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明白了,像白马人头顶白色的鸡毛,从此以后,没有花耳朵的花耳朵家族,将会以竹为图腾。所以,一万年后的大熊猫,才会永永远远离不开竹林。
祝福你们,聪明的花耳朵家族!
祝福你们,幸运的山洞兄妹!
在天地的祝福中,两兄妹迅速长大了,成年了。哥哥黑白分明,高贵;妹妹棕白相映,妩媚。
当春的节气到来时,他们开始春心荡漾,春情萌发,寻找伴侣,传宗接代。
哥哥的呼唤在竹林里回响,在山洞里震荡,是热情洋溢的寻觅。
妹妹的芳香在竹林里飘荡,在山洞里浓烈,是意醉神迷的诱惑。
可是,当寻觅和诱惑终于见面时,却是失望,是分离。他们是亲亲的兄妹啊!
像所有的大熊猫家族一样,300万年来,老祖宗就立下了规矩:
血亲不能成亲。所以,才有了一代代的强壮。
像所有的哺乳动物一样,自打诞生起,天地就立下了禁令:
血亲不能成亲,否则,就会一代代地衰败。
一次又一次,春天来了又走了,寻觅和诱惑,仍然不能交合。难道春心春情就这样泯灭?
一年又一年,青春去了不再来,哥哥和妹妹,还在分分离离。难道家族的血脉就这样消亡?
终于,当春天又一次来临,当兄妹又一次碰面时,他们不顾一切地结合了!
雷电劈下来了,惊天动地,劈开了山洞。
洪水涨起来了,滚滚滔滔,冲倒了竹林。
但是,别无选择的兄妹,宁可粉身碎骨!
苍天大地造物天地间所有的鬼神啊,饶恕他们吧!
雷电终于停了,山洞重新合拢。
洪水终于退了,竹林重新站起。
两个悖逆的兄妹在等待。
夏天来了,是日月如梭,也是度日如年。
未来的母亲一直在选择最肥嫩的竹子,吃啊吃啊吃啊吃啊,不能让宝宝饿着。
未来的父亲一直在选择最柔软的竹叶,铺啊铺啊铺啊铺啊,不能让宝宝冻着。
秋天到了,一声稚嫩的尖叫,第一个小生命诞生了。母亲欣慰地低头去看,却惊呆了。
一个小小的肉蛋,一团鲜嫩的粉红,没有鼻子没有眼睛没有耳朵,不会爬不会滚也不会动。
母亲把它拿起来,用舌头去舔啊舔啊舔啊舔啊……
第二次阵痛开始了,第二个小生命诞生了。母亲期待地低头看去,又惊呆了。
还是一个肉蛋,更小,还是一团粉红,更嫩,还是没有五官,还是一动不动。只有尖叫声,说明它是个生命。
母亲放下第一个,拿起第二个,放到嘴边舔啊舔啊舔啊舔啊……
起初,第一个和第二个应和着,用稚嫩的重唱,慰藉着快乐的母亲。
但是,渐渐地,就成了第二个的独唱。
惶恐的母亲发现了,立刻放下第二个,拿起第一个。但是,舔着舔着,第二个的声音也消失了。
惊慌的母亲又放下第一个,再拿起第二个。但是无论怎样舔,无论哪一个,无论独唱还是重唱,都永远消失了。
母亲在轻轻地拍打,是两个粉红的肉团。
母亲在紧紧地拥抱,是两个僵硬的肉蛋。
母亲在凄厉地呼唤,是两块冰冷的石头!
远处,还有一块黑白相间的巨石,看了很久,也等了很久,终于,深深地埋下了头。
天啊,劈死我们们吧,我们们罪孽深重!
地啊,淹死我们们吧,我们们万劫不复!
竹林啊,饿死我们们吧,没有后代,我们们活着还有什么用?
天不言,地不语,竹林兀自葱茏。
哥哥站起来,向洞口走去。走出去,就是饥寒交迫,九死一生。但是,只有走出去,才有新的寻觅,新的希望。
妹妹也站起来,心有灵犀一点通。但是,她舍不得啊!一步三回头!
这里有她希望的生,艰难的长,苦苦的寻觅;这里有她忤逆的选择,痛苦的分娩,还有那一对无辜无助无声无息的骨肉。
她终于站住了,回过头,看着那两团冰冷僵硬粉红的骨肉。黑眼睛射出七彩的光芒。
她抓起第一团粉红,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咀嚼。
山洞在发抖,碎石哗哗地掉。
竹林在发抖,竹叶萧萧地落。
她又抓起第二团粉红,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咀嚼。
带走啊,童年,青春和回忆!
带走啊,梦想,幻灭和罪孽!
可是,他们又能去哪儿呢?到处是狂暴的风雪,彻骨的寒冷,食物的稀缺。他们的生路在哪儿?
我们想起了30万年前,在周口店,猿人们帮助过幸运的始祖母。
现在呢,智人们在哪儿?能帮他们吗?
