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民暗叫怪事,这小朱怎么又拿出这种架式了,莫非是有什么变化。他不动声色地问:“是市委组织部来谈话吗?”
黄小凤说:“不是,那个电力局的老于回家跟媳妇打离婚,还得打几天呢……我找了梁书记,反映了你的情况,梁书记说这么着对你确实有点不合适,他跟省里说了,省里说有一个什么局缺一个副局长。梁书记的意思,让你去省里一趟……”
小朱说:“是土地管理局。”
赵国民问:“让我干什么去?”
黄小凤说:“这你还不明白,这事哪有坐家里等着的,过去活动活动呗。”
小朱说:“梁书记已跟主管副省长说了,您应该会见一面。”
赵国民心里忽悠忽悠这叫不是滋味儿,已经撤走了的那块大石头,一下子又压回到心头。他默默无言,眼睛瞅着三将村。小朱很知趣地说我到车那等着,就走了。剩下赵国民和黄小凤,俩人显然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黄小凤说:“你别觉得不好意思,副厅级,不是平调,是提拔,你还犹豫啥?不好意思去跑?怕人说你跑官?现在,哪个官不是跑出来的!你在这埋头傻干一百年,恐怕也没人知道。好人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你就连嘴带腿一块动,肯定大功告成。”
“你说这算什么功?”
“什么功?升迁呗。”
“我要是不想升了呢?”
“那你就口这种地,包一个大棚。那边正招标呢。”
赵国民乐了:“叫你说着了,我还真有这个意思。老爷子包两个大棚,我想跟着一起搞科学种植,别忘啦,我可是学农的。”
黄小凤说:“学农的?这么多年也没听你说过,现在不当书记了,反倒想起学农啦。早先那些年你算学啥的?学当官的?”
赵国民也不恼:“行啦行啦,我都到这份上啦,你就别再踩踏了。我早想好了,咱城里安一个家,乡下安一个家,两下住,多舒服,你练气功,这的气场也好。”
黄小凤说:“气场?你是要活气死我!我现在根本不练那玩艺啦!你少提!”
“为啥?”
“为啥?那帮办气功班的,根本不是什么大师,这一阵子都搞传销去啦,什么床垫子、摇摆器呀,都疯子一样,见人就推销,让人躲都没处躲。”
“那不正好,你上这来,不就躲了吗!”
黄小凤看看表:“你别说啦,我是不会上你的贼船的。我还得去钱满天那,你赶紧考虑,一会儿车就回去,要走还来得及。”
赵国民说:“没什么可考虑的,想着哪天给我捎些换洗的衣服。”
黄小凤瞥了一眼,扭头走了。
钱满天进了楼里只见到玉芬,玉芬又惊又喜问你是咋出来的。钱满天摇摇头叹口气上了二楼,坐在办公桌后,他问玉芬:“人呢?咋这么冷清?”
玉芬说:“翠莲回娘家了,说她娘病了。满山和小秋在镇政府旁边租房子,要开饭店,玉玲和满河说路边饭店太多,带人改办养鸡场了。”
钱满天皱着眉头问:“家里有厂子,干啥非得出去干?”
玉芬说:“都说啦,不图挣多少钱,只想自己干着痛快。”
钱满天叹口气,翻翻摆在桌上的账本,上面记得清清楚楚,全是玉玲亲手写的。钱满天问:“如果让玉玲管咱们这一摊子,她能干吗?”
