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午阳光斜射的和平时光里,大帐房前的宴会开始了。
宴会是丰富的,手抓肉、血肠、肉肠、面肠、羊肚卷、灌肺、肝片、奶皮、酥油、曲拉、酸奶、糌粑、奶茶、药宝茶、自酿的黄灿灿的青稞酒,用枣红色的桃木盘托着,在草地上摆了长长的一溜儿。褐红色的檀香木碗是用金子镶了边的,那是用来喝茶的;黑褐色的沉香木碗是用银子镶了边的,那是用来喝酒的。父亲自从来到草原后,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丰盛的饭食。
这时候,牧马鹤的藏獒和獒王虎头雪獒以及大黑獒果日都围在宴会的四周。它们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监视着冈日森格和那些外来人。至于对大黑獒那日,它们并不放在心上,一个情迷心窍的叛徒,迟早是要受到惩罚的。
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倒是好几次想走过来劝劝它,要它立刻回心转意,最好现在就跟它回到獒王身边去,但是都被獒王制止了。獒王虎头雪獒用牙齿刺皮的动作告诉它:你不必理睬大黑獒那日,它已经死心塌地,已经不可救药了。到底如何处置它,等我收拾了冈日森格以后再说。
宴会的尾声就是议事。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口齿流利地重申了上次部落联盟会议的三个决定:一是不放过七个上阿妈仇家,必须执行砍手刑罚;二是砍掉已经被逐出西结古寺的叛徒藏扎西的双手,把他贬为哪个部落都不准接受的流浪汉;三是冈日森格必须用自己的凶猛和智慧证明它的确是一只了不起的神山狮子,否则休想活着待在西结古草原。大格列头人说:“部落联盟会议的决定是神圣的,它得到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的认可,得到了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和所有部落战神的认可。外来的朋友,你们是来帮助我们的,你们也应该像神一样认可部落会议的决定。”
白主任听了管家的翻译后说:“是的,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帮助你们从仇恨的泥潭里拔出来。大家不能为仇恨而活着,仇恨的人都有一颗黑暗的心,而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光明搬到心里来呢?”大格列头人说:“黑暗的心是上阿妈仇家带给我们的,上阿妈草原的人屠杀我们的时候,想过草原上的人都是一家子吗?”白主任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追究了吧。”大格列说:“为什么不追究?在一个罪恶的世界里,复仇是天予神授的权力。”
麦政委有点急了,心想咱们不能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这样说下去连我也不能接受,便对身边的父亲说:“你说说,说说你的想法。”父亲清了清嗓子,有点磕磕巴巴地直接用藏话说:“如果冈日森格能够证明它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神山狮子,那它就是我们大家尊崇的神。神的主人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得到了威严的铁棒喇嘛藏扎西的保护,难道你们执意要砍掉神的主人和神的保护者的手吗?”大格列说:“冈日森格是不是神还不一定呢,我刚才说了,它必须用自己的凶猛和智慧证明它前世的伟大和仁慈。”父亲说:“它已经证明过了,从昨天到今天,它一直都在浴血战斗,它具有一柱擎天的英雄气概,是个了不起的胜利者。”大格列头人骄傲地说:“它战胜过谁都不算数,我们的獒王虎头雪獒在这里,獒王就是来收拾它的。神不会一见獒王就不是神了吧?”
索朗旺堆头人插进来说:“对呀对呀,要是冈日森格能够战胜我们的獒王,部落联盟会议当然可以考虑改变原来的决定。因为我们并没有忘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它的主人,藏扎西不仅保护过它的主人也保护过它。”这是一种妥协的说法,索朗旺堆头人隐晦地表达了他和大格列头人不同的立场。也就是说,他把部落联盟会议的三个并列的决定巧妙地变成了一个带有因果关系的决定,那就是冈日森格必须证明自己,而到底惩罚还是不惩罚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藏扎西,则成了冈日森格失败或者胜利的必然结果。白主任说:“这是不合适的,七个孩子一个大人的命运,怎么能押在一只藏獒身上呢?”父亲拍了拍身边的冈日森格说:“听见了?关键是你了,你现在要决定八个人的命运了。”冈日森格深沉地点了点头。
麦政委问道:“你们是不是说,只要冈日森格战胜了你们所说的獒王,七个孩子和藏扎西就都可以获得赦免和自由?”
