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单位离车站甚远，走了很久，才走到这个被一大片民房包围的五层高楼内，就象许许多多由外婆带大的孩子一样，我对自己的父亲，也有一种难以化解的隔膜感，甚至连称呼一句“爸爸”，也觉得有些吃力的样子，能够不叫他，是尽量不叫的。
父亲单位的房子，分在三楼，是一大一小两个房间组成的套间。由于信件约好了今天回家，又是周末，所以父亲在家里等我，敲开了门，父亲见了是我，眼里有一丝的喜悦道：“胜利，你回来了？”
我含糊的应道：“嗯。”就走了进去，在小房间里放下行李。
“中考考得怎样？”父亲显得有些关心。
“还好啦。”我进了大房间，找了凳子坐下，父亲跟了过来坐在床头，跟我隔了小圆桌子谈话。
“小中专有希望吗？”
“没有放榜，谁知道具体怎样。”竞争那样激烈，虽然自我感觉不错，但对于能不能考上，委实没有把握。
父亲沉默了，掏出包乘风牌卷烟，抽出一支，在烟盒子上顿了顿，开了电炉，在电炉丝上取火，房间里马上感觉到一阵热气。
父亲诚恳的道：“胜利，我跟你说件事儿。”
“嗯，你说吧。”
父亲吸了口烟道：“有人给爸爸介绍了个对象。”
因为事先毫不知情，我愕然道：“你怎不早说？”早说了又能如何，我也不知道。心里是悲是喜，这时全然的都说不上。
父亲道：“你也知道，你的妈妈福薄。你也要理解，爸爸这几年的清苦，是怎么过来的。”
我垂下头，想起了我的妈妈，心里不知是怎样一种感觉，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眶里有泪水仿佛要落下，不由抬手檫了檫眼睛。
父亲又道：“你的妈妈，我们当然都很怀念，可是我们以后的路还很长，我找个人，主要也是考虑可以照顾到我们两个的衣食住行。”
这个想法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但不知怎的，我仍是觉得有点难过，我有些哽咽道：“这个事情，你不用跟我商量。你自己拿主意就行了。”
父亲叹道：“你少年丧母，我中年失妻，人生三大不幸，我们都当到了，所以我也希望找的人能对你好，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我点头道：“既然你都找好了人，我能说什么呢？”
父亲道：“这个人我已经见过了，是乡下人，前些年离婚的，人很不错，但有个问题，她还带着前夫留给她的两个孩子呢。”
我看着父亲道：“这样你也要？”
父亲道：“爸爸没用，当不了官又没有钱，能选择的余地不多啊，这个人爸爸是满意的，就是给你添了两个弟弟，爸爸的负担就重多了。”
我悲哀的道：“你满意就好。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父亲道：“所以我得先跟你说，我很快会跟她结婚，你若是考上了小中专，那很好，我再苦两年，培养你出来工作，若是考不上，那也不能再读书了，过些时候替你找个工作，就当工人好了。”
这一番话，等于把我逼上了绝路，凭我一贯的成绩，考不上小中专，上个高中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但父亲这一表态，若是考不上小中专，再读书就没有可能了。当个前途渺茫的工人，绝非我的理想。
我神情沮丧，无法回答父亲的话，一个人走回小房间，翘着脚躺在床上，静静的想出了神。
父亲的情绪也很低落，并没有再跟我说些什么。
心情不好的时候，只有想到了沈青，内心才能获得一种慰藉，谁说过爱情是能够疗伤的灵药，此刻便觉得这句话颇有些道理。
百无聊赖的待了两天，我便向父亲提出要回去陪陪外婆，父亲没有表示什么意见。临走时，他对我说道：“胜利，你回去陪外婆也好，过些时候等你回来，就见见阿姨吧。”
父亲大概也顾及了我的感受，没有直接称呼后妈，我考虑了下道：“等我放榜后再回来吧，你帮我查了成绩，打电话告诉我。”
父亲道：“好，电话打哪啊，你能接到吗？”
我把芷阳邮电局的号码报给了他，并说道：“你就问接电话的是不是沈青，如果是，你可以让她转告我，她是我盛英婶婶的女儿。”
父亲道：“哦，是沈在军的女儿吗？我记得她是和你同年的，这么小就出来工作了啊！”
城里沈氏的字辈，依次是“进朝忠君，在家顺亲”，在LH县城，沈叔叔这代人，在和家的字辈，非常常见。
我答道：“嗯，沈叔叔邀你去他家玩呢。”
父亲为难的道：“哪里有时间呢，一周就一天休息，有时星期天还得下乡，等以后有空再说吧。”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语录封皮的日记本，翻开时，里面是几张纸币。
我默然接过父亲给我的十元钱，不管怎样看待父亲，此刻分别，心里毕竟有些伤感，我看着他道：“那我走了。”