“够呛。让她管,你干啥去?”玉芬问。
“我想……我想出家当和尚去,哈哈……”钱满天说罢就笑了。他这心思是在公安局拘留所里关着时候冒出来的。他想自己一晃已是五十多岁的人啦,虽然挣个万贯家财,可心里很少有痛快的时候,争来斗去,到啥时是个头呀,真不如放下搂钱的耙子,跳出钱海,立地成佛……
玉芬说:“依我看,你还是踏踏实实经营你自己这摊子。你有能耐干好,这个大家都清楚。可这些年咱家这么乱糟糟,就跟你总想一口吃个胖子有关。钱,是要挣,可咱又不能为挣钱活着,那就太累了。特别是那些歪门邪道,更走不得,一走上去就退不回来,跟掉泥坑里一样,越挣越深。我没多少文化,帮不了你啥,这一点你放心,你就是挣得再多,咱家再富,我也不臭美一点,该做饭照样做,该喂猪照样喂,该伺候你老娘还伺候。如果你把家折腾垮了,就是要着吃,我也要把炕烧得热热的,稀粥烂饭也让你吃饱,不让你冻着饿着……”
“玉芬呀……”
钱满天的双手不由地微微抖起来,他直想把玉芬搂过来亲一口。天呀,真是丑妻薄地家中宝呀。没想到能说出这么热乎自己心肠子的话,还是自己的结发之妻呀……
“你好好歇着吧,要是账目上有啥不清楚的,你给玉玲打电话,号码那上面写着。这是保险柜的钥匙,还给你,剩下的钱,全在里面。”玉芬掏出钥匙放在桌上。
钱满天说:“钥匙就放你那吧。”
玉芬说:“不,我带着走道都不舒服,还是你拿着吧。”
钱满天点点头,指指床上的被褥说:“在那里受凉了,帮我搬楼下去,我得睡热炕烙烙……”
玉芬瞥了一眼钱满天,揉了揉眼说:“反正热炕头总给你留着,你想去,晚上就过去呗。”说完就走了,也没动那被褥。
钱满天不由地苦笑了一下。然后,仔细地看账本。看了一阵,他情不自禁地给玉玲打了电话,先说了些感谢话,然后问:“为啥把小户的钱都退回去?”
玉玲说:“不退就得出乱子。”
钱满天问:“欠大户的钱咋还?”
玉玲说:“只有等满地要回东北的钱。”
钱满天问:“万一钱回不来咋办?”
玉玲说:“赶紧把果茶厂的设备全卖了,反正没了市场,变死钱为活钱,再搞新产品。”
钱满天点点头。果茶的行情真的不行了,只能走这条路了。他说:“你和满河还是回来吧,让你当家,我当顾问,中不?”
玉玲说:“回去可以,但人得凑齐了。”
钱满天问:“当着大家的面说?”
玉玲说:“对。可是,要说的是,分家!大哥,弟兄都大了,该分家了。”
钱满天像被泼了一头凉水,慢慢地放下电话。才放稳,电话铃又响了,抓起一听,是满地的声音。满地说费尽千辛万苦,才把钱要出来少一半。钱满天说:“你快把钱拿回来呀!”
满地说:“哥,我不想回去啦。”
钱满天大怒:“你说啥?”
那边突然出现了高翠莲的声音:“大哥,您别发火,我是高翠莲……”
“你咋在那儿?”
“这您就别问啦。我俩想在这边过日子了。当初想让您出钱买房子开饭店,就拉倒吧,要回这点钱,就算我俩这些年在家里的辛苦费吧。就像您说的。天下事,早晚得分。晚分不如早分,旁人给分,不如自己主动分。打这往后,家里你们再挣多少,我们也不要了。”
钱满天气得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你们,你们等着,看我抓回你们,咋收拾你们!”
满地说:“大哥,您别急,您找不着我们。您要非让我们回去,除非回去分家,分多分少没关系,分完了我们肯定离开三将,我在这边已经跟朋友合着办了个买卖。”
钱满天狠狠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说:“好,好,回来,分家!”
