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风暖。
西门残雪靠在窗边,悠悠地吹着玉笛,一首清丽婉转的夏日小调从这间破旧的民居飘出,久久回荡在秦淮河上空。这事正值晌午,离乐坊伎馆点灯招客的时辰还早,十里秦淮尚还安宁,唯这一曲舒婉的笛音,给脂粉味浓重的秦淮河畔平添了几分清新的味道。
分堂只有西门残雪一人,韩铮一大早便出门了,说是去跟安插在建康各处的月行舟眼线联络。总堂鉴于西门残雪的伤势没有下达什么紧迫的任务,但毕竟时间在走,夜后的脚步亦不会停下,韩铮有义务在安插了月行舟之人的所在来回奔走搜罗消息,为来日拔除夜后的诛天大计做好万全的准备。
时光若飞电,岁月似江流,即便是过膝的白驹,也会渐渐成长。
一曲吹罢,西门残雪放下玉笛,阖上了双眸。
木门“咿呀”一声叫人推开,韩铮拎着一只酒瓶与几样小菜缓步踏入。
“老远便听见你的笛声,前些日子我在的时候都不曾有幸听你吹笛。”韩铮干瘦的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
西门残雪慢慢睁开眼睛,眼角神采倦怠,瞥了瞥韩铮手中的物事:“出门探探风声,却买了一堆吃喝的回来。”
“若我仅仅是为了探风而到建康兜了一大圈,然后空手而归,岂不是辜负了这么好的机会。”
韩铮并不理会西门残雪话语中隐约的讥嘲,自顾走到矮几边坐下,翻过倒扣的酒杯,斟上一杯烧酒,继而解开装着下酒菜的麻布小袋,抬头看向西门残雪:“你还没吃午饭罢,不也来吃些么?”
西门残雪漠然摇头:“不了,没胃口。”
“怎么?”韩铮愣了愣。
“这几日早晨,感觉都有些不适。”西门残雪轻描淡写。
“是生病了么?”听得她的话语,韩铮想起这几日以来西门残雪的胃口似乎确实不太好。
“我无妨的。”西门残雪摆了摆手,将头转向窗外,她觉得似乎没有必要与这个同袍为“为什么胃口不好”这个无聊的话题深讨。
“好罢。”韩铮亦觉得自讨没趣,于是起身去拿了碗筷回来,开始享用烧酒和小菜。烧酒是他顺路从一家价格低廉的酒坊打来的,味道寡淡涩口,勉强凑合着可以喝,小菜的味道也不如何可口,但这一切,对于像他这样常年生存在暗夜中、小心翼翼撑着长篙的人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奢望。
半晌,韩铮放下筷子,再度看向西门残雪:“昨夜,右仆射卢烨遇刺了。”
西门残雪沉默片刻:“终于遇刺了。”
“说来也觉得有意思,据说卢烨自作聪明安排了一个替身在府上坐以待毙,自己则点好家当连夜离开了建康。”韩铮的嘴角笑意戏谑,“结果不知是哪里走漏了消息,他还是被夜后追杀,死在了逃离的路上。”
西门残雪眉毛动了动,没有说话。
“而且,更有趣的是,夜后竟然在得手后选择去卢烨府上,把傀儡也一并杀了。”韩铮说到这里微微摇头,“真是难懂的刺客。”
“她是怕卢烨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西门残雪将脸转了回来,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采,“如果我是她,我也会这么做。”
“是么?”韩铮扯了扯嘴角,“还是女人最懂女人。”
“卢烨的部下伤亡如何?”西门残雪淡淡地问。
“护送卢烨本人那边我不太清楚。”韩铮饮了一口酒,“我只知道府上,一死一伤。”
“哦?”