父亲点了点头，挥手道：“路上小心点。”
告别了父亲，我赶紧顶着日头，提前了两个小时走到车站，买票的队伍排成了长龙，车站里成群的乞丐用尽手段，依次的向旅客们强行要钱，人生百态，社会众生相，可以在此管中窥豹。
下午三点的班车，正是来时那辆班车的回程。汽车从车队开进了站，听着广播里站务员嘹亮的报：“买好三点钟的车票，莲花到芷阳的旅客，请到二号检票口剪票上车，车号××××”
我机械地随着人流涌进站内，所幸较早买到了有座位的票，对号入座之外，过道上依例是大堆买了站票的人群。
一路颠簸，车子终于停回了芷阳的小学门口，时间还不到六点，我估摸着沈青可能还未下班，便顺路走进了芷阳的邮电局，经过邮局的小院子，进入营业厅，就见沈青坐在角落的手控电话交换机边，戴着耳机，对着话筒说话，看见了我，脸上洋溢着笑，对我摆了摆手。
看见沈青，我的心里便泛起一股暖意，心底的些许不快，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邮局的柜台里，还坐着个卖邮票兼收发信件的老职工，我对着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待沈青忙完，我笑道：“小青，还习惯吗？”
沈青摘了耳机，抬手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微笑道：“还行。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在城里多玩两天吗？”
我压低了声音道：“想你了呗，我一个人玩，能有什么意思。”
沈青瞅了我一眼，眼角眉梢，隐含着笑意道：“真的吗，城里花花绿绿世界，就没有那些个美女让你动心？”又对着柜台里的老职工努了嘴角道：“幸好天伟叔的耳朵有点背，不然真不敢让你进来这里。”
我笑道：“我的心里就只装着你，哪能装得下别人。”
沈青道：“两天不见，你别的本事不见长，哄女孩子的功夫可是越来越好了。”
村里的电网改造，已基本竣工，巨大的变压器，就装在邮局附近的黄氏家庙门口，用上了稳定的市电，村里先富裕起来的部分人家里，就顺势置办了电视机，收录机等时髦的电器。时下流行的歌曲，便不时的飘荡在大街小巷。
邮局营业厅里，装着吊扇。坐在沈青的身边，院子里栀子花的清香袭来，加上头顶上凉风阵阵，炎夏的酷热，便也仿佛减弱了许多。
我握起沈青的手道：“这里上班多好，跟以前比，可真是天渊之别呢。”
沈青道：“人总是这样，从不好的环境到了更好的环境，很快就能适应，要是反过来，可就不好受了。”
我笑道：“人们的生活，总归是会越来越美好的吧。”
沈青拿起耳机听了下，将交换机上的通话对线拔了下来，一边对我说道：“待会下班，就到我家吃饭吧，你外婆不知道你回来，一定没煮你的饭。”
我摇头道：“不要，去你家，你爸妈太郑重了，平常日子，我还是不在你家吃饭的好，免得麻烦。”
沈青道：“那也好，你先回家，晚上我去找你。”
等待放榜的日子，天天和沈青一起耳鬓厮磨，芷阳的山山水水，处处留下我们的欢声笑语。那一份甜蜜情怀，温馨浪漫，自是不言而喻。
沈青上班的时候，我也常常同了老胖，杨文广，门板一起，打球、下棋、爬山，游泳等等，尽情的挥霍着中考后的黄金时期。黄嘉上和铁锤住得较远，偶尔才能跟我们玩玩，大多时候，我们的行动就由六人组变成了四人帮。
十八日的时候，父亲就打来了电话，他已经在教育局替我查了分数，中考七科，总分五百四十分，我考了四百零六分。这个分数，不能说高，但也绝不会低，能不能上中专，必需等学校的录取分数切线后才知道。
学校能查到分数的时间大约在二十二日，这日上午，我跟老胖他们一起往学校走去，除了我因为已经知道了分数外，大家的心情都有些紧张。
我问老胖道：“你填报的第一志愿是什么？”考前本来我们都互相知道填的是什么学校，但久了也就忘了。
老胖道：“省供销学校。”
“这么热门的学校你也填？”杨文广接口道。车站、粮站、供销系统等，在那个年代都是非常吃香的职业，相关的学校当然就成了大热门了。
老胖道：“反正都没多大希望，就随便填了，也许大家都这么想，反而没有人填，录取分数一低我就捡到宝了。”
我笑道：“要是这样，以后有紧俏商品，可得找你买。”
老胖也笑道：“八字都没一撇呢，我家坟头又没有冒青烟，哪那么容易考得上。”
门板道：“考试前得斋戒沐浴，你有没有做到？”
我搭着门板的肩膀笑道：“学校里不是天天都斋戒吗，但是沐浴做不到，水贵如油，谁能沐浴得起呢？”
老胖道：“高中你们填了吗？”
杨文广道：“填了一中和三中，考上哪个是哪个，要改变命运，除了读书，也没有别的出路。”
一路谈笑中，很快就到了芷阳中学，中考的成绩被学校用红榜公布了出来，我的成绩，被列在了17位，四眼考了399分，排22位，老胖392分，列在37位，杨文广386分，49位，门板只考了350分，已经在九十多位，铁锤的名字第一张红纸上没有见到，我们都有些为他难过。