玉芬进来说:“嫂子来啦。”
钱满天有气无力地说:“请她进来吧。”
大块地上一片沸腾。
赵德顺老汉浑身燥热,恨不得脱个光膀子,像年轻小伙子立刻干一场。他身旁的孙万成、孙万友几个老头子也跟他差不多,攥着烟袋杆的手一个劲哆嗦,几颗老牙碰得烟袋嘴呱呱直响。
十几排崭新的钢架大棚,坐北朝南,尽情地敞着怀,让阳光照个痛快。拧一下开关,清水从棚顶春雨般的降下,再拧,又雨过天晴。村民们看到这等情景,心都动了。这哪里是种菜的大棚,分明是聚宝盆呀,赶紧掏钱包上一个,一年就能挣上好几万呢……
赵国强是从果茶厂匆匆赶来的。他只能呆一小会儿,那边福贵正和鲍老板魏大宝那些人谈呢。他们看中了新产品杏仁露,有意投资,如果谈妥,当即就能签字生效。赵国强胸有成竹,有叫得响的产品,就不怕没人主动上前。鲍老板你还能挑啥毛病?电,管够使;设备,成套新设备;原料,本地产;销路,拉货的车排队;运输,公路直通厂大门;工人,本村年轻人,工资低。这一切,都让投资者兴奋不已,纷纷向赵国强伸出热情之手。这跟先前求他们投资可是大不一样了。但赵国强还算冷静,他知道自己毕竟是个农民。中国的农民想跨进现代化经营者的行列,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你把生意做大了,钱挣多了,脸光了,肚子鼓了,说不定到啥时候,你那让别人暗中偷笑的高粱花子味儿就会显露出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方法,是冷静,是多想困难,必要时,就得从热闹的谈判桌前走出去,去到庄稼地里吸一吸新鲜的空气,你就会头脑清醒地去干事。所以,他来到了大块地。
柱子把村民承包大棚的报价告诉他,赵国强说头一年种这种大棚,经验肯定不足,可以适当往下减点钱,别给承包者太大的压力。他看见报价的人中有李广田,便给柱子使个眼色,柱子小声说:“不干销售了,要干这个。”
赵国强笑笑,轻轻点了一下头。这时,高秀红从人群中走过来,跟赵国强小声说:“玉琴非要出钱……”
“出就出吧,她家那些牛。九牛一毛,搁她身上不算啥。”赵国强说。他在厂里听玉琴说这档事了。
“就怕他贪心不足,还起啥新招子。”高秀红说。
“他有啥招子,咱都慢慢接着。你别往心里去。明天咱就去……”
“小点声。”
“怕啥,我待会儿就大声公布一下子……”赵国强忽然发现从镇政府那边开来两辆推土机,后面还有一辆轿车。
轿车开得快,转眼间开到大块地旁,下来了金聚海几个人。金聚海住这边一瞅,就喊了起来:“赵国强,你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呀!我说要占这块地,你拖来拖去,变戏法似的建起这些大棚!这是存心跟我作对呀!”
村民们都不吭声,得愣地瞅着。赵国强和柱子迎上去。柱子说:“金镇长,有啥事咱到村委会去说。”
金聚海说:“说个屁!谁让你们在这建大棚?这块地镇里征下来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赵国强说:“镇里要征,我们可没有同意呀。这是我们村的土地,我们有权在这建大棚。”
金聚海跺着脚喊:“瞧瞧,多大口气,你有权?你有个屁权!你三将村不在政府领导下啦?全镇就你三将村脑瓜子硬,谁也不敢碰?”
赵国强转身看看老老少少的乡亲,心里渐渐有了根,拽了拽衣服,他对金聚海说:“三将村是在镇政府的领导下,三将村也没有不让谁碰的事。但咱们不论谁领导谁,都得按政策办事,都得讲道理,不能胡来。国家这么重视耕地的保护,甭说你是镇长,就是市长,省长,恐怕也没有权力想占就占。”
孙万友上前说:“我说老金呀,这不是在你的矿上,你承包了就一个人说了算。三将镇没让你承包,三将镇还有这么多老百姓呢!”
众人都跟着喊起来。金聚海看看两台推土机已经到了身后,他掏出几张带公章的文件说:“你们听着,这块地,县土地局已经批给镇里啦,现在我就来勘界,谁敢阻挡,谁就是妨碍公务,伤着碰着,我可概不负责。”
“慢着,慢着。”
赵国民从人群后走过来。他已经听了一会儿,见这情景,不由得走出来。他万没想到这个曾在自己面前满脸都是笑的金聚海,在老百姓面前竟是这么一副凶相。他真后悔当初把这个人给安排了。
“哟,这不是赵书记吗?您在这呀,咋不去镇里坐坐?”金聚海迎上前。
赵国民说:“你在这要干啥?群众把大棚都建起来了,你还想给推了咋着?”
