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转到打架,蒋韵垂了视线。赵渔也是发怔,心中许多话,一时找不到适当的措辞。那蒋韵同样有许多话,说起来却更复杂。二人均无话,便喝茶。赵渔细看那青花茶杯,茶杯后面却是蒋韵的脸,蒋韵的休闲绒衣和皮裤子。她垂首低眉,一反平日里的情态,他哪里忍心说什么。只淡淡地提了一句,比如油菜花。蒋韵抬起头来说:我一直想认真跟他谈一次,不料喜儿跑来,三言两语就动了手。
赵渔说:我春节回来,头一次听喜儿讲。不瞒你说,我当时大吃一惊。
蒋韵说:我的婚姻状况不如意。他也追得紧……
赵渔说:这人不值得。
蒋韵望着他。他又说:内心阴暗。
总算说出了这个词,赵渔想。分量够重了,这个词说出了全部。响鼓不用重锤,说再多的话都无济于事。如果她铁了心,你说一万句也是白搭。
赵渔一言既出,蒋韵便瞧了别处。看她的神情,是响鼓遇上了眼睛红了,泪水在眼眶打转,终于忍不住,成串的掉下来。平日里坚强能干的女性,哭得如此伤心,赵渔就慌了神。劝她不是,替她擦眼泪更不是。竟莫名其妙的,将茶杯往她面前推,恰好接了几滴眼泪。蒋韵用的茶杯,是画着两只红苹果的。
蒋韵哭声渐消,赵渔也稍稍定了神。他体谅到她的眼泪不简单,蕴含了多少生活的无奈,欢乐背后的酸楚。可他能帮她什么忙呢?除了在她面前呆坐,做两个别扭的动作。他拿不出任何别的动作,当年拿不出,此刻更艰难。商女深夜不归,他朝眉山跑,这已经是个动作了。碰上蒋韵的眼泪,碰上她欲说还休,莫非他就敞开怀抱?莫非他就迎上去?这就不是赵渔了。如果赵渔是赵渔,就断然拿不出这样的动作。
然而……
赵渔一声长叹,却只叹在心头。
门铃响了,喜儿到了。赵渔示意蒋韵开门,蒋韵说:你去开门,我去卫生间呆一阵再出来。赵渔说:喜儿虽然打了一架,仍是好朋友,你也不用躲他。蒋韵说:我不是这意思。你瞧我的眼睛……
喜儿进了门,在客厅迈方步,问蒋韵哪儿去了,赵渔指了指卫生间。几分钟蒋韵出来,替喜儿泡了茶,又给尹治平打了电话。尹治平说,即刻回家。喜儿抿了一口茶,称赞铁观音。赵渔正待端茶杯,蒋韵却将有两只红苹果的杯子递到他手上。你喝这一杯,蒋韵说。赵渔笑了笑,喝下一大口。他喝下了蒋韵的几滴眼泪。喜儿从旁纠正说:好茶不是这么个喝法,亏你还是大城市的人。蒋韵说:各有各的喝法,你喜欢抿一小口,他偏要喝一大口,才觉得爽。喜儿说:我就知道你向着他,我喝一大口,他抿一小口,你的说法又不同了。蒋韵说:喜儿,你这话就不对了,都是老同学老朋友,我向着谁了?喜儿说:是嘛,都是好朋友,不可偏心眼。蒋韵说:若我真要偏心眼,也只会偏向你……
蒋韵说笑着,展露欢容。递烟续水的,一举一动都透出她的内心。刚才的伤心形状一扫而光。拨云雾而见青天。表达了一棵草,就表达了一座山……赵渔神经兮兮地想。却又暗自感叹:女人之于情爱啊。一个欢声笑语,一个悄悄地大发感慨,目光与目光碰了好几回。
尹治平风驰电掣的回来,对准赵渔的肩膀就是一拳。商女呢?他嚷。我那漂亮的兄弟媳妇呢?赵渔说商女上班,尹治平说:打个电话叫她来嘛。赵渔说今天是元宵节,她要陪父母。尹治平说:这倒也麻烦,商女在成都陪父母,你回眉山探亲。你们两口子是分开团圆。蒋韵说:不叫分开团圆,叫分别团圆。赵渔说:分开分别都无所谓。喜儿说:一年三百六十天,分开几天又何妨?分分合合的更亲热。蒋韵说:你这话也不对。啥叫分分合合?叫人听着不吉利。喜儿笑道:蒋韵,你成了纠错专家。尹治平说:是语法专家。蒋韵说:不管是什么专家,总得有个家。尹治平鼓掌道:说得好,总得有个家。我想有个家。今晚咱们还是找一家歌厅唱歌吧。晚饭吃啥,赵渔你来点,眉山这块地方,想吃什么都行。赵渔说:随便。吃火锅吧,尹治平说:我还是觉得人少了点,不够热闹。给商女打电话吧,几十分钟就到了。夜里你们要回去,我做车夫。赵渔想了想,然后说:算了。
