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归澜提着鬼啸甫冲出卧房,便看见负伤的黑影艰难地翻过了东边的高墙。
“叶公子……”脚边有人在低声呻吟。
叶归澜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是一名萎顿在地的亲兵,“流砂”的毒性还没有散尽,满院一片萎靡。叶归澜扫了一眼满院躺倒一片的众人,确定没有人能够跟随自己一同追击夜后之后,立即忍住身上的伤痛迈开步伐只身追了出去。
东墙外是一条人迹罕至的暗巷,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随风摇曳。叶归澜逾墙而过,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身影,负伤在暗巷中不甘地奔行,灯光将她的背影拉伸得无限的长。
夜后,现在只剩我们两人了,是不是这才算决战的时刻?叶归澜心里想着,一咬牙忍着腿上的伤加快了追击的步伐。
黑影离叶归澜不过六七丈远的距离,严重的伤势使得即便动作迅速如她都被拖慢了步调。她的右臂还在滴血,殷红的鲜血一路洒落,在暗巷昏黄的灯光下形成暗红的斑点。
刺客在奔行,年轻人在追击,两人一前一后,在暗巷中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拉锯之战。
叶归澜的脚步在逐渐逼近,他没有刺客那样敏捷神速的身手,但刺客重创在前,他自己尽管也是有伤在身,但亦有充分的把握追上刺客步伐。
随着两人的距离在渐渐拉近,刺客的背影已经愈发地清晰。刺客感受到身后不远处有人在追近,即便身上创口深重,求生的渴望仍鞭策着她拖着重伤的身躯一步一步奔向未知的远方。
哪怕这一路狂奔向着的是性命的终点,也只能义无反顾地向前,看着身后的血花开满陌路。
夜夜饮血,暮暮杀人,从来都没有人能够阻挡自己的脚步,而这一次,是不是真的逃不出去了?
眼看着二人已经追到了巷陌的转弯处,刺客率先奔至,一个转弯消失在了叶归澜的视线中。年轻人追到转角口折过身形,却惊讶地发现巷陌中却已经不见刺客的踪迹,只有昏黄的灯盏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斑驳的灯影。
灯光明明暗暗,却照不穿最后的归途。
叶归澜停下来定了片刻,又朝前走了几步,微微惊诧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巷陌。他亲眼看到刺客转过了这道口,而这条暗巷只有这一个转口,更无其他岔路,刺客负重伤在身,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跑出了巷口,叶归澜站在巷路中央,看着空寂无人的巷陌,找不到答案。
半晌,叶归澜提着鬼啸,走向巷路角落里的一大堆干柴草。
那堆干柴草有一人多高,高高地堆在角落里,不知是哪户人家放置在这里备用的,干枯的柴草在巷陌暗淡灯火的照耀下森森然的有点慑人。
骤然间只闻得“倏”的一声,一道黑影从柴禾堆中蹿出!
果然!叶归澜眼疾手快,刹那间鬼啸已然出鞘,裹挟着巍然睥睨之气赫然现身。
那一瞬间,冥鬼齐啸,星月失辉。
岿然的一刀裹挟着浑厚的怒气直取黑影后背,叶归澜听到了刀刃砍中人体的声音,奈何刺客动作虽不如从前神速,但好歹也超过常人,鬼啸只是剖开了刺客背脊的皮肉而没有深切进去,可喷出的血雾仍然在灯笼的辉映下呈现出狰狞的色彩。
叶归澜终还是听见了刺客咽喉深处发出的一声呜咽。
刺客又遭重创,鬼啸沛然的刀气将她推得几乎向前跪倒,只见她单膝跪地顺着刀势向前滑出,有革甲衬护的膝盖与石板地面摩擦发出诡异的闷声。
刺客滑出一截之后猛然回首。
叶归澜像是被击中了。
昏黄的灯笼下,年轻人看见了刺客的眼睛,一丈远的距离让那双眼中的神色不怎么看得清,可那双眼里刻骨的仇恨与怨毒却像是滔滔的洪潮淹没了他的世界。
叶归澜不知道刺客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头,那个在滚滚怒海中的惊鸿顾盼如同雪亮的闪电击穿了只属于自己漫漫长夜。
便是因为这样的一双眼么?
刺客回头了一瞬后又很快蹬地弹起径直朝远处的巷口尽头发力奔逃。叶归澜眼疾手快,回力运气顺手掷出一柄短匕,犀利的风啸划破了小巷的宁谧,短匕裹挟着透骨的杀意直扑刺客后心!