在秦岭以南几百里,有一个大巴山脉,东西走向,山走海浪,岭起涟漪。
大巴山不高,却能挡住北来的寒流。
大巴山不低,也能揽住南来的暖风。
大巴山以南的四川盆地,就成了逃难者的聚集地。
但是,从秦岭到大巴山隔着汉江,还有几百里平川和丘陵,一路上风狂雪暴,又无处躲避,要到达大巴山脚,已是九死一生,要翻越大巴山垭口,除非老天显灵。
在大巴山最低的垭口,有一个山洞,住着一群智人,他们的祖先就是从秦岭迁徙来的,一代代地延续,一支支地分离,有的越过垭口,去了四川盆地,有的又从四川盆地,回到垭口,像流动的水,像离合的云。
比起几十万年前的祖先,智人们变化很大。首先是外貌,前额隆起丘陵,眉嵴夷为平地,嘴巴短了,下巴尖了,更加对称和谐,柔和英俊。还有他们的生活,有了精致的骨针、皮线,就能把兽皮连成片,穿上身,更耐寒,更合体。有了钻木取火,就能把食物烧熟了吃,开胃口,长智慧,就有了突飞猛进,就把天地间一切物种都抛在了身后。
现在,一个年轻的智人就站在山垭口,山洞外。他穿着厚实的皮衣,有着宽大的前额,好奇的目光,结实的身板。特别是那双又粗又短的腿,顽强地表现出矮脚家族的基因。
透过漫天的风雪,他在向北方眺望。那个遥远的北方,那个高高的秦岭,以及在那里发生故事,被老祖宗们一代代口耳相传:
鲜花盛开的春天,蓊郁葱茏的夏天,五彩斑斓的秋天,韵味无穷的冬天。就像一个个童话的世界,变幻离奇!
他就生在这个垭口的山洞里,16年了,只见过风狂风轻,雪浓雪淡,冰厚冰薄,以及阳光的明暗。16年了,他的父母去世,子女出生,伙伴迁徙,他却始终留在这里。
他站在这里眺望,想像就插上了翅膀,去寻找童话的神奇。
他站在这里等待,说不定,就有食物送上门来,让他感到欣喜果然,远处的雪地上,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忽隐忽现,朝着山垭口爬来。
好奇的男人揉揉眼睛,死死地盯住,耐心地等待,渐渐地,就看清了。
“哈,鬣狗!”男人兴奋地叫起来,又是一顿大餐。
好奇的男人想去找帮手,转过身,又停住了。16年来,他见得多了,一个个的活物爬上来,又一个个地死在面前。它们过不去山垭口,就像过不去鬼门关。
也正因为如此,山垭口的山洞里才会有智人聚居繁衍,一夫当关,万夫莫过。
那是一只骨瘦如柴的鬣狗,不知道饿了多久,也不知道爬了多久,他之所以还能动,是因为山垭口吹来的暖风,是因为求生的本能。
一个庞然大物耸立在面前,他看不见,不想看,也没力气去看,仍然像毛虫一样,继续蠕动。
一只裹着兽皮的脚,挡住去路,他艰难地挪开,继续向前。
两只裹着兽皮的脚,横在面前,他还是艰难地挪开,继续向前。
男人被激怒了,抬起脚,踢过去。那可怜的生命颤抖着,呜咽着,不动了。
男人动了恻隐之心,后退两步,对自己说,只要能爬过山垭口,就放他一条生路。
男人在雪地里待久了,脸僵了,眉毛结了冰,身子也麻木了,就搓搓脸,跺跺脚,是活活自己的血脉,也是催促地上的生命。
鬣狗又开始蠕动了,更慢,更艰难,却矢志不渝。
男人等得不耐烦了,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山洞烤火。
像好奇的男人一样,山洞里的智人都是在这里出生,伴着单调、饥饿和寒冷。活着,他们庆幸;死去,他们认命。
好奇的男人坐在火堆旁,烤手。
“冷吗?”一个大眼睛的女人指指洞口。
男人点头。
“太阳?”一个瘦弱的男人问。
男人摇头。
“吃的?”一个大嘴女人问。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听啊。”一个年老的男人咳了一声。
人们围着年老的男人,接着听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几十代老祖宗的时候,在遥远的北方,在高高的大山上……
一个男孩睡醒了,揉着眼睛说,他梦见一只野猪,在雪地上趴着,快死了。
“野猪?”年老的男人眼睛放光。
“香啊!”大嘴的女人流出口水。
“饿啊!”瘦弱的男人躺下了。
“吃梦。”大眼睛的女人笑了。
好奇的男人什么都没说,站起来,朝洞外走。
风弱了,雪小了,光亮也强了,男人朝山垭口眺望,一片白雪皑皑,没有杂色。
那只鬣狗,那个生灵,过去了吗?男人跺跺脚,走向山垭口。
一个雪包隆起,像一座坟墓。男人停住了,观察,犹豫,然后抬起脚,踩了一下。绵绵的,不像雪,软软的,也不像冰。蹲下去,用手刨,就看见一个黑灰色的物体。
男人用手刨,用脚踢,那个物体露出脑袋,一对黑眼睛。
男人呆了:不是鬣狗,是花熊!
