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上表回忆了自己当初如何在险象环生的皇储之争中,是怎样与长孙无忌、李勣等人鼎立支持高宗,使他被立为太子并继承大统,然后自己又是如何尽心尽力地辅佐朝政的,希望唐高宗不念功劳念苦劳,对他网开一面。
准确地说,这封上表写得非常没有水平。当初你褚遂良之所以敢于廷争,不给高宗一点面子,你不就仗着你有拥戴之功,是先皇指派的顾命大臣吗?高宗之所以要放逐你,恰恰也是因为这一点,因为你让他这个皇帝做得太窝囊,像做孙子似的。换句话说,你褚遂良自以为可以仗势的资本,恰恰是唐高宗要放逐你的理由。如此不识时务,只能让高宗更反感。这封上表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高宗的任何回复,绝望的褚遂良受不了艰苦而又恶劣的生活环境,于第二年病逝于爱州,享年六十三岁。
韩瑗和来济的被贬,又空出两个宰相的位置来。在支持武则天的人员中,许敬宗和李义府的功劳最大,于是许敬宗取代来济成了门下侍中,李义府则取代韩瑗成了中书令,双双进人了宰相集团。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人事安排,因为唐朝中央政府的分工是非常明确的,尚书省掌管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主要负责人事、民政、外交、军政、刑法方面的事务;中书省负责起草诏书;门下省负责审核诏书。一个文件只有经过中书、门下两个程序,才能真正成为敕旨,形成具有效力的“红头文件”。如今李义府担任中书令,许敬宗担任门下侍中,武则天的意图就可以借助于中央政府的渠道贯彻下去。这为她染指朝政铺平了道路。从此,武则天的手从后宫伸向了朝廷,看来要想让这个皇后安分守己,显然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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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打落水狗”这不是鲁迅的专利,实际上中国几千年来的权力角逐一直遵循着这一游戏规则。武则天的高明之处是她没有像金庸小说中的洪七公、黄蓉那样,挥动打狗棒,一打就是一大片。她是有重点、有选择地打,锁定目标,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一点一点地蚕食,达到水到渠成“鲸吞”的效果。
3.给那条大鱼以致命一击
拥武派进入宰相集团,倒武派被罢免了三个宰相,只剩下长孙无忌和于志宁了。矛头该指向谁呢?按说收拾于志宁比收拾长孙无忌容易得多,但这一次武则天改变了方略,决定矛头直指长孙无忌,顺带收拾于志宁。
当武则天和唐高宗对元老重臣开刀时,长孙无忌在干什么呢?
他在著书立说。一直以来,比较达观的政治家都恪守着这样的信条:“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即时机有利,仕途顺风顺水时,就抓住机遇,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当仕途不如意时,就偃旗息鼓,退居书斋,梳理自己的经历,结合自己所学,总结经验教训,著书立说。这叫进可攻,退可守。长孙无忌就是这么一个人。
高宗废除王皇后,册立武则天,长孙无忌认为那个曾经仁弱、不堪大任的高宗现在翅膀硬了,忌讳自己在旁边指手画脚了。他感觉自己在政治上难有作为了,于是心灰意懒,坐拥书城,在书卷中寻找慰藉。应该说,他在这方面的收获是非常丰厚的。此时大唐王朝国泰民安,一派盛世景象。所谓盛世修史,一个王朝一旦处于兴盛阶段,就有能力集中大量的人力、物力去修史,总结前朝的经验教训。因此,太宗朝就建立了国史馆,开创了宰相领衔修史的传统。唐代一共修了八部正史,占二十四史的三分之一,这其中就有长孙无忌的功劳。从永徽年间开始,至显庆四年(659年),他先后领衔完成了武德和贞观两朝的国史共八十卷,梁、陈、北周、北齐、隋五代王朝历史志三十卷,还有《显庆新礼》一百三十卷,可以说是著作等身。
应该说,此时的长孙无忌远离了政治,但问题的关键是,有人还惦记着他,他想远离政治,政治却不会远离他。无论是武则天还是唐高宗,都不会忘记这位元老重臣中的重量级人物:他是自己的舅舅,身居相位三十年,门生故旧布满朝野,势倾天下。虽然他现在不问政治,但这就好比你旁边有一只受了伤的老虎,虽然现在无力咬人,可一旦它伤势恢复,它能不咬人吗?所以,必须彻底扳倒他。但如何扳倒他呢?
