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天气也变了,忽喇喇刮了一宿西北风,早上起来人们发现,屋外冻得嘎吧嘎吧直响。村里的妇女们高兴了,家里的年货不愁放不住了,小棚子就跟城里人的冰箱一样,放啥都冻得梆梆的,啥也坏不了。
钱家的厨房里有大冰柜。早先是冰箱,嫌装东西太少,就买了冰柜。躺柜似的那么大,恨不得能放进去整猪。按说钱家不必关心天气冷热,但钱满天却还嫌天不够凉,他恨不得老天立刻下一场大大的雪,把道路都封上,让人们都呆在家里别出来。
钱满天咋这坏心眼子呢?
不,他是让高息揽储给弄害怕了,他让像大风一般刮来的钱给惊呆了,他让潮水一样的人给搅得心惊胆战了!
钱家大院这几天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从早到晚,来入会的村民没完没了的进到这个令他们羡慕不已的院子。“钱家是致富的样板,钱家的产业越干越大,钱家背后有靠山,钱家能让钱翻着个的增多。”在这些也不知道是谁编的成套的广告似的语言鼓动下,村民们纷纷把自己多年的积蓄送进来,手头没有钱的,甚至东挪西借,也要入会沾沾光。
“大哥,已经突破一百万啦。光是河西,就有六十万。真没想到,平时都喊穷,到真格的都有钱啦!”钱满地兴奋地走进二楼正屋,跟钱满天汇报。
“外面的呢?”钱满天眼瞅着窗外间。
“县里有三笔,镇里还有两笔。加上这些,突破一百万。”满地说。
“满地,原先我以为不会这么痛快地把钱引来,现在来这么多,你咋想?”钱满天转身把屋门关严。
“是啊,我也没想到。不过,眼下能把钱弄到手,就是好事呀。”钱满地说。
“可是,你想过没有,百分之二十的利,还别说百分之三十。一百万,一年就是二十万。多好的厂子,一年能保证这么大的利润?别看现在都求咱们,一旦还不上,这可都是拼命三郎呀!他那点钱攒得不容易,不像那些大款,拿个十万八万不当回事,这是他们的命根子呀。”钱满天皱着眉头忧虑地说。
“那您说咋办?咱们把这些小户停了,专门找大户,然后跟东北那联系,让他务必保住咱们的本息?”钱满地说。
“东北那边,我看也不把牢。我那朋友胆子太大,啥钱都敢花。万一咱把钱给他了,他给造了,咱拿啥给人家储户……”钱满天担心地说。
“可咱们要是不往他那存钱,又咋能从他那拿利息?”钱满地说。
“入五十万,先试探试探再说。对外就说都入了,其余的钱,咱想法往外贷,咱自己掌握起来。”钱满天咬着牙说。
“好,就听您的。不过,眼下这些钱和账目,我和翠莲顾不过来。特别是账,翠莲她没弄过。满山和小秋闲着,是不是让他俩也跟着干?”满地试探着问。
“他俩嘛……最好先别用……哎呀,要是玉玲肯干就好了,她一个能顶好几个人。”钱满天低头来回走着说。
“够呛。她只顾忙着村里的事,对这个家她根本不上心,你还看不出来?”满地说。
“我还能看不出来。我是懒得跟她一般见识,这个玉玲,跟咱们是越来越分心了……”钱满天摇摇头说。
“要不是为了咱老兄弟,真想让她分出去过,省得看着堵心。一天到晚绷着个脸,像谁该她二百吊钱似的。”满地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不行啊,可别这么想,我在爹娘坟前发过誓,钱家兄弟不分家。我得让钱家上下都过上最好的日子。不管玉玲心里想啥,她毕竟是咱兄弟媳妇,咱们当大的,还是要想办法把他们的心都拢住。”钱满天说。
“对啦,”钱满地忽然想起,“一早金镇长来电话,听说咱们集钱,他也要参加,另外,他要给乡里借二十万。这事咋办?”