大格列瓮声瓮气地说:“就算这是七个上阿妈仇家和叛徒藏扎西最后的希望。赶快让冈日森格起来战斗吧,真正伟大的藏獒是不会在人的庇护下苟且偷生的。看看我们牧马鹤部落的藏獒,再看看远道而来的獒王虎头雪獒,它们可不是手心里的玛瑙、牛粪墙圈起来的羊。它们不是孩子,不能天天抱着搂着。它们是野兽在黑夜里奔走号叫,它们是冰山在寒风呼啸的时候发光闪亮,它们是大水在巨石的拦截中翻滚浪峰,它们是森林大树顶着天上的万钧雷霆,它们是坦荡的荒野,是冬天的狂风暴雪,是大草原捏出来的自己的形象。它们可不能像你的狗一样缠缠绵绵羞羞答答地让人搂着摸着。”
大格列头人陶醉在自己口若悬河的言谈中,人们都迷醉了似的呆望着他。谁也没有注意到冈日森格的行踪,它完全听懂了大格列头人对它的嘲笑,刺激得它几乎晕过去。它悄悄摆脱父亲的搂抱,绕过参加宴会的人群,朝着獒王虎头雪獒潜行而去。
獒王正在独自享受一块生牛肉。冈日森格悄然来到它后面,飞扑而去,一口从它面前抢走了它的肉。獒王愣了,定定地看着冈日森格大口吞咽的样子,既没有扑过去夺回来,也没有气急败坏地马上投入战斗,甚至连一丝生气的吠叫都没有。它知道这是对方的挑战,是带着极度轻蔑的戏弄。对方成功地朝它至高无上的尊严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你不是獒王吗?我知道獒王是不可冒犯的,正因为我知道我才要抢夺你的肉。
獒王虎头雪獒之所以定定地看着,是因为它突然意识到对方的厉害在自己的想象之上:冈日森格从后面蹑足而来时自己居然丝毫没有觉察,这是不能原谅的,人家到了你的嘴边你都没有觉察且让人家偷袭成功,说明你已经输了一招。更重要的是,对方刚才完全可以一口咬住它的喉咙,但是对方没有,说明对方是个君子而不是小人,对方想正大光明地和它决斗。一个渴望正大光明地活着或者死去的藏獒,一定是一个能力超强且非常自信的家伙。这样的家伙,你只能让它死掉,否则你自己就没有脸面和勇气活下去了。
獒王虎头雪獒依然定定地看着,发现大黑獒那日迈着轻捷的步伐来到了冈日森格身边。獒王了一下眼,便把眼光聚光灯似的照了过去。眼光一到,它也就到了,它在大黑獒那日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咬了一口。大黑獒那日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媳妇,一声不吭地后退着缩了起来。獒王咬得很有节制,既没有咬断骨头,留下一个欺软怕硬的骂名;也不是没有毫无损伤,让冈日森格感觉不到心痛--血从大黑獒那日的耳根里渗了出来,这就是给你点颜色看看的意思,你抢了我的肉,我欺了你的妻,在尊严的打击上,差不多是平手了。獒王虎头雪獒和冈日森格都是藏獒里的情种,知道挑战尊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伤害对方的妻子或者情人。
冈日森格一口吐出还没有咽下去的肉,过去心疼地舔了舔大黑獒那日耳根里的血,放浪地吼了一声,把舌头上的血沫吼到了獒王脸上:你算什么獒王?居然欺负一个姑娘,而且是一个可怜的瞎了左眼的残疾姑娘。獒王虎头雪獒把鬣毛竖起来又倒下去,冷笑着回答:谁让你抢夺我吃的肉了?我吃的肉又没惹你。说着朝前扑了一下,没扑到冈日森格跟前就停住了。獒王知道一场恶斗在即,需要慎之又慎。
宴会结束了,在一天中砻宝雪山堆银砌玉的最后时刻,在满天的黑颈鹤嘎嘎归巢的黄昏,人们来到了獒王虎头雪獒和神山狮子冈日森格对阵的地方。大格列头人、索朗旺堆头人和一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的强盗嘉玛措,都自动站在了獒王身后;麦政委、白主任和父亲以及所有的外来人,都站在了冈日森格身后。麦政委悄悄对父亲说:“不愧是獒王,这么威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威风的野兽,冈日森格战胜不了獒王。”又果断地对白主任说:“我们不能把救人的法宝押在冈日森格身上,你赶紧回去,把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给我请来。”
太阳站在了雪山顶上,满地的阳光好像是雪山射出来的。獒王虎头雪獒在夕阳下变成了一座雄伟的雪山,山崩而来的时候,冈日森格跳了起来。冈日森格本来是要躲闪的,但在跳向空中的一瞬间它又不躲闪了。它迎山而上,不怕西结古人对獒王的助威,不怕这巨石压卵的态势,冈日森格面对獒王虎头雪獒的进攻迎锋而上。
真正伟大的藏獒是不会在人的屈服下苟且偷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