长孙无忌不同于禇遂良、韩缓、来济等人,虽然同是元老重臣,但他的重量级别远远高于其他人,而且他还是高宗的舅舅,有一道人伦的坎儿横在那儿,武则天必须慎之又慎。
此时的武则天已经掌握了主动权,她用不着那么急躁,她耐心地等待着时机。当然,准备工作还是要做的,要扳倒长孙无忌,必须先剪除他的羽翼。
在将褚遂良、韩瑗、来济等人从朝廷扫地出门的同时,武则天把矛头也指向了长孙无忌的亲信。长孙无忌的表弟太常卿高履行首先被贬逐出京,出任益州刺史。要知道高履行是长孙无忌的舅舅高士廉的儿子,当年,长孙无忌幼年丧父,同父异母的哥哥容不下年幼的无忌兄妹,将其赶出家门,是高士廉收留了他们,高士廉对他们有养育之恩。因此,高履行和长孙无忌名分是表兄弟,实则亲如兄弟。高履行被贬出京城不久,长孙无忌的堂兄、工部尚书长孙祥又被贬为荆州刺史。这两次贬逐,连同褚遂良、韩瑗、来济等人被逐出宰相集团,长孙无忌在朝廷的羽翼基本被剪除,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武则天认为向他开刀的时机成熟了。
不过,要整治一个身居相位达三十年之久的老牌宰相,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需要有一个充分、有说服力的理由,然后以这个理由为突破口,顺藤摸瓜,把事做大、做绝,让长孙无忌永世不得翻身。可是,到哪里去寻找这么一个理由呢?
当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世界上的事最怕“认真”两个字,凡事只要认真去琢磨,就没有什么难事解决不了。
显庆四年四月,洛阳人李奉节向朝廷举报太子洗马韦季方和监察御史李巢结交权贵,共结朋党。按理说,两人是中下级官员,这只是一个小案子。然而,这世界上的事是可大可小的,到底是大是小,就看由什么人用什么眼光去看了。武则天得知这一举报,立马发觉到其中的利用价值,因为既然是结交权贵,那么这个权贵是谁呢?到底是谁并不重要,只要武则天希望他是谁,他就会是谁。于是,武则天决定把这个小案办成大案要案。怎样才能把这个小案办成大案要案呢?武则天一阵盘算后,认为刚刚晋位宰相的许敬宗最适合去干这事。
许敬宗是聪明人,如此一个小案却要动用他这个堂堂的宰相大人去审,他一下子明白了高宗和武则天最想他审出什么结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武则天决定向长孙无忌开刀了。
许敬宗知道,靠正常的审理,是问不出最高当局想要的结果的。他没有跟韦季方和李巢废话,一阵严刑拷打后,就让他们招供自己所结交的那位权贵是谁,两人坚决否认结交权贵一事。许敬宗巧妙地暗示两个人,没有结交不要紧,只要你们说是长孙无忌指使你们这样做的就行。可是,韦季方是个老实人,从来不想做对不起良心的事,长孙无忌身处相位几十年,为大唐王朝的江山永固立下了汗马功劳,在他的心里,长孙无忌就像高高的昆仑山,令他景仰敬佩。一则,他只是个五品文官,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跟长孙无忌这样的人往来,二则,他是坚决不愿诬陷长孙无忌这个德高望重的人。但是,不招是过不了关的,许敬宗不停地向他施压。韦季方被逼无奈,干脆撞墙想一死了之。但是,韦季方的悲剧在于,他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不但被救活了,而且自杀成了他的一大罪证:畏罪自杀。换句话说,你若心里没有鬼,为什么要自杀呢?那个无耻的许敬宗立即向高宗汇报案情进展情况,说韦季方的问题不是简单的结党营私,他是想和长孙无忌相勾结,陷害忠臣和贵戚,妄图谋反。如今阴谋败露,韦季方只好畏罪自杀。
唐高宗听了许敬宗的汇报,说:“舅为小人所间,小生疑阻则有之,何至于反?”舅舅被小人挑拨离间,有些看法是有可能的,怎么会走到谋反这一步呢?看来,想整长孙无忌的不只是武则天,唐高宗是铁了心要让他这个舅舅下课。他不问青红皂白,就直接给这个案子定了性:谋反。当然,他的话说得很委婉,用了一个疑问句:舅舅怎么会谋反呢?