刺客闻得声响矮身一闪,短匕堪堪擦破她左肩的皮肉,溅起几点猩红的血珠。
叶归澜见状立即提刀继续追赶。先前他在白府随手抄上的暗器助了他一臂之力,尽管自己并没有专门练习过暗器的使用从而失了准头,但不论如何,他会尽一切的可能将刺客逼入万劫不复的死境。
拉锯之战在经历了短短的暂停之后再度开始,昏黄的灯光之下,两道拉长的剪影,一路斑驳的血迹,两个人都是牢笼中的困兽,只有活下来的那一个才有走出牢笼的可能。
这是一场残酷的角逐,有两种结局,要么你死我活,要么慨然同归。
叶归澜觉得这条暗巷好长,长得快要耗尽他所有的体力,但他又希望这条路一直这么绵延下去,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有追上此刻的可能。巷路的尽头就是建康的繁华路段,虽然现在已经夜深,路上行人寥寥,但繁华路段街巷纵横,若放逐刺客进入,那里的支路岔口是会给自己造成不小的困难。
刺客仿佛是在柴草堆里的停留之时恢复了些许体力,跃出草堆之后她的脚力竟比先前好了不少。但体能的耗损更不可避免,两人又经历了一阵的追逐,她的速度也开始不可逆转地变慢、变慢。
叶归澜感觉自己的体能有些支撑不了了,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如此豁命地狂奔,眼前的世界已经开始晕眩,可他自己仍然顽强地维持着一份最后的清醒。
他心中不祥的预感在逐渐升腾、升腾。
渐渐地,刺客又一次落入了叶归澜的攻击范围,只见年轻人凭着还剩不多的体能咬牙发力,一脚蹬在右边的墙壁上,他跃在半空中旋身挥刀,鬼啸化成一道乌亮的利芒直取刺客后腰!
冥鬼的利啸声再度破空响起,只见鬼啸以龙虎之势斜砍过刺客右腰,叶归澜这一击本意是直穿刺客的腰腹要害,无奈体力耗损过多,自己已没有充足的力道运起沉重坚实的鬼啸,刀路虽是偏离了方向,但刺客腰间绽放的血花仍艳丽得仿佛能刺瞎直视者的双眼。
刺客一声闷哼,失去平衡栽倒在地,在落尘的青石板路上滚出老远,身上的多处创口血如泉涌,在青石板路面上留下一路扎眼的血红。
叶归澜落地之后乘胜追击,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胜利了,却没有任何将胜的快感。
他的内心是不安的,为何刺客数次与自己离得这样近,凭夜后的习惯,怎么可能不绝地反击?
刺客滚出了老远的距离才停下来,然后她艰难地爬起来准备继续奔命,却因为严重的伤势又跪了下去,此时她就像一个失了庇护的孩子,无助地奔波、逃命,但始终逃不出牢笼。
突然间,一声惊雷在叶归澜脑海中炸响。
他骤然停下了脚步,他握刀的手开始发颤。看着刺客挣扎的背影,联想着先前的种种,他忽然知道了自己这种无处安放的痛苦从何而来——
“小霭,不要再跑了,没用了。”
白府的别院里,数盏花灯明明暗暗。
白羽笙半跪在地,看着怀中女子苍白憔悴的容颜。那张脸他看过无数次,却从未像今夜这般穿肠刻骨。他想西门残雪大概是以为自己会成为夜后行刺父亲的陪葬品,于是越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一切地来救自己,这张冷漠皮囊覆盖的,到底也是一颗滚动着汹涌血液的心啊。
“残雪……”白羽笙右手揽着她,左手缓缓探上去,拨开了西门残雪额前的一缕乱发,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西门残雪的乌发落满尘埃,记忆中这个眼神犀利的女子有着一头乌亮如锦缎的四尺青丝,梳着简单利落的马尾,飞扬的发梢凌厉得似乎能够划破这荒谬时代的沉沉瘴气,“没想到我们再次相见会是这样。”
西门残雪微微仰着脸,她的嘴角还在流血,她看见白衣公子泛着浅光的眼底里映出了自己满面的狼狈,可话到嘴边只是一句:“我……很好。”
“又逞强么,死丫头。”白羽笙勉强露出一抹压抑的浅笑,“你在地牢里承受的所有苦难,我都将会让害你的人加倍偿还。”
“你能找谁偿还去。”西门残雪轻轻摇头,语气绵长又淡漠,“我能够活着出来,已是万幸……”
“但若不是因为叶……”
“不要恨他。”西门残雪轻声打断他的话,长久地吐出一口气,“我这样的一个人,不被人起疑真是天方夜谭,何况现在误会也已经……”
“可你这……”白羽笙急得喉头一堵,他拾起西门残雪残缺的右腕,右腕上的那道伤口残忍得让他不忍逼视,“你这手……”
“这手是我自断的,我若不断它,就救不了你了……”西门残雪缓缓地道,“说来也讽刺,若我的手不断,凭夜后的伤势,我自当取她狗命不在话下,恨啊……呃,我……啊!”