“他个人入,咱让人。他要借钱,没说多大的利吗?”钱满天反问。
“没说,听说乡里要盖房子,钱到他们手里肯定生不出钱来,还是借不得。”满地说。
“对,坚决不借。咱们还得把一部分钱投到生产上,多卖出些货,这才是最真格的……”钱满天说着,听院里汽车喇叭响,他走到窗前朝下看看,见孙家权和金聚海从吉普车上下来。
钱满天说:“不好,说曹操曹操到,孙家权他俩来了。我躲躲,你支应着。”
钱满地说:“到楼上去,快。”
钱满天推门就奔楼上走,此时,孙家权二人已经进了楼里,他俩说话的声音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
钱满地笑着迎上前:“这是哪阵风把二位大领导给送到我们这来的?”
孙家权说:“不是送,是顶着西北风来的。你哥满天呢?”
钱满地说:“是啊,我也来找他,他不在这。来,屋里坐。”
二人随满地进屋,金聚海说快点找你哥,孙书记有要紧事找他。钱满地笑道有啥要紧事呀这么急。金聚海瞅瞅孙家权,俩人都有些为难。钱满地说对不起呀,不该我问,我这就去找。这一说反把孙家权给说得心里不踏实,这不等于瞧不起满地嘛,他在家行二,钱满天有啥大事都会跟他商量,小视了他,借钱也不会顺当。孙家权连忙说:“也没啥太要紧的事,就是……镇里想跟你哥借点钱……”
钱满地说:“那好说,我去找我哥。”
他转身出去了,孙家权看看金聚海说:“哎呀,啥时候人家找咱借钱,那感觉肯定和借人家钱不一样。”
金聚海笑了:“挨借比借人更难受。不借吧,把人得罪了。借吧,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事多了。”
孙家权很认真地说:“咱可不学赖账的,咱跟他们说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金聚海点头说:“那当然。”
钱满地皱着眉头进来说:“我到各屋都去了,不见他的人影。他能上哪儿去呢?会不会是出去啦?”
金聚海说:“不可能,他出去得开车呀,车在家不?”
钱满地说:“车倒是在家,不过,有时他爱溜达,还溜达挺远。”
金聚海说:“这大冷天的,他往哪儿溜达。你接着找,我们等着。”
钱满地无可奈何又从屋里出来。他瞅瞅身后没人,嗖嗖地就奔了四楼。钱满天这会儿正在跟玉玲说刚才那事呢。玉玲这两天感冒发烧,在家歇着。
钱满地推门进来:“大哥,他们坐着不走,非要找你借钱不可。”
钱满天皱着眉头来回走动,掏出烟,看看玉玲,又装回去,他自言自语:“来者不善呀,肯定少不了。”
玉玲问满地:“楼下还收着钱吗?”
满地说:“翠莲一个人干呢,忙不过来,你可别稳坐钓鱼台了,该出力就得出力了。”
玉玲刚想说什么,院内一阵汽车喇叭响,孙家权和金聚海坐车走了。高翠莲站在二楼阳台上跟他们说再见。钱满地很高兴,有点得意地说:“翠莲也不知用啥法儿把他俩支走了,还真可以。”
钱满天松了口气,玉玲说:“你们还是快下楼看看吧,大姐夫不见到二哥咋能走呢……”
钱满天脸色大变,扭头就朝楼下跑。推开二楼自己的房间一看,高翠莲正坐在办公桌后的大靠背椅上,跷着腿在那抽烟呢,那姿态就是学电视里一些阔太大的模样。办公桌上堆着钱。
“大哥回来啦?”高翠莲很得意地说。
“他们走啦?”钱满天问。
“走啦,让我给打发走了。”高翠莲说。
“咋打发走的?”钱满天问。
“非要借点钱,要么不走。”高翠莲说。
“你借啦?”
“借啦。”
“多少?”
“二十万。小零头,咱这还有将近百十来万呢!”
“你,你,你咋能这么干!”