“伤的是叶归澜,死的是林襄。”
“什么?”即便冷漠如西门残雪,也不禁倍感意外。
“叶公子……你是认识的罢,而林捕快,你自然再知道不过。”
“林襄……不就是沈不言的下属么。”西门残雪点点头。她当然记得林襄,三年前因为“宋寒山案”,她与苏静漩,跟沈不言、林襄还有苏小画曾爆发过一场冲突,若不是白羽笙的介入与斡旋,局势才勉强得以扭转。白羽笙跟沈不言是旧识,西门残雪碍于对白羽笙的感情,硬生生泯灭了这桩仇怨,但林襄与苏小画对于月行舟的忌惮,却丝毫没有减弱。不过西门残雪不可否认的是,林襄与苏小画完美无双的合练剑法,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估计是林襄效忠过的两个上司皆死于夜后之手,林襄复仇心切,找上同样对夜后恨得入骨的叶家公子,欲联手诛杀夜后。”韩铮摩挲着下颌的胡茬,“殊不知卢烨真身离开后,满府的侍卫除了抄着家伙装装样子,断不会去用生命保护一个傀儡,他俩如何尽力,终究是难敌夜后。”
西门残雪沉默,林襄的离世与她并无多少瓜葛,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百传千折,又回到了那个白衣白冠的年轻公子身上。
韩铮又默默地吃了一会儿菜,放下了竹筷:“另外,还有一件事。”
“嗯?”
“我从好几个自己人那里听说,现在朝廷朝廷内部对于夜后已经到了一种几近癫狂的忌惮态度。据说已出动大量禁军、虎贲在建康各处秘密搜捕,凡是有武学功底的女性都难逃被拘的命运。”韩铮收了笑容,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你不是夜后,但毕竟你跟夜后命格如此相似,你还是小心为妙。”
“我了解。”西门残雪慢慢地捋着长发,神色淡漠。今天,她一头漂亮的乌发没有束成利落的马尾,而是全数披散下来,乌亮的长发半掩着面颊,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的苍白。
“这段时间切记要更加谨慎,若是为自己的死敌做了替罪羊,岂不是让世人耻笑。”韩铮的面色看上去有些阴恻,“你的伤还未痊愈,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外出。”
“知道了。”西门残雪点了点头,继而仰起脸,双手将长发顺到脑后,四尺青丝垂落腰际,暮夏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内,映在她锦缎一样的乌发上,如同青色的瀑布悬天而挂。
韩铮静静地看着西门残雪的侧脸,他突然很想发出一声叹惋,叹惋这难以揣度的宿命。若不是宿命将西门残雪投在了这样一个噬人心魄的尘世,或许这个有一头漂亮青丝的女子,她的人生,该会是一条别样的坦途。
“右仆射遇刺了。”
白羽笙站在雨归堂雕花的窗边,看着不远处的水榭上,白延宗与众门客举杯论道。
白羽聆坐在他身后的竹簟上,本是默默无言地调着琵琶的弦轴,闻得兄长的话语手上却是不停,依旧说得波澜不惊:“我以为哥已经习惯了。”
“习惯时不时地有那么一两个官员丧生在夜后手中么?”白羽笙闻言浅笑,眉宇间却带着淡淡的忧愁,“然后夜夜惊梦地等候有朝一日夜后也会登临白家?”
“哥,我……”白羽聆一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阿聆,你会不会也跟我一样,担心有朝一日,父亲也会收到绝杀笺。”白羽笙也不回头,给白羽聆一个白衣胜雪的背影。
白羽聆语塞,她沉思片刻之后,缓缓道:“或许……曾经有过罢。”
她承认自夜后祸世以来,自己也曾料想过如果父亲收到绝杀笺该会是怎样一种遭逢,但见白府这么几个月以来的日子总是云淡风轻,这桩忧事也慢慢搁浅了。
白羽笙想了又想:“父亲的心态倒也平和,不像其他官员贵胄终日不安。其实,父亲也是怕的罢,只不过面对这个无形的杀厄,倒不如多享受几分安然的时光,嗯……及时行乐。”
白羽聆坐直了身体,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去,水榭之上,白延宗跟围坐在周围的门客们谈笑风生,全然不同于其他达官贵人的惶惶不可终日,确实像是一名颐养天年的老臣。
及时行乐。或许这样真的很好。
“先前告老还乡的老臣无一逃过夜后暗杀,听说右仆射为了避祸更是连夜离开建康,仍然被夜后强势阻杀。”白羽笙顿了顿,继续说,“据悉夜后在杀了右仆射本尊之后更是回到右仆射府上杀了傀儡以防调虎离山。”
“心思缜密的刺客啊……”白羽聆无端地笑了笑,在弦索上随意拨了几个音符,“右仆射府上的侍卫更是可怜,守着一个空穴没来得及离开,却赔上了性命。”
“右仆射府上恰恰没什么死伤。”白羽笙缓缓地道,“就死了一人,林襄。阿聆还记得他么?”
