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治平讲了一句双关语,自己笑笑。他喝下大半瓶烈性洒,浑无醉意,只不过言词有点飘。作为官场中人,荤笑话如同顺口溜。好事多磨,重在一个磨字。若存眉山的洒桌上,他会加以发挥,比如有情人已进入磨合阶段,先磨后台,先合后磨,等等。这里却没人接估的话。赵渔不善于讲这个,喜儿是情种。尹治平独创了一个漂亮的双关语,自产自销。蒋韵瞟他一眼,同商女说话去了。他有些扫兴,转而想到市级机关的重庆姑娘小许。他和小许言语投机,双关语没完没了,增加了许多情趣。至于情感之路,他们磨磨蹭蹭走了两三年,有些烫人的字眼,像爱情,一般不提。他们实事求是,在这个问题上采取低调。也许终点已经在望了:小许的父母催她回重庆,择业,嫁人,生孩子。小许尚在犹豫,而犹豫的一个原因是尹治平。犹豫抛弃了,或者说标示了爱情,尹治平不禁为之感动。最近他和小许又升温了,半个月一次的约会改为一周一次,且是双方摩拳擦掌,提高了约会的质最。
尹治平借着汹意往回想,他与小许之间,其实也叫好事多磨:约会足一桩好事,而好事应当多磨。这叫好事,多磨……这身子瘦长眼睛细长的男人跟存蒋韵身后,随李进等人涌人一问屋,几秒钟念头转了一大堆,以好事多磨为轴心,从蒋韵跳到小许,又从小许返回蒋韵。平心而论,他与老婆这十几年,何尝不是好事多磨?他在外面升温也好恒温也罢,老婆这一面的温度要保住。这可是原则。他爱蒋韵。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许始终是“区区小许”。他在别处思念蒋韵,有时候是在小许的床上。他带着好心情回家,忽略了老婆的生活中新近出现的可疑的蛛丝马迹。
十五个人济济一堂,讨论鲢鱼火锅,七嘴八舌,笑声一阵接一阵。以赵高为首的几个小孩四处窜,像几条快乐的小狗。吴海波历数火锅的七犬优点,话音未落,赵高大叫:我明天还想吃!未满五岁的小孙殷急忙跟着喊:我也想吃!赵高窜到了妈妈身边,孙殷也跑过来,商女一把抱起他,亲他女孩子般的小脸蛋。孙健君却向商女的儿子伸三上双臂,引诱说:明天叔叔带你来。赵高眼睛一眨,却从他胁下钻过,奔向满面春风的郑影忆。郑彩忆抱他坐到膝头上。这些日子,郑彩忆和他混熟了,亲如一家人。旁边的柒宝琴伸手摸摸他的脸。赵高说:我也要摸你……你们两个都是关公脸。众人大笑。商女说:乖儿,别调皮。赵高说:爸爸说了,小孩子可以调皮。商女说:可是妈妈也讲过,调皮要分场合。赵高说:火锅店又不是课堂,我不听你的。孙健君的女儿孙小萌离开南子的怀抱,走到赵高跟前说:你要听我的,我是你姐姐。赵高笑道:真奇怪,你姓孙,我姓赵,你怎么会是我姐姐?赵燕才是我姐姐。孙小萌说:我是副班长!赵高说:我是……男子汉!我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孙小萌说:你还说过你是贾宝玉。赵高嘻笑道:我是假宝玉真林冲。
商女边听边摇头,对她老公蜕:你儿子是个人来疯。赵渔笑道:调皮的时候是我儿子,听话的时候是你的宝贝。商女说:我是这个意思么?赵渔说:八儿不离十吧。商女说:你们瞧瞧,我老公也学会冤枉人了。李进说:你两口子别拌嘴了,我怎么听着怪亲热。依我看,大人小孩都是人来疯,只不过大人善于掩饰罢了。孙健君说:疯的程度,要看来的是什么人。郑彩忆说:李社长说得好,大人小孩都是人来疯。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我们找一家歌舞厅疯一回,行不行?孙健君率先表态:行,难得眉山的儿个朋友在一起。还是去年元宵节,我们在黄龙溪聚过一次,当时好像是十个人。赵渔说:今天是十五个。李进说: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尹治平说:疯它一回,疯……齐红说:只一条,不许再喝酒。吴海渡笑道:不许喝白酒。商女说:红涌也不行。孙健君说:我听懂商女的意思了,白酒红酒都不能喝,专喝啤酒。商女笑道:我的意思是……孙健君笑着接过去:你的意思是,少喝一点啤酒。李进说:是这意思,我也听懂了。商女笑道:我真是有口难辩,凭你们断章取义吧。赵燕大声说:同志们出发啦。