于是就罢了。四个人在客厅喝茶,说着闲话。其间赵渔夹了香烟走到阳台上,看日头偏西。蒋韵也过来,站在他身后说:想商女了吧?赵渔说:没想。蒋韵说:没想才怪。叫她过来吧,时间还早,刚刚五点钟。她五点半从成都出发,也来得及的。蒋韵说着,拿出手机拨商女的手机号码,赵渔伸手,放到她的手上。她把他的手拿开,继续拨号码。两只手似乎忘了分开,放下来,依然握着。商女的手机却打不通,说是不在服务区,再打,也是不在服务区。
赵渔说:别打了,咱们进去吧。
二人离开阳台,不知何时,手也分开了。忘却一时是可以的,握久了,委实没道理。回客厅坐下,喝铁观音,听喜儿讲笑话。喜儿显得十分高兴。打了胜仗的汉子,赵渔想。他盯着喜儿的鼻头,思绪突然跳开去:她不在服务区,莫非是进山了?青城山,龙泉驿……青城山重岩叠嶂,自然手机信号不灵。不会是两个人吧?不至于。陪表哥游一趟青城山,似乎又说得喜儿讲什么,赵渔已听不清了。
喜儿的手机响了。接了电话他对赵渔说:有一个人马上过来。蒋韵问是谁,他又不说,显然是在卖关子。尹治平说:别是你的女朋友吧。喜儿说:不敢不敢。赵渔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想弄清他们在说什么,青城山却奔来眼底,孤峰突兀在蓝天下。山顶上看落日,看过了落日双双下山,过索道,寻幽径,万籁俱寂。甚或滞留于半山腰……
赵渔越想越远了,醋意像脱缰野马。他分明看见了记忆中的那棵梧桐树。那晚也是大月亮。
赵渔叹息,埋头喝茶。
果然有人敲门,蒋韵好奇地把门打开,进来的却是商女,急匆匆的模样。蒋韵赶紧唤赵渔。那木头似的男人缓缓抬起头,首先看见的,是两条穿着蓝色灯芯绒裤子的熟悉的腿。
赵渔说:刚才还说你呢,你倒来了。
商女说:不欢迎么?
赵渔说:哪能不欢迎。
尹治平说:热烈欢迎,欢迎商女同志驾临眉山。
喜儿说:我别的不敢夸口,叫上几百人到车站迎接商女,不过是小事一桩。
商女说:我已经到了一会儿了,先回家看望了爸爸妈妈,才给喜儿打电话。
尹治平说:多么孝顺的儿媳妇!蒋韵动手泡茶,商女说不用泡,她喝赵渔的就行了。赵渔的杯子已喝干,蒋韵将那只青花茶杯递给商女,也不看赵渔。商女喝下一口,望着赵渔说:
你到这边来,我有话对你讲。
商女拉赵渔进了一间房,将房门掩了。赵渔说:什么话啊?搞得这么神秘。那商女望定赵渔,却不言语。赵渔催她讲,她一把抱住了他,仍不言语,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赵渔抚摸她的头发,说:噢,噢,来了就好。
二人进屋没动静,尹治平对喜儿说:这才叫热烈欢迎,一人,抵得上你那几百人。二人出来时,独蒋韵留意到,商女的眼睛有点红。
蒋韵对商女说:我们给你打了两次电话,都说你不在服务区。
商女说:我忘了漫游,现在打得通了。赵渔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中午在办公室打,上车时又打。我心想,这个人好奇怪,刚刚和我通了话,转眼就打不通了。
喜儿笑道:你也不用担心,赵渔即使消失了,也是消失在眉山境内。
尹治平说:赵渔岂能消失?赵渔是永不消逝的电波。