“林襄?”白羽聆怔住了,脑海中记忆翻涌。三年前的余杭,被称为“剑中绝舞”的双璧,连同那个飒沓风流的男人,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记得。”
“记得他,只是因为沈不言罢?”白羽笙忽地转过头来,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
白羽聆一时无言。听着兄长意味深长的话,她的心中漾起了一抹久违的涟漪。
她还记得,余杭的巷陌,那个男人,在执行完公事之后,总是喜欢在华灯初上的时刻,秉着一盏的醇酒,听自己拨弦而唱。
但终究都已经物是人非了,夜后的出现打碎了所有的美梦。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好么。”白羽聆轻抚着弦索,没有去看白羽笙的眼睛,强压下内心隐秘的波澜,淡淡地说道。
“好罢,为兄不应该提的。” 白羽笙轻轻摇头,转而道,“我只是觉得林襄可惜了,本应该顺利归隐的年轻人,却因为对夜后的执念,将自己推上了刑场。”
“任何被夜后摧毁旧梦的人,都对那个妖魔有执念罢。”白羽聆收回思绪,低声说道,“寡言如叶公子,也是如此啊。”
“说到这个。”白羽笙停了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归澜昨晚也在右仆射府上坐镇,与林襄配合拦阻夜后,可还是饮恨了。——好在只是受了些伤。”
白羽聆倒颇有些惊奇,她思索了片刻:“叶公子跟林襄兄弟,一刀一剑,倒是令人寻味的组合,说来也是奇妙,他们两人竟会有合作的时候,本以为这些关系说得远了,叶公子跟林襄兄弟不会有什么交集。”
“这红尘紫陌一路走下来,人与人之间,不都有着百转千回的关系么?”白羽笙走回妹妹身边,靠在了躺椅上,“就像我跟残雪,以我们的身份与立场,此生都不应该有交集。”
白羽聆侧过头,看着兄长俊逸的侧脸,分道扬镳这么一段时间,白羽笙还是依旧念念不忘:“或许就是这样的罢。”
“两个本应该形同陌路的人,在人生的长线上有了交集,不过今后也只能是形同陌路了。”白羽笙摇摇头,自顾斟上一杯淡茶,眼神空寂深远
白羽聆内心哀戚,嘴上却只是柔声劝慰兄长:“哥切莫一味悲伤,今朝的分别只是为了来日重逢。”
“我姑且也这么想。”白羽笙品着茶水,“不过想来,跟死丫头分开都一个多月了,月行舟一直没什么动作,我亦始终没再在街巷中遇到过她,倒也让人心焦。”
“哥何必跟自己过不去。”白羽聆笑意浅浅,“只要知道残雪姐在建康的分堂、安全稳妥,就好。”
“那个组织,如月色中行船一般险恶,怎能保准安全?”白羽笙却是悲观不已,“与她决断那次,便看到她身上有不轻的伤,她一口咬定是习武时不慎伤到了,我碍于当时境况,也不好多问。”
“有伤?”白羽聆也不禁暗自有些担忧,西门残雪行事利落、对自己更是狠心的作风她曾有个了解,但她细想之下却也释怀,“以残雪姐的个性,不吐实情也不意外,不过既然她没什么大碍,哥也不必费心,相信残雪姐定是谨慎之人。”
“我只是越来越疑心月行舟的动机,以及死丫头这趟来建康的最终目的。”白羽笙摇头,话语中满是无奈,“她说她只是来建康调换人手,却强硬地跟我断了往来,声声句句说只是不愿被情所绊,我担心其中的隐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若是跟夜后扯上了关系,怕是没这么好收手了。”
“哥你又开始忧心忡忡了。”白羽聆其实心中也没底,但是面对比她更忧虑的兄长,也只能尽可能地来宽慰他,“夜后固然间接挫伤了月行舟的利益,但毕竟没有正面冲突,我们姑且当个看客。”
“月行舟动向向来隐秘,这个看客不好当啊。”白羽笙怅然一叹。
“月行舟一向在暗中操作,哥不知情,也是情理之中啊。”白羽聆一手怀着琵琶,一手按了按鬓发,“哥莫不是想成为月行舟倒贴的女婿,深入月行舟内部了解么?”