一群男女务乘四台车,前往一环路外的肖家河。肖家河一带,歌舞厅多的是。赵燕上了吴海波的二手奥托,两人还在讨论“川江号子食府”的经营模式。吴海波连比带画的,一面启动汽车。汽车发动机有点小问题。他说三句话,赵燕好歹能插上一句。吃火锅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一块儿,只因各自的朋友气味相投:头发火红的小伙子同二流歌手一见如故。另外,作为火锅店的股东,他们的股份相同,既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又是阶级兄弟。奥托车一再启动。可能是化油器着了毛病。吴海波嘟哝了一句化油器,却忽然扯到鼻感器。赵燕问:什么鼻感器?吴海波右手转动车钥匙,左手打着手势说:人的鼻子底下有个豌豆大小的东西,细胞组织特殊,科学家们一直闹不清足做什么用的,直到最近才发现,那个小东两非常管用,专门负责人与人之间产生好感,以嗅觉为引导,带动其他感官,通向第六感。科学家便为它命名,称做鼻感器。赵燕笑道:有意思,鼻感器……吴海波说:我们今天这伙人,见面没几次就开始合伙求财了,我一直有点纳闷,后来才恍然大悟,肯定是鼻感器起的作用。赵燕说:鼻感器让我们一拍即合……
吴海波转动车钥匙,发动机霍霍霍一阵响。他向上翻眼白,瞟一眼赵燕。他喜欢赵燕的鼻子。当然不只是鼻子,他喜欢赵燕身上的好多东西。一拍即合一见钟情……化油器堵塞,鼻感器通畅。他滔滔不绝,汽车却要熄火。前面三台车已77街口,赵燕并不催他。她觉得这个同志蛮有趣,穿一件旧茄克,灵巧的手像工人阶级,向上翻眼睛,向下瞧人。连同他那帮怪异的朋友,他就在他们中间。赵渔曾评价说,此人是个新型书呆子,满脑子放浪形骸,但行事谨慎;言必谈西方大哲,却和中国历史上的才子有某种渊源关系……
吴海波停口时,二手奥托启动了。也许汽车也有鼻感器,不喜欢它的主人唠叨。
肖家河亦有一家叫做“夜莺”的歌舞厅。去年在眉山的“夜莺”蒋韵拉着商女一曲接一曲跳舞,目光迷离大腿紧贴,惹得赵渔思绪如潮。今天商女穿一件天蓝色西装,粉红衬衣的领子翻出来。这风格令人联想气质容貌俱佳的叶迎春,效果却不在叶迎春之下。蒋韵挽了她的手臂。蒋韵总是挽着她的手臂。蒋韵穿一条雪青色皮裤子,配着小巧的灰毛衣。蒋韵的衣饰向来有所侧重,或上或下,而商女不分上下。她们之后又有她们:齐红,南子,郑彩忆,柒宝琴。再后就是他们了:喜儿,李进,王冬,赵渔,尹治平,孙健君,连同郑彩忆的干部老公。喜儿穿西装,他减肥有效可以穿西装了。赵渔仍是杂色线衣,布裤了旅游鞋,仿佛以此纪念一周之前的林杏花。王冬架着眼镜,难掩心中之喜,蓉城的窄气终于令他呼吸顺畅。李进的毛病在于:举手投足像领导,他需要淡化这一角色。尹治平手提一只黑色公文包,有点吊儿郎当,小许称他是骨感男人,“排是排有身材”。孙健君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论外形他最配商女。他年那一年的暗中配对,眼下仿佛由表及里……郑彩忆的干部老公虽然是个“不值一提”,却无疑拥有自己的内心世界,他要抓紧……老婆,抓紧来之不易的生活。无论风云如何变幻,球溪镇上的小干部已经牢牢盯上了这个词:抓紧……