许敬宗是何等聪明的人,皇帝之所以这样问,是要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把这件事做实。许敬宗马上说:“臣始末推究,反状已露,陛下犹以为疑,恐非社稷之福。”意思是,我从始至终反复推敲,长孙无忌谋反的迹象已经显露,陛下还对此持怀疑态度,这恐怕对国家不利呀!唐高宗听了这番话,长叹了一声,随即眼泪滔滔而下,说:“我家不幸,亲戚间屡有异志。往年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今元舅复然,使朕惭见天下之人。兹事若实,如之何?”朕的家门真是不幸呀,亲戚老是谋反,先前有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现在我的舅舅又要谋反,真的是让朕无颜见天下人。如果舅舅谋反之事属实,该如何处理呢?
高宗真是高呀,给无辜的长孙无忌定性之后,还要来一阵假慈悲。在一番泪如泉涌之后,抬出了高阳公主和房遗爱谋反之事,这等于是告诉许敬宗:依照旧例处理此事,当初长孙无忌是怎样处理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罪的,你现在就怎样处理长孙无忌。
高阳公主是唐太宗的女儿,从小聪明、漂亮、活泼、任性,唐太宗很喜欢她。为了笼络大臣,太宗把她嫁给了宰相房玄龄的小儿子房遗爱。对于男人来说,娶公主是把双刃剑,能成为驸马当然是一件风光的事,但日子是否幸福,得看你娶的是什么公主。房遗爱是不幸的,因为高阳公主太任性霸道,自从她嫁进房家的那天开始,房家就一直没有消停过。她仗着父亲宠爱自己,在房家刁钻好胜,调唆丈夫房遗爱和大哥房遗直分家,房遗直被逼无奈,把这事儿告到唐太宗那里。太宗主持公道,狠狠地把高阳公主责骂了一番,才把这次家庭风波摆平。也是从这件事情开始,太宗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喜欢给自己惹是生非的女儿了。不过,高阳公主还是我行我素,没过多久她又出事了。一天,她外出打猎,巧遇和尚辩机,那和尚长得十分清秀,高阳公主一见钟情,从此包养了这个和尚,给老公戴绿帽子。这件事最终还是被老公知道了,为了安慰老公,她送给他两个绝色婢女。房遗爱只好忍气吞声,不敢把这件事情闹大,可是纸包不住火,这件事情最终还是败露了。贞观年间,御史为了追踪一起盗窃案,搜查了辩机所在的寺院,从他的房间里搜出一个金宝神枕,这是宫里的器物,民间是不能无故拥有这些东西的。在一阵审理追问之下,辩机说是公主所赐。唐太宗觉得很没面子,一怒之下将辩机腰斩,从此他对这个女儿彻底失望了。高阳公主也因此恨透了唐太宗,以致唐太宗去世时,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唐太宗去世后,高阳公主认为没有谁能管束她,便更加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包养了更多的情人。这些情人大多是和尚、道士,这或许是因为她对辩机和尚十分怀念。当然,这些问题并不算是什么大问题,李唐王朝素有鲜卑族血统,对于传统礼教不大在乎,这些出轨之举用我们现在的话说,不过是生活作风问题,犯不着上纲上线。但她最大的悲剧是稀里糊涂地参与进了政治。