第二张红纸上的分数，已经是在三百分以下了，这令我们大家都感觉到意外。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六个人的成绩，一贯都相差无几，何至于铁锤的中考成绩，会差得无以复加？
“这小子一定是谈恋爱开小差。”门板虽然考得也不好，但仍显得很轻松的说道。
“我们杨文广暗恋何慧丽，还不是考得不差。”我打趣的笑道。
芷阳中学每年考上小中专的人数，都不曾达到过两位数，这样看来，我的希望很有些渺茫，照理我的心情应当沉重起来，但能和沈青在一起，什么事就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八月初，录取工作已经陆续展开，小中专的最低录取分数，?在这一年达到了惊人的440分，一中是400分，三中382分。这样一来，以我的成绩，只能上一中或者三中了。令人意外的是，铁锤通过在县府工作的姑丈到教育局查卷，发现分数被记错了，他的成绩高达446分，在芷阳中学排名第二，以第一志愿考上了省邮电学校。
门板没有考上高中，铁锤直接跃了龙门，录取通知书陆续寄来，老胖、四眼和杨文广，被三中录取，我收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心中殊无喜色，父亲无法供我继续读书，那么我的前途，就是一片渺茫。
我又回到了城里的家，父亲已经从单位分到了一套房子，仅有四十五平米，被分隔成了三室一厅，还有厨卫，这样的条件，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父亲所说的阿姨，已经住进了我的新家，他们已经办理了结婚手续，但并没有大范围的请客，这种情况，当然也是不宜大张旗鼓的。
忽然间，我就得了两个挂名的弟弟，这份感觉，一时也不知该悲还是该喜。看着父亲高兴着忙上忙下，我又觉得有些不忍，这么想着，在家里的时候，脸上便尽量的挂了笑，好像在分享着父亲的喜悦。
阿姨姓谢，没有文化，她的娘家，有十三个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她排行第九，所以就叫谢九妹。人看起来比较端庄稳重，她先前的丈夫嗜赌，而且经常使用家庭暴力，这就导致了她婚姻的失败。
从父亲跟我的交谈里，我逐渐的了解了这些情况。这日，晚饭后，阿姨正在洗碗，两个弟弟一个七岁，一个九岁，在较小的一间卧室里嬉戏，我和父亲，搬了椅子到阳台上乘凉，父亲取了洒水壶，浇灌着阳台上的万年青和大叶兰。
聊着聊着，就提到了中考。“胜利，没有想到今年的小中专录取分数会这样高。”父亲叹道：“凭你的成绩，我以为应当上得了的。”
那又能怎样？尽管我已经很努力了，尽管我报的志愿是冷门之极的东北水利学校，但考不上就是考不上，不能怪天，也不怪命运，那时我就已深深地体会到：中考，或者是公平的，读书，靠的却绝非努力，读书的天赋，要比什么都重要得多。
如果说有一百个人在努力，你就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不会是第一名。芷阳中学一百五十六个参加中考的毕业生，只有两个考上了小中专，其余的一百五十四人，谁能说他们不在拼命？许多人甚至拿出了悬梁刺股，偷光映雪的精神，昼夜苦读，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若干年的辛苦，换来的还不只是好梦一场？
当然不可以这样跟父亲讲，我“嗯”了一声，等待着父亲的下文。
父亲又道：“既然没有考上，你就先休息一段时间，然后找点事做吧。”
我这个年纪，能做什么事？沉默了一会，我小声道：“爸爸，我还想念高中。”
父亲浇完了花，放下水壶，坐在我面前的竹椅上，我看见他的鬓角，已显出了斑驳的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比前些年深了许多。他看见阿姨仍在厨房做事，深吸口气，平静的对我说道：“胜利，你是知道的，爸爸一个月工资五十六元，现在是五个人吃饭，”说时看了眼小房间里的两个孩子，续道：“还要供你的两个弟弟念书，你想，你再去念三年高中，就算你考上了大学，又还要三到四年，我哪有那个能力，再供应你上七年学？”
父亲说的都是实情，他当然希望我早点出来工作，好减轻家里的负担，但对于我，既然考上了高中，心里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从此放弃学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