又是时近午夜歌舞未休。肖家河虽然比不上黄龙溪,没有吊桥、月亮、大榕树,却是人更齐,歌声更嘹亮更低回,舞姿更难诉诺言语。吴海波唱流行曲声嘶力竭,弯腰弯到底,身子打颤有如风中的一颗树。赵燕请赵渔跳舞,将鼻感器说给赵渔昕,赵渔随口道:海波就像个鼻感器:赵燕夫笑。众人问她笑什么,她说:鼻感器……于是众口相传,鼻感器成了流行语。孙健君请商女跳舞时,眼睛不离商女的鼻子,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鼻感器。商女微微一笑,算是有所回应。孙健君下可造次的,执她的玉手揽她的纤腰,从大舞池跳到小舞池。黑色中山装,天蓝色西装……衣饰向衣饰敬礼,衣饰后面的身体,身体上方的脑袋。孙健君是若干年来的那个彬彬有礼,几番伺机而动:眉山{苏祠,抱着商女滚下山;趁商女在鬼城腹地惊恐之时,将饱含唾液的舌头闪入她的唇内;而在不久前,值得永远纪念的五月四号,他和商女共进浴池。他舔她的足心,吸她的鲜血,至今余香满口。应该承认,彬彬有礼是孙健君对待商女的一种固有的姿态,是他据以出发的营地。此刻他和商女跳着舞,他不跳别的,专跳彬彬有礼。
轻盈曼妙的三步舞或四步舞,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彬彬有礼是他的笑容和巾山装,是他的一招一式。他占据了这个词,并且拓宽了,已的含义:彬彬有礼是固守、出击和倾泻的三位一体。而有趣的是,如此丰富的引中义只有商女能懂。孙健君成功地构造了他和她的私人空间。表达是全方位的,目光也如电。商女倾听。彬彬有礼滑向脉脉含情。歌舞厅满是光与影,你方唱罢我髓场,孙健君从头到脚是个沉浸。是啊,沉浸。沉鱼落雁之容,浸入他寸寸肌肤。分手时他充分感受了她的指尖,彬彬有礼对她露齿一笑。
孙健君尽情感受商女之时,座中却有人感受他。
这个人是他年轻的老婆,南子。
南子坐在角落里。她唱了一首歌,又同到角落。她是穷乡僻壤生长的女性,角落仿佛是她的宿命。她到成都七八年,有了一个家,有了斜川花园漂亮的大房子,却未能摆脱角落的感觉。她在沙发上一声不响。这么多好朋友,像个大家庭,而她又是极易快乐的,只因一个人,她快乐不起来。这人像条鱼,快乐地游来游去,游过她身边,对她视而不见。倒是商女对她点头,叫她唱歌。商女永远是充满善意的,南子不怨她。南子怨谁呢?
南子垂了眼睑。众人皆欢乐,她不能埋下头。清亮的眸子哪儿去了?妩媚的鼻子,含笑的嘴角,苗祭的身材……山道上蹦蹦跳跳的女孩,漫山遍野的野花,一望无际的麦浪,噢,我的破败的、矗立在风中的打米房!南子抬了眼,跟中含泪。一个亲切的名字闪电般地到来,她看见他蓝色的背影,衬衣袖子高高挽起。她看见他沉静而坚毅的而容,带一丝忧郁,像他崇拜的大师侯登科。南子渐渐有些快乐了,她分明看见他呆在角落里,像她这般模样……
一座塔似的男人立在大屏幕前,此人名唤喜儿,喜儿唱起《沙家浜》:你二人改装划船到对岸,镇西树下把船拴,寻来草药医病患,弄清敌情就回还……赵渔接唱:同志们满怀信心将你们盼,盼望这、胜利归来的侦察员。南子齐红赵燕等人大声鼓掌。喜儿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喝下一口啤酒。嘴上是郭建光,心下是田小兰。田小兰在这儿该有多好,同志们一个不捺。成双成对的同志啊,吃饭,唱歌,众声喧哗。准都不用团结在谁的周围,人人为他人,人人又有自己的中心。梁山好汉不须排座次,却增添了若干女同志。好啊,好啊……喜儿已有几分醉,心早真是乐开了花。他思念眉山的叫小兰,转恨乐山的邵兵:你他妈的!喜儿恨不得重拳着击,像去年把李逢打进油菜花。他斜睨蒋韵,心想:这位犯过错误的好同志……他迈着京剧台步朝蒋韵走过去,以一个夸张的姿势请她舞一曲。戏曲的节奏照样能跳,喜儿可谓舞姿翩跹。当年硕大的体形,眼下西装革履,裹一副情爱之躯。喜儿从这堵墙跳到那堵墙,从灯下跳进阴影。蒋韵启口说话,他一准侧耳倾听……此一时彼一时矣,彼时田小兰,此时蒋韵。田小兰固然是个天长地久,可蒋韵也是他心中不老的蒋韵!