钱满天气得要蹦起来,指着高翠莲的鼻子问。
高翠莲从桌上抄起张纸:“这有啥大不了的,这有借条。讲好了,过了年就还。瞧把你吓的,人家也不是骗子也不是强盗,借俩钱怕啥。”
钱满天恨不得打自己嘴巴,强忍着上前把借据拿过来看,一看心脏都要血流不通了,上面写着:“今收到人民币二十万元(合十万元镇政府办公楼赞助款)……”
“这、这是借条吗?”
“那不写着收到人民币二十万吗?”
“括号里呢?”
“括号里?我没注意呀……”
“你……你活气死我……”
钱满天就觉得心口一阵阵发问,发痛,脸上的汗立刻就流下来。满地赶紧喊人,玉芬从厨房跑上来,拉住满天的手喊,满天你咋啦,钱满天睁眼看看,不由地叹口气,眼角竟淌出一串泪来……
赵国强听说钱满天心脏不好,连夜到河西来看望,没等进院,就让围在门口的村民给拦住了。这些人是往钱满天那交了钱,众人简称入了“会”的。外地有叫“老鼠会”“转转会”,钱满天不愿意这么叫,叫储蓄吧,又太正规,就含含糊糊叫入会。入会的人听说钱满天心脏不好受,全跟着着急了。他们着急的不是怕钱满天得了病,他们怕的是万一钱满天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存进去的钱没处去要。
村民们把赵国强拉到一边,说你是村支书,你说这事可咋好,他们家人说钱满天病得不大要紧的,可我们要派俩人进去看看,他们却不让。赵国强说我正想进去,看了回头给你们个信儿。村民说那太好了,你的话我们相信,你们还是亲戚,万一钛满天这有个差头,我们也有处去找。
赵国强听出这话的意思,心里不乐意:“你们入会存钱不经过我,干啥万一有差头找我?”
村民哑巴了一阵,有人说:“谁叫你是村干部呢,当干部就得为群众排忧解难。”
柱子也不知啥时来了,在一旁插话说:“快拉倒吧。那得分啥事。你要耍钱输了,村干部还帮你还账咋着?存钱是你们个人的事,跟村里没关系。”
村民们说:“要是那么着,咱立刻就退会,把本钱要回来。”
赵国强说:“白天入,晚上就退,你们办事也太匆忙了。再瞅瞅嘛。”
村民说:“他们不让瞅嘛。”
赵国强说:“我这就去。”
柱子说:“国强你来一下,我有要紧的事。”
俩人就离开人群,往僻静的河套里走。见身后没人,柱子说:“你不能去钱家。我追你来就为这事。”
国强问:“为啥?”
柱子说:“他把咱村里挤兑够呛,咱凭啥帮他。”
国强说:“谁说要帮他,我只是想看看,万一出点啥事,咱心里也不踏实。”
柱子说:“你心眼可真够好。他抢走鲍老板,可没跟你讲心里踏实不踏实。”
国强说:“那和现在是两回事。他把鲍老板截走了,反倒促使咱下决心把电给解决了。坏事变好事,从这看咱还得感谢人家呢。”
柱子说:“哎呀呀!你忘了咱们到处求人那难受劲了。那是咱们跑出来的,又不是钱满天帮助弄成的。”
赵国强说:“不管咋说,他有病了,我去瞅瞅,你也跟我一起去。”
柱子说:“我不去,我也不让你去。”
赵国强说:“是老李让你来的吧。”
柱子说:“他不让说,他说这是咱们战胜钱家的极好时机。钱满天一病,家里必然乱了,家里一乱,厂子啥的都得乱,到那时候,想恢复都恢复不过来。”
赵国强说:“不好,这不是竞争,这是乘人之危,投井下石。”
柱子说:“老李也是为了村里好。”
赵国强说:“你跟我一块去,也算你给我做个证人,省得他们说我的闲话。”
柱子想了想说:“那好吧。”
他俩又转回钱家门口时,村民已经和钱满地争将起来。钱满地说你们想马上提钱走不可能。村民们说你们一撒手就扔出二十万,我们不放心啦。钱满地说我们有得是钱,连县委领导都往这入钱,你们那仨瓜俩枣根本不算个钱。村民们说人家那钱是咋来的,我们这点钱是咋来的……
赵国强仔细听着,心里纳闷:县委领导会是谁呢?是大哥赵国民?他也没回三将,咋就跟钱满天联系上了?噢,对啦,那个晚上钱满天到旅馆找自己,他肯定是还有旁的事,当时嫂子还找到店里来,肯定是他们已经见过面……
赵国强的心里有一股被人捉弄的感觉。原来,在那个不平静的夜晚,自己这边与高秀红有一段意想不到的交谈,而在大哥那里,钱满天他们却暗暗谋划这件事,钱满天却对自己一个字也没露,回来蔫不溜就搞起来了……
赵国强脚步放慢。他不想向前走了,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毕竟,自己是三将村的支书,是一把手,这么大的事连知道都不知道,实在是他们压根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要不然,咱回去……”国强说。
“这就对啦。”柱子乐了。
村民忽啦一下围上来。几个上了年纪的咕咚就给国强跪下了……
“支书,那可是我的棺材本钱呀!”