黑眼睛睁着,散发出幽深,哀怨,愤懑,恬静……复杂得让男人胆战心惊。
那只鬣狗呢?怎么会成了花熊?男人在周围寻找,踩出一片脚印。
山洞那边,几个智人出来了,是闻到了收获的气息。
男人蹲下,用发抖的手刨花熊,一边刨一边说:
“天杀你,不是我们杀你。”
“天杀你,不是我们杀你。”
……
山半腰,几个智人叫起来,是找到一只鬣狗,冻僵了。
这是一个丰收的日子,五个人拖花熊,三个人抬鬣狗,女人和孩子们也跑出山洞,在雪地上,叩天谢地,唱歌跳舞。
山洞里,智人们在忙碌,在争论,先吃花熊,还是先吃鬣狗。
山洞外,风雪又起来了,狂暴肆虐,无止无休。
远远地,山脚下,又有两个物体在移动,朝着山垭口。
慢慢地,近了,渐渐地,看清了,一个是棕白色的妩媚,一个是黑白色的高贵,即使在风雪之中,仍奕奕生辉。
是他们!那对被放逐的天神,那对悲苦的兄妹,那对孽缘的父母。
几百里的平川丘陵,几百里的风霜刀剑,他们瘦了,一根脊梁挑起一张皮,哥哥瘸了一条后腿,妹妹少了一只耳朵。
可他们终于来了,成双成对地来了。
只要翻过山垭口,就会有生的希望。
只要翻过山垭口,就会有新的寻觅新的诱惑。
只要翻过山垭口,就会有子子孙孙千秋万代的延续。
可是,山垭口是鬼门关呀!
一阵狂风,从北方刮来,旋转,号叫,掀翻了瘸腿哥哥。独耳妹妹转过身,伸出舌头,舔他的脸,他的嘴,他的头,还有那条瘸了的腿……
瘸腿哥哥又站起来了,一瘸一拐地,坚定执着地,继续向上走。
一阵暖风从南方刮来,冰裂,雪崩,掩埋了独耳妹妹。瘸腿哥哥赶上来,用手刨,用腿蹬,用嘴啃,用头拱……
独耳妹妹又站起来了,抖抖身子,晃晃脑袋,精神抖擞地,继续向上走。
走啊走,在艰苦卓绝中,两双黒眼睛就发现了山洞。
缕缕烟雾,在洞口盘桓,丝丝暖气从洞口飘出。
假如他们能在洞里歇歇脚,暖暖身子,甚至找到一点食物。
假如他们能像远古的祖先那样,和猿人的后代患难与共相依为命,山垭口就不再是鬼门关。
两双眼睛对视了片刻,就朝着山洞移动。
但是,就要到达洞口时,妹妹发现,雪地上散乱着几个脚爪,尖利,透明。哥哥也发现,那脚爪和自己的一样,只是没有了载体。
希望破灭了,恐惧在弥漫。幻想被撕得粉碎,本能在拖动脚步。假如不想成为人类的食物,还得走,走,走!
饥寒交迫,身心交瘁,两个执着的生命,重新走向山垭口。
北风号叫着,暴跳着,要把大巴山夷为平地。
南风呼啸着,旋转着,要把大巴山举向天庭。
就在北风和南风的搏斗中,两个渺小的生命,一次次被掀翻,又爬起,一次次滚下去,又向上走。
决不放弃,只要活着!强大,暴虐,残酷,专横,看谁能挡住求生的本能?哪怕是两个奄奄一息的生命!
当一前一后,各自为战,再难进行时,两个躯体就合成了一个,两股力量就拧成了一股。
瘸腿哥哥在前,抠住冰缝,用手拽。
独耳妹妹在后,踩住冰块,往上顶。
就这样,两个弱小的生命,两个不屈的灵魂,和天地、冰雪、狂风,以及一切企图吞噬他们的势力,较量着,抗争着。
就这样,两个天神的后裔,两个花耳朵的传人,终于一点一点地逼近了山垭口。
就在这时,哥哥耗尽了最后的力气,瘫在地上,失去支撑,沉重地压在妹妹的头上。
严重的局面摆在妹妹面前:假如她不能及时把他顶上山梁,顶过垭口,她将和他滚下山坡,成为鬼门关前的又一对牺牲。
生的希望在鼓动,死的恐惧在激励。妹妹一声呐喊,突然发力,哥哥就被弹起来,顺着大巴山的南岥,滚了下去。
呐喊撕裂了五脏,发力耗尽了生命,妹妹站在高高的山垭口,想歇口气。没想到,这一站,就成了永远的伫立。
她就那样伫立着,迎着风,冒着雪,顶着天,立着地,把山垭口的那个“V”字,改写成“W”,仿佛在永无休止地发问: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