金聚海递过那些批文:“您看看,都批了,我把协议也跟人家签了,人家都开始拆设备了,我这土地落实不下来,就得赔人家的损失一百万,我赔得起吗!”
赵国民仔细看看批文:“这上面也没村里的公章呀?”
金聚海说:“各乡镇占地,哪个事先征求村里的意见?我做得就不错了,我来跟他们商量过。”
赵国民说:“可人家也没同意呀。你这事不能干,回去吧。”
“回去?您说得轻巧、一百万谁拿?”金聚海摊开双手说,“您给我?甭说一百万,给五十万,我就走。您想想,各乡镇一年到头分了那么多任务指标,我靠什么完成?那些人头费我从哪来?干脆,您发句话,把年初的目标责任制改了吧,改了,我就不占这地。”
赵国民说:“那事,你别找我,我已经不当书记啦。”
金聚海就等着这句话呢,他朝身后摆手:“瞧瞧,他已经不当县委书记了,还要管这事,还给人个活路不?今天,我占这块地占定了,看来你们还没包到个人头上,正好。推土机,给我上!”
推土机轰轰开过来,径直朝头一排大棚冲过去。人们惊讶、胆寒、叹息,碰上这么个不讲理的金聚海,真是倒了霉了。他给你都推倒了,你再去打官司,这么好的大棚也毁啦。
“站住!”
赵德顺老汉突然从人群中跑过来,像一块石碑般地站在推土机前。驾驶员大叫一声,急忙刹车,可已经晚了,巨大的铁铲把德顺老汉撞倒在地上。
“出人命啦!”
村民哄地一下围上去。
赵国强猛扑上前,抱住倒在地上的爹,大声喊:“爹!爹!”
德顺老汉慢慢睁开眼说:“我豁出这条老命了……”
金聚海已被人们团团围住,要不是赵国民劝说,柱子等人手里的铁铣镐头就抢下去了。不过,到了还是让跟黄小凤一块坐车过来的钱满天给了一拳,说你骗走我二十万,你又到这来祸害人。
还好,赵德顺被撞了一个跟头,由于身后的地建大棚时挖过,土很软,摔到上面,头有些晕,筋骨却没伤着。但这足以把金聚海吓得没了魂。好家伙,闹出人命,你就是再有批文,也不管用了,他连忙带人往后退。赵国民很冷静,让金聚海等人回去,立即将此事向县委报告,听候上级的意见。然后,他让爹坐自己的车去县里检查。
赵德顺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说:“不用检查,他们伤不着我!”
孙万友上前抱住德顺的手臂:“老哥,你真是老英雄呀。”
赵国民暗叫惭愧,跟爹和国强等人告了别,坐进车里,黄小凤问:“去哪儿?”
“直接去省里。”
“急什么?”
“不行,我得当那土地局长……”
一切都跟先前一样了。一段似乎惊心动魄的插曲就像天上的流云一样过去了。三将村的农民和他们的支书赵国强经历过太多的坎坷,好像谁给他们定下了这么一种命运。好在他们已经习惯了。许多事如果不碰到一点沟沟坎坎,反倒觉得不正常。毕竟三将村在跳过这些沟坎后,变得越来越好了。
赵国强从大块地往果茶厂走。福贵叫人告诉他,条件谈得很好,可以签字了。柱子已经把大棚承包落实到人头上了。只要落实了,任何人都不好来动了。赵国强进了村,听身后有脚步声,原来是高秀红。赵国强乐了:“你撵我干啥?”
“谁撵你,我要回家。”
“回家着啥急?”
“明天去登记,我得找身像样的衣服。”
高秀红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赵国强前面。赵国强看着秀红丰满的腰身,不由地心里发痒。看看后山上那片整齐的厂房,又瞥了一眼自家的旧门楼子,他心想,天再热热,腾出空儿,就拆了这旧门楼,盖个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