西门残雪话音未落,猛地睁大了眼睛,不由地气喘起来。
“你怎么了?!”白羽笙惊问道。他看见西门残雪的双腿间开始有血水诞出,那血水汩汩不绝,迅速染红了一片下摆。
“映尘,我……前些日子身体一直不适,葵水也没有来,我估摸……是不是有身子了。”西门残雪微蹙着眉,艰难地说着,“可现在……应该……是没有了罢……”
“什么?!”白羽笙闻言大惊,汗水顺着脸颊滑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怀中女子苍白失色的面容。那段同在建康却又彼此不相见的日子里,西门残雪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砥砺与痛苦?他还记得先前同住白府时的夜夜痴缠,西门残雪苍白****的身体与脉脉吐纳的气息,却没想到那时的春宵一梦换来的竟是后来残忍又寂寞的煎熬。
西门残雪嘴唇失色,面庞死灰,她看着白羽笙,却是低声笑了笑:“怪我,没有保住。之前动武那么多次都没事,没想到却在今晚掉了……”
“别说了!”白羽笙将脸颊贴在她的额上,女子前额的温度渐渐传入他面庞,他贪婪地感受着这为数不多的温暖,只觉得视线渐渐的有些模糊,“谢谢你,谢谢你来救我……”
西门残雪轻轻摇头,再慢慢伸出安在的左手,轻捧在白羽笙温润如玉的脸上:“你是我夫君啊……”
“夫君”二字一出,白羽笙的眼泪蓦然决堤。
原来,自己内心一直念念不忘的,是这三年以来执着的守候与等待。三年前的那一场邂逅,余杭的集市,涌动的人潮,彼此惊鸿的一眼,西门残雪带着些许厉色的乌青眸子就这样深刻地烙印在白羽笙晴光潋滟的双目中,而之后短暂的相伴相许,仿佛已成为二人此生不可多得的奢望。
自此以后,白羽笙只是反反复复地记得这天涯望断的三年,任凭白府的歌舞如何热闹喧嚣,也终究抵不过余杭雪霁后的巷口,二人相拥的温暖。
只有这三年,只是这三年。
是啊,他是她的夫君,她还等着他名正言顺地娶她。
白羽笙的眼泪打落在西门残雪的脸庞,西门残雪微微惊诧地仰着脸,看见他眼泪的闸门无声洞开。
良久,她慢慢地移动左手,轻轻拭去了他眼角的泪滴,“哭什么……你父亲呢?怎不见他。”
“父亲在今晚失踪了,不过应该……只是场计罢,与夜后周旋的计。”白羽笙淡淡地道,任凭泪水无声长流,“夜后这次行刺失败了,我只能感念父亲到最后都没有把这场计谋告诉我们。”
“无论如何,夜后总算是失手了啊……”西门残雪拉扯出一个苍白又欣慰的笑容,然后她似乎又想起了点什么事,“那……阿聆呢,怎么也不见了……”
白羽笙闻言,泛红的眼眶里渐渐蒸腾起难言的凄怆。他长久地沉默之后,缓缓开口道:“阿聆么?她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怎么会……”西门残雪一惊,又猛地咳出一口浓血。
“你先养伤,有些事,以后慢慢跟你说。”白羽笙将西门残雪的头在颈窝里埋得更深了一分,“等一切平定了,我会去找阿聆回来……”
西门残雪木然地点头。
她还记得自己初临白府的那一天,水榭之上,白羽聆坐在一旁轻拨琵琶,在漫卷的沉香气息中,自己懒懒地倚在白羽笙腿边,遥指着不远处雨归堂的门匾:“后厅为何叫这名字?”
白羽笙带着他一贯飒沓温存的笑意:“雨归雨归,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啊。”
“我是残‘雪’,不是雨。”自己轻轻摇头,煞有介事地道。
“雪被融化了,就变成了雨。”
那一刻,白衣公子的话如同一壶温酒,融化了自己那颗漂泊已久的心。那时候的自己居然也欣欣然地开始期待,未来有那么一天,不再有诡谲莫测的尔虞我诈,不用再秉着一盏危危火烛在长夜中独行,更不需在月色下撑一叶扁舟迷惘地行向乱世的尽头。
雪被融化了,就变成了雨。
白羽笙说出这句话瞬间,西门残雪以为是永远。
“西门!”一声呼喊破空响起,打断了西门残雪的思绪。韩铮跨过无数瘫软的亲兵奔至卧房门口,看见西门残雪满身的血迹,心中的悲愤难以平息,“这是怎么了?!”
“你才来啊……”西门残雪看着同袍,淡淡地说。
“我哪料你这样猴急,夜后又偏偏在今晚出手。”韩铮亦是满面的尘埃,不住地喘着气,看样子也是一路狂奔赶来,“我将诸事交代给云歌,让他负责去跟其他线人联络,我没想到这次月行舟会在建康引起不小的震动,只怕上面……”
“又是上面。”西门残雪淡漠地吐出这四个字,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我……”高拔干瘦的男人看着白羽笙怀中的女子,竟一时间有些语塞,“西门,你的伤……”
“我无妨。”西门残雪说罢,疲惫地靠在白羽笙怀里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她的同袍。
气氛不由地有些僵持。白羽笙静默了半晌,横抱着西门残雪缓缓站起,朝父亲卧室内走去。
他将西门残雪临时安置在父亲的床榻上之后,转过头来对站在门口的男子道:“你先暂时照顾下你的手足。”
韩铮微微一怔,不语地点了点头。
西门残雪闻言,睁开了眼睛:“你去哪?”
“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白羽笙抖了抖满是血迹的白袍,迈步朝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