赵渔唱京剧,一曲接一曲,心头翻波涌浪,哲学没了踪影。哲学已化为音符,融人字正腔圆。是谁翘起了兰花指?荪姐……赵渔仰面唱埋头唱,颤音连着拖腔。谁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流?非关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赵渔和喜儿一样,从这头走到那头,唱不完的歌抒不尽的情。杏眼翘鼻头,翻领薄绒衣:我亲爱的林杏花。可是商女啊,商女啊……这木头似的男人冷不丁涌出了眼泪,差点撞到墙上。却昕身后有人说:我哥是不是喝醉啦?郡鼻感器回答:他是心头醉了……
齐红先走一步。家里的保姆打来电话说,齐齐醒了,只要妈妈。齐红让李进留下,她打车回家。
李进送老婆上了出租车,返叫歌舞厅时,却见郑彩忆站在推拉门前。郑彩忆说:李社长……李进摆手笑道:叫我李哥吧,叫社长多别扭。郑彩忆启齿一笑,改口叫李哥。她说起鲢鱼火锅店,李进点了香烟。可谈的事情多,二人站了好一会儿。柒宝琴从里面探出头,笑了笑又缩回去。
柒宝琴变得括泼了,前景看好令她开颜,盘踞在心底的那点愁绪一扫而光。她表演丁一段藏族舞蹈,纤手作长袖,博得掌声雷动。她悄声问老公,跳得可好?王冬说:像你十五六岁的时候……柒宝琴使劲拧他一把。王冬爱上她时,她正好十五岁。可是过了六年,王冬才托人上门提亲。洞房之夜她透露了一个秘密:王冬再迟几天,她可能就嫁给镇上的某某人了。这话把王冬惊出一身冷汗。柒宝琴就是这样的女人,似乎随时准备嫁给别人。她不是不爱老公,然而时代驱使她,令她抛下乡村教师另择有钱人。小镇也有时代感的。赤裸裸的时代感,强于县城和省城。现在终于好了,柒宝琴一跃而上成都,王冬也成了股东。从今往后,她是跟定老公了,于是处处看他顺眼:这人真辛苦啊,每天四、五节课,又是班主任又是教导主任……柒宝琴拉王冬跳舞,把头靠在王冬肩上,羡煞一旁的小干部。小干部在门边踟蹰,透过门缝瞅老婆的那张红红的笑脸。笑脸冲着气度不凡的出版社社长李进。小干部忧心之余不禁想:社长可能比县长还大!
曲终人散,已是凌晨两点。小干部同旅舍搂着老婆睡觉,过一日是一日,日后再作计较。隔一层板壁便是王冬与柒宝琴,窃窃私语,缠绵没个完。两口子小别前已如新婚,他日重逢,也许就是初恋。
恋爱是个好东西。恋……爱,眷恋一个人,方能爱上世界。赵渔驱车回77街99号,造句机又开始工作了。肖家河,衣冠庙,人民南路……子夜的蓉城明亮而清爽。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商女,不时回头同蒋韵说话。两个女人之间,亦有一份眷恋,今夜她们同床……赵渔一念肢此,却已不复紧张。这些日子,赵渔思之深矣,造句机造出了崭新的甸子:世界之为世界,在于一份眷恋。亲爱者织成一张网……不过,有个难以回避的矛盾:多一份眷恋,是甭就多一个美好的世界?悬而未决的问题,有待进一步思考。而无论怎样思考,无论思考有无结局,这位十年追随海德格尔的中国男人已能领悟大师再三提及的一个词:泰然任之。世事多变亦恒常。人生此在,如同峨眉仙山的桢楠:一头指向青天,另一头扎进大地。“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赵渔提速。车上的亲爱者叽叽喳喳:商女,蒋韵,喜儿,赵燕,尹治平。俄顷已至77街,三菱越野车停在大铁门前。商女掏手机打门房的电话,短衣短裤的老曹已跳将出来。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