“阿聆你……”白羽笙一滞,却也失笑了,“不懂你为何总是这么热衷于调侃我。”
白羽聆看着兄长的侧脸,脸上温婉的笑意依旧:“我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逞点口舌来宽慰哥了。”
“说到这个。”白羽笙饮了一口清茶,陷入了思考,“父亲的女婿都还没有着落。”
白羽聆闻言,脸上的笑容不由地凝滞:“这事,可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前几天我单独找过父亲一谈。”白羽笙端起瓷壶,又倒了一盏茶,“父亲的意思是,现在人世倾颓,即便当年风光一时,若觅不得萧宝卷庇佑,白家的家业也难保昌盛一世。”
“我能明白父亲的想法,可……”
“我知道阿聆的意思。”白羽笙不紧不慢地道,“父亲既然是这般考虑,我们便不能当面与父亲相抗衡,何况做子女的牺牲自我幸福来换取家庭安康,确实是分内之事。但父亲的做法虽自诩为‘万全之策’,可也并非是万无一失,国主的心思,有谁能揣测得破?更何况为兄既然已经为阿聆担下此事,便必须另寻出路。”
“另寻出路……”白羽聆喃喃地重复,继而又迫切地望着兄长,“哥是已有办法了?”
“我们当事之人无力与父亲发生冲突,便只能从旁路寻求出口。”白羽笙秉着瓷杯,悠悠地道,“父亲自然有他的想法,也必然有他的忌讳跟顾虑,这一点上,我自然是再熟悉不过。”
白羽聆听得心里一惊:“那哥的意思是……”
“我自然有我的盘算,阿聆你尽管放心。”
“看样子哥已有十足的把握了。”
“十足倒谈不上。”白羽笙慢慢地饮着茶,泛着微光的眼底看不出情绪,“事到如今,也只能行这一步棋了,为兄只是希望不负你之幸福。”
“还是哥对我最好。”白羽聆笑道,见兄长不愿详说,她也不好多问。
白羽笙的手腕白羽聆曾有过见识,虽称不上如何狠辣歹毒,却也步步为营、不留后患。当年“宋寒山案”后,白羽为了西门残雪,生生敛去了自己的锋芒,如今三年时光一晃而过,白羽笙不经意间再次流露出了当年犀利如刀的一面。
“为兄已经失去了残雪、失去了所有的报复与热血。”白羽笙缓缓荡着手中的茶盏,茶水泛起的淡光映进他曾经总是笑意深浓的双瞳, “不能连阿聆都失去啊。”
“还是要谢谢哥。”
“阿聆你何必跟我客气。”白羽笙低头看着杯中的茶水漾起一圈圈涟漪, “这段时间先不着急,等时日合适,为兄自然会倾力帮助阿聆,一切便会水到渠成。”
“我拭目以待。”
白羽笙低声笑了。这个俊美的翩翩公子斜倚在躺椅上,秉着一杯馥郁的清茶,说着淡淡的话语,斜斜打入的阳光照不穿他眼底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