商女说:就是电波消失了。他也不漫游。
赵渔说:我也忘了。
商女哼了一声,不相信。余下的话却不讲,留待夜里再说。其实夜里也不用讲了,讲来讲去的,不如实际行动。元月十五团圆夜,要紧的一件事,是抱成团。
两个人抱成团,而几个人用另一种方式抱成团,大家商议,到何处吃火锅。商女也发表意见,说上次李进孙健君他们过来时吃的那家火锅楼,味道挺好。喜儿说,他有个朋友新近开了一家火锅店,味道、堂子都好,价格便宜。尹治平说:以商女的意见为准,不争论。喜儿说:我又没争论。你这口气像中央领导。尹治平说:今天女同志是领导,男同志被领导。喜儿笑道:两个人也不过领导三个人。蒋韵问商女:那家火锅楼在哪条街?赵渔说:店名记不清了,好像在赤壁东路。尹治平摸着圆脸说:赤壁东路,让我想想……
商女适才提到孙健君,孙健君的电话就来了,这应了本地的一句老话:眉山人说不得,一说就到。商女不是眉山人,却在眉山的地界上,这儿有她的公公婆婆,有她生于斯长于斯的亲爱的夫君。夫君生了气,就朝眉山跑……
孙健君说,他已同李进夫妇商量好,元宵节三家人吃一顿晚饭,商女带上赵高,他带上孙小萌。商女说:我们不在成都,在眉山。孙健君说:原来你们在眉山啊,能不能赶回来?李进推了一个饭局,齐红是整装待发了,又叫了赵燕。商女说:恐怕不能。孙健君说:这可怎么办?还是怪我,上午就该打电话联系……孙健君的失望,溢于言表,商女为难了,把手机递给赵渔。赵渔和孙健君议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两拨人同时向位于眉山和新津交界处的黄龙溪开进。速度快的话,六点整即可会合。黄龙溪是一座古镇,不失为赏月游玩的好去处。
既已定下,便即刻动身。下楼时,尹治平说:他还有一瓶茅台,本打算今晚喝掉的。蒋韵说,那就带在车上吧,带到黄龙溪去喝。蒋韵这一说,尹治平又转身上楼,提了茅台酒下来。五个人坐他的桑塔纳2000型,倒也不挤。喜儿块头大,坐前座。商女挨着蒋韵坐了。汽车从北面出城,过新城区,新修的马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女人,却是小许。小许先认出了尹治平的车,继而看见他手握方向盘,彼此不及一笑,汽车已掠过面孔。后座上的蒋韵自顾同商女说话。赵渔也看见了小许,却并不认识。
两拨人会合时,夕阳还照在水面上。那边也是五个人,都没有带小孩,带了两台车,是预备赵渔夫妇回蓉城的。赵渔替两边的朋友作了介绍。李进说:十个人,正好围一桌吃饭。孙健君建议先在古镇上转转,晚上吃饭也不迟。众人皆曰好,李进说:我中午几乎没吃东西,肚子早都饿了。听说这黄龙溪的黄辣丁特别好吃。齐红说:你是想到了黄辣丁,才觉得肚子饿了。商女说:我中午也吃得少,却不觉得肚子饿。这古镇别有风味,先饱了眼福再说吧。李进说:商女真是锦心绣口,饿着肚子饱眼福。商女说:问题在于,若是先饱口福,就不能饱眼福了。李进笑道:商女这句话很有概括力,给咱们今天的活动定了调一一既饱眼福,又饱口福。
黄龙溪傍着一条河,大约最初是小溪,后来水面渐宽。河水还算清亮,有人荡舟。夕阳把对岸的老树投人河中。有几只水鸟掠过河面,掠过连接两岸的吊桥。赵燕拉着南子上吊桥,晃悠晃悠的,一面呼唤齐红。齐红只立于桥头,并不过去。齐红今天穿了旗袍,色调偏暖,衬着夕照的红,更显姿色。孙健君手上有相机,举手就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