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逻队先走。两个汉人哨兵蹲坐在码头上。“没有办法啦!”巡逻队长说。
巡逻队离第一栋村舍二十尺的时候,声音惊动了哨兵,他们立刻站起来,四处搜索。
回人爬到屋墙附近,猛然跳出去。一场混战,两个哨兵都被杀了,临死还射出一颗子弹,在空中咻咻响。
其他各小队知道事不宜迟,连忙由暗处往外冲。夜里到处是马蹄声和脚步声。
蛋子率队走上杜宅的砂石小径。还没到目的地,突然听见一声声尖叫,在静夜里非常清楚,接着是渔村砰砰的枪弹声。
杜范林睡在驿宅的前厢。他听到第一枪响,连忙起身,窥视下面的山谷。由窗口可以看见奔忙的人影。过了一会,一个士兵用力敲门,说下面有人。他立刻披上长袍。
脚步声已踏上小径。驿宅只有四个卫兵,其他的人都在渔村里。已入梦乡的卫兵刚刚爬出床铺,阳台上枪声就起了。
杜范林冲出房间,大叫春梅:“回人来啰!打起来了。我们还是由花园逃走吧。”
外面发出一连串的枪响,卫兵四处乱窜。
春梅穿着睡衣跳下床。房里没灯。杜范林不等春梅,径自跑到屋后,蛋子刚好带电筒冲进来。他开灯,叫大家搜索驿宅。
房门打开,春梅躲在角落里发抖。电筒一照,照见她缩在床铺附近。来人退出,蛋子进来了。他扭开桌上的台灯。灯光照见春梅半露的身子,黑黑的大眼睛充满惊慌。
“你是谁?”蛋子问她。
“我名叫春梅。”
“穿上外衣,不用怕。”蛋子说,“老杜呢?”
“我不知道,他正和我说话,听到外面的枪声,就跑出去了。”
蛋子转向一个部下说:“看守这个女人,别让人伤害她。”他用安详、稳定的声音对春梅说:“不用逃。这个士兵是留在这儿保护你的。”
他走到屋后,碰见一群人。
“老杜逃了,”其中一个说,“他们正往小丘追去。”
屋后有一个斜坡,长满灌木、竹子和高树。杜范林逃出驿宅,连忙向斜坡奔去,想爬上山脊。后来他听见下面的枪声,知道那条退路已经受阻,就开始爬上后面的矮丘。有人追来,他知道自己被包围了。他唯一的生命就是爬巉岩,由另一面下山,但是他岁数大了,追兵愈来愈近,愈来愈多。他跑下斜坡。前面是一片沼泽。没有别的出路。他听见后面有人追来。摸黑往前跑。脚下的泥土陷下去,他双脚湿淋淋的。他想爬上来,但是愈陷愈深,泥土到达他膝部--最后淹到他的肩膀。大家听到他可怜、发狂的求救声。微光下他们看到杜范林的头颅慢慢沉到泥沼中,两手高举,猛挥着不停,最后终于消失了。
大家回头,在崖边碰到蛋子,把所见的情形告诉他。他回到驿宅,对春梅说:“老杜死了。淹死在沼泽里。”
“你们要把我怎么样?”春梅满眼怒火说。
“我名叫蛋子。柔安和你很好,对不对?”
“嗯。”
“她也是我的朋友。她派一个友人来,叫我保护你。我马上带你去见他。”
春梅露出怀疑的神色:“那个朋友是谁?”
“他姓范。就在我们村里。”他由口袋里掏出柔安和李飞的信件。春梅认出柔安的笔迹,知道老范是专诚来救她的。
村里还有一场战斗。熟睡的士兵不声不响就被干掉了。四个人逃出去,刚到东山脊底部,就被阿帕克的手下射死。不幸有一两个渔人在暗夜中丧生。回僧阿扎尔关在一间村舍内,安然无恙。
蛋子带春梅走下斜坡。到了下面的村子,他牵一匹马给她骑。
“我不会骑马。”她抗议说。他轻轻把她扶上马背,自己跳到她身后,阿扎尔骑另外一匹马,跟在他们后面。
来到海杰兹的住宅,范文博早已等得焦急万分,正和海杰兹翁媳说话呢。他看到蛋子走进花园,眼睛不觉一亮。房门开了,由屋里透出来的灯光,他看到春梅坐在蛋子前面。他冲出去迎接他们。蛋子滑下马鞍,伸手给春梅抓,另一只手扶她的腰部,拉她下来。
她看到范文博,心跳不已。虽然听人说了,还是很难相信他会真的出现在这儿。
蛋子对老范说:“我守信用,把她平平安安带到你面前。”
春梅满眼激动和困惑。杜范林暴死,她第一次随男人骑马,范文博意外地出现在回村,现在又看到陌生的回舍内部,海杰兹和奴莎姨都在,后者身穿回衫、灯笼裤和翻起的靴子,这一切使春梅产生奇怪而混乱的印象。
奴莎姨端出马奶、葡萄干和甜饼来待客。已经一点半了。文博对春梅说:“今天晚上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你得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们要参观村子,然后我就带你回家。”
奴莎姨带她进房。她睡不着,对自己生命中突来的变化感到十分不解。
