条没有尽头的传送带,路面上的车像齿轮一样,把田野和村庄咬进去,轧扁,挤碎,碾平。
我张开双臂,让身体在网栏上平衡一下,双脚用力一蹬,炫眼的路面向我倾斜,我像鹰一样扑向白色的大河。南方像一条滑腻的大乌贼,在我脚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