“支书,我把盖新房的钱都搁进去啦!”
“支书…”
赵国强赶紧扶他们起来,当手拉手感觉到对方磨得满是茧子的手掌时,赵国强的心软了,鼻子发酸,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不管咋说,这是我领导下的村民,他们的苦就是我的苦,我得出这个力……
柱子小声说:“这事回头再说吧。”
赵国强瞅瞅柱子:“还是去一趟吧。”
柱子看看众人,不情愿地说:“那就走吧。”
俩人就奔向大门,满地心眼挺多,立刻很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去,又跟外面的人讲,村支书和主任都来了,他们会给你们个准消息。众人说那我们就等着。
玉芬在一楼见到国强和柱子,眼泪就流下来,上前抓住国强的手说:“兄弟,钱家有大难啦,你得帮一把呀!要不然,就得家破人亡。”
国强说:“你别着急,让我先见见姐夫。”
钱满山和梁小秋过来。
梁小秋说:“支书,他们这是非法集资,你帮这个忙,可是要犯错误的。”
柱子说:“你还挺有觉悟。那你们为啥不制止?”
钱满山说:“我俩有那能力?我俩连边都沾不上。”
玉芬说:“不让你们沾边,你们还省心呢。翠莲要是不沾边,也惹不了这么大的祸。”
梁小秋说:“嫂子,当着支书的面,我不能说你啥。这家现在分三六九等啦,你别糊里糊涂的就知道做饭,做到最后,自己都变成不通气的死面干粮了。”
柱子沉下脸:“你咋这么说话!你是啥干粮?”
梁小秋说:“我是打个比方,我是馊干粮,没人要的干粮,中不?我们走,这就走,这家的事,从此跟我们没关系。”
钱满地在后面叹口气说:“我上楼去看看我大哥,唉,这事闹的。”
高翠莲从二楼跑下来,哭丧着脸说:“你们来得挺好呀,快上去劝劝我大哥吧,要不然,我就得自杀……唉,大姐夫可把我坑苦了。”
赵国强问清这事与孙家权的瓜葛,忙问:“你们为啥不追回那二十万块钱?”
高翠莲说:“我和满河去啦,大姐夫说那钱让金镇长拿去买轿车了,现在找不着金镇长啦。这不是活坑人吗!”
玉玲这时候也从楼上下来。她毫不客气地对国强说:“你们快回去吧!这儿是个大炸药库,弄不好连你们一块炸了。”
玉芬说:“玉玲,你这是咋说话。”
玉玲瞥了一眼高翠莲说:“我算看透了,这儿是谁想咋干就咋干,不败家还等个啥。”
赵国强狠狠地瞪了玉玲一眼说:“事情既然出来了,就得想办法解决。门外那么多村民,咱们得有责任心。”
玉玲说:“又不是你惹的祸,你有啥责任可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