唐太宗在世时,他的几个儿子围绕储君之位展开了你死我活的争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帮死党。高阳公主的丈夫房遗爱属于魏王李泰一党,在储君之争中,魏王李泰和太子李承乾双双折戟,李治被立为太子。因此,到了高宗当政时期,房遗爱在政治上属于失势派,被贬为房州刺史。一同被贬的除了高阳公主夫妇外,还有野心勃勃的荆王李元景、当年同属魏王阵营的巴陵公主驸马柴令武、因事贬官的丹阳公主驸马薛万彻等。他们从小在娇生惯养中长大,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样艰苦的生活,大家同病相怜,互通有无,对朝廷发发牢骚、说说坏话的事是常有的。这本是人之常情,不过,他们还是被告发了,而且被上纲上线。告发他们的人不是别人,是房遗爱的哥哥房遗直。原来,高阳公主怂恿丈夫房遗爱和房遗直分家,并企图把房玄龄的封爵弄到手。可是按朝廷的制度,父亲死后,爵位归嫡长子继承,房遗爱虽然是嫡子,却不是嫡长子。为了达到这一目的,高阳公主诬告房遗直非礼她,想借此搞倒他,使自己的丈夫继承爵位。房遗直忍无可忍,他担心的不只是爵位不保的问题,若任凭这两口子胡闹下去,说不定会殃及房氏满门。于是,他向唐高宗检举揭发房遗爱等人的阴谋,说他们搞横向联合,组织反对朝廷的小团体,高阳公主还结交和尚、道士,搞什么望气、算命之类的不轨行为,谋反之状昭然若揭。
高阳公主等人都是皇亲国戚,皇亲国戚参与谋反非同寻常,唐高宗便立刻派长孙无忌负责调查审理此案,一经核实,证据确凿,这些人都难逃一死。但是,长孙无忌并不满足于此,他想借此机会把谋反案扩大,将所有的政治反对派都罗织进来,一网打尽。于是,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房遗爱把吴王李恪拉扯了进来。李恪也是唐太宗的儿子,他的母亲是隋炀帝的女儿,血统高贵,而更重要的是李恪本人英武果敢,深得太宗喜爱,其他儿子干不成的事,只要李恪出马准能干成,因此,唐太宗认为他“英武类己”,曾经想立他为太子,后因长孙无忌的反对,太宗才放弃了这一念头。因此,李治虽然做了皇帝,但长孙无忌一直把李恪视为李治的潜在威胁,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除掉他。在长孙无忌的操纵下,李恪被生拉进谋反集团,而且因为他一向人望很高,被列为了元凶,处以极刑。李恪临死前大骂:“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诅咒长孙无忌玩职弄权,陷害忠良,一定会遭灭族报应。和李恪一起被杀的还有荆王李元景,高阳、巴陵二公主以及房遗爱、柴令武、薛万彻三位驸马,无辜被牵连而被贬逐的皇室宗亲、国戚、朝中反对派不计其数。这就是永徽年间轰动一时的高阳公主谋反案。
本来,长孙无忌此举是为李治考虑,帮助他扫除反对派,稳定政局。然而,由于牵涉面太广,杀戮过重,看到长孙无忌收拾元勋贵族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李治隐隐感到了一丝震主之威,与长孙无忌间的裂痕从此埋下。如今时局变了,当年的翻云覆雨成了今日的请君人瓮,现在的长孙无忌如同当年被无辜牵扯进高阳公主案的李恪,既然有例可循,长孙无忌就在劫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