今后她要独力掌管杜家的产业。杜范林死了。杜太太生病,对家里的事情不感兴趣。柔安嫁人,香华已经回上海再嫁了。她没想到一年之间,变化这么大。她想起自己的孩子祖恩和祖赐,年龄还小,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她不明白,有些人远不如她能干,却好像无需计划就能过得很好--香华就是一个例子--而她的忧患总是一天天增加。柔安曾经有一番苦斗,勇敢地撑下来。如今雨过天晴,正和年轻的丈夫过着幸福的日子。她忍不住羡慕她们。
第二天她很早起床,屋里已充满男人的喧闹声,有些人在花园里,大家都讨论前一夜的事故。阿帕克和拉门商量炸水泥桩的事。
吃过早饭,阿扎尔和蛋子来了。阿扎尔建议大家去埋尸体。
“我们怎么办?”他看看海杰兹,又看看蛋子,“政府不会放过这件事。”
蛋子说:“我们已经做了,只好担当一切后果。政府派兵来,我们可以在湖边打一仗。我们还构不成一支完整的军队,只好在山里对付他们。北面都是回人的领域,西面的高山和溪谷很适宜埋伏。”
文博一直低头默想,现在说话了:“我若能表示意见,我可要出几点主张。”他从容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大家都面向他。
“情况并没有糟到那个地步,其实还有了转机。”范文博说,“杜范林死了,三岔驿产业现在掌握在两个女人手中,她们都是你们的朋友。我是指杜大爷的女儿柔安,和蛋子昨天晚上救来的春梅。我相信她们俩都不想留住水闸。至少柔安的父亲主张拆掉。所以一切纠纷的成因已经不存在了。
“第二点,县长派兵来,是受了杜范林的压力。我相信他不愿意再派兵来惹麻烦。我们回去后,春梅和柔安可以拟一份正式的请愿书,以三岔驿继承人的身份告诉县长,事情已经和平解决,叫他不要再派兵到本区。这种事件应该立即停止,再闹下去会演成回变,连甘肃南部也会发生一场汉回小战争,像新疆的回乱一样,这一点是不难明白的。如果柔安和春梅肯签下这样一份请愿书,县长高兴都来不及呢。
“第三我想你们族人太多虑了。县政府受了私人的请托,派几个士兵来,你们就吓得半死。你们不知和县长打交道。你们忘啦,本省主席马步芳是汉人回教徒。阿扎尔该跑一趟,把事情说给马步芳听,要他主持公道。他是回教徒。他下一道命令,什么事都解决啦。别为这些小县官担忧。”
文博说完,海杰兹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由颔部落下来。阿扎尔皱着眉头,但是他一面抚须,一面点头赞许。奴莎姨深棕色的眼睛投出一道佩服的眼神。蛋子心上的石头落地。春梅笔直坐在躺椅的角落里,用心听。她忍不住赞同文博的看法,他的话使大家惊喜交迸。
“你看法如何,春梅?”文博问她,“你和柔安都是继承人。你可以替自己说话呀。”
“范先生的话我赞成,”春梅说,“我希望我们能使本区和平共存。至于水闸,你们何不现在就派人去炸呢?”
阿扎尔站起来,双手摸摸胡子,对这位汉族少女说:“我献上全村的友谊。你不必怕我们。”
老僧伸出手,春梅站起来握住。“你不愧为杜恒大夫的继承人。”阿扎尔说,“杜大夫生前,就是他和我的前辈握手,才挽救了三岔驿的命运。”在场的人都瞪大眼睛,这样简简单单握一下手,就保证村民不必受到战火的威胁。
外面的阿帕克等人正把炸药捆在水泥桩上。全村都出来看热闹,和柔安她爸爸领大家拆水闸的那一天一样。男男女女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火药爆炸。
十一点火药爆炸,溅起一股浪花,把水泥柱和石堆冲垮了,砂石滚下河床。大水冲过破闸,岸上的男女和小孩都发出高兴的欢呼。
第二天春梅和文博离开了三岔驿。他们回到西安,把一切情形告诉柔安和李飞,杜范林死无葬身之地,文博帮着柔安和春梅写一份请愿书给县长。他所提一切都照办了,他们收到阿扎尔热烈的谢函。
七月到了,三岔驿呈现山区胜地的美景。李飞划了一条船,柔安抱着六个月大的娃娃坐在里面。春梅也在湖上,带着孩子,和范文博同船。
文博划入湖心。他停下船桨,让船在水上飘着,眼睛注视着半里外李飞和柔安的小船。
“三岔驿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对不对?”文博说,“从现在起,我们每年夏天都应来一趟。”
“真可惜,我到杜家十一年,今年才看到这个地方。”
“为什么你穿孝服呢?”他问道。
春梅斜眼看他:“你怎么问这种话?这是规矩嘛!”
“因为香华只穿了三个月。规矩已经变啦,你知道。”
春梅是个聪明人,当然猜得出他的意思,她忍不住满面羞红。
“三个月还没到哩!”她说,“你对香华再嫁有什么看法?我不再信那些老规矩了,你呢?”
春梅低头摸祖赐的头发说:“看情形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