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渔初人舞厅,一面转身子一面转念头。这是一曲三步舞,只因人多,步幅不宜过大,旋转也有困难。台上的女歌手嗓音沙哑。时髦的沙哑,赵渔想。也许她的声音原本清脆,为了适应市场,故意练成破嗓子。她裹在百褶裙里的肉感的身体往后仰,眼看要倒下去,却又升起来。升起来的一刹那,小号嘹亮。有意思,赵渔想。他碰了碰苏姐的视线。
第二曲赵渔同范冰跳。像垂钓者的男人将苏姐请下舞池。他侍机而上,又像一条游过来的鱼。下了舞池,没跳几步他就消失了,苏姐自然是一同消失。舞客一个换一个,遮挡视线。他们是两条鱼,赵渔想,游入深潭的两条鱼。四步舞灯光幽暗。那女歌手改用英语唱歌。
范冰说,这儿的男士都很主动,一个比一个的动作快。并且都是好眼力,哪位女士漂亮、身段好,他们老远就看得一清二楚。
赵渔说:那你们俩岂不是忙不过来?范冰说:请苏姐跳舞的人多,有时候同时伸出几双手。
赵渔说:如果不想跳呢?
范冰说:苏姐一般不拒绝,我要拒绝。有些男人实在看不顺眼,凭什么跟他跳?
赵渔说:照你这么说,苏姐就更忙了。
范冰笑道:你别急嘛。苏姐自有办法,她和我跳。中场过后的那一曲,我们一般都是自己跳。我被人请走了,她就去卫生间。
赵渔说:你刚才叫我别急,我不大懂……
范冰望着他的眼睛说:你应该懂。
这女人自己笑笑,又说:这句话我也对她讲过。有一天我们来跳舞,她老是朝门口瞧,我就知道她在寻一个人。我对她说,别急嘛,他总有一天会出现的。她的回答和你一模一样。还拧我一把。
赵渔说:她多半是在寻别人。
范冰说:寻别人才怪哩。我最清楚她。
停了停,又叹气似的说:你真是好运气。你还不知道苏姐是怎样的一个人。
赵渔笑道:我知道她舞跳得好。
范冰说:苏姐岂止舞跳得好一一这时舞曲结束了,岂止的后面没了下文。
三个人回到座位上。那鱼一样地游来游去的男人靠着一根柱子,他身后即是苏姐。看来是占据有利的位置,一旦苏姐落了单,他就及时出手。
这男人有趣得紧,赵渔想。像一只漫不经心的猛禽,围着老虎或狮子的食物打转,一有机会便扑上去。
不过,在这样的场所,赵渔实在算不得一头猛兽。无论比速度,比眼力,还是比脸皮厚,他一概抢不了先手。
舞曲奏响了,一只彬彬有礼的手伸到范冰面前。范冰离座时,回头看赵渔。赵渔明白了她的意思,正待请苏姐跳舞,那柱子边上的男人一个转身,巳向她摆出请的姿势。一样的彬彬有礼。这男人穿一套黑色西装。苏姐望着赵渔,等他说话。赵渔说:没事,你去跳吧。苏姐走下舞池,被那男人搂住了腰,旋即消失在人群中。在消失之前,她抽空对赵渔笑了笑。
几乎所有的人都下了舞池,游走的男人和守望的女人。旋转的球形灯照着旋转的舞侣,面孔闪烁,舞姿庄重或轻佻。小号连着打击乐。扮作猛男的歌手偏偏唱得软绵绵。空气中浮动着一种黏稠的东西。身体进退,目光迷离。没有心思。意念都化为舞姿,化为手上或脚下的细微的动作。欲望显现在距离中,在若即若离的状态下自持。是的,恰好是这个距离,使欲望得以保持。
一个巨大的暧昧,年复一年不停地运转的暧昧。赵渔找到了这个句子,而句子对应场景。这些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舞厅,不同的身体,相似的舞步,形形色色的邀请和拒绝。今晚散了,明晚再来。当然,明晚也可以不来。舞厅的诱人处在于:它是身体和意念自由出人的场所。它是不明确的,不像一个家或一间会议室。每晚赴会的老舞客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不牵挂任何人,随时准备送旧迎新。
中场蹦迪,长达二十分钟。范冰对赵渔说,她和苏姐主要是冲着这个来的,她们不想上迪吧。她拉着赵渔一起跳,而赵渔宁愿呆在座位上,看她们跳。各自的蹦蹦跳跳,渐渐跳成了集体舞,几十个人排成一列小火车,跳《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她们单脚起跳,左右摇摆,极富节奏感。也能一对一的跳,花样又不同。苏姐跳得尤其好看,一招一式,跟旁人拉开了距离。看得出她是乐感很强的那种女性,受过专门训练也未可知。单腿起跳、膝盖弯曲时,长腿和臀部美不胜收。赵渔看得呆了。那范冰自称跳累了,硬将赵渔推到苏姐面前。赵渔的心竟然咚咚跳。苏姐拉了他的双手,教他起跳,旋转,将双手举过头顶。赵渔举哑铃有一套,举手却艰难,只因脚下的舞步尚须配合,跳得一身汗,跳不出节奏感。漂亮的舞伴只得由他去,坐回他的观众席。
接下来是一曲《青娃跳舞》,原是小孩子唱的歌,学青蛙跳舞。大人们加以改造,节奏有点怪。几十个人,以女性为主,站到一面大镜子前,齐崭崭的起跳。苏姐站在最后一排,也许有意跳给赵渔看。这蛙步舞仍是腿上的动作多,她的牛仔裤格外醒目。伸腿,提臀,踏脚,合着那种怪异的节奏。几十条腿踏出的响声连成一片。赵渔睁大了眼睛,单看苏姐。目光盯牢了背影,再也挪不开。不知何时范冰溜过来,哇地一声,吓他一跳。范冰是来告诉他,她要先走一步,家里打了几个电话,催她回去。失陪了,她对赵渔说。你们两个慢慢跳。她把你们两个咬得很重,脸一晃就出了舞厅。
赵渔的心又咚咚跳了。
奇怪的地方,他想。怪诱人的。范冰说他好运气,什么意思……他忽然想到电话。快九点半了,商女没跟他联系。上一个电话是六点钟打来的,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麻将桌上战犹酣哩,几双手搓来搓去……咚咚跳的心不觉往下一沉。他掏出手机,把它关掉。受忽视的电话,打不通不是更好吗?另外,春节过后,传呼也停机了。
苏姐回到座位上,用纸巾擦着脸上的汗。赵渔把矿泉水递给她,她喝下一大口。真舒服!她对赵渔说。而赵渔想说的是:你跳舞真好看!当然,想想而已,赵渔不会说的。
范冰走了,二人成了一对一的局面。那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慢慢游过来,伸着脖子瞧了瞧,又游到一边去。他知道没戏了,不如到别处搜寻。他靠在了另一根柱子上。
快节奏的音乐停了,灯光转暗。苏姐在黑暗中整理头发,而赵渔留意自己的冬装:早知上舞厅,穿西装该多好。二十天前他也是这么想过的。二十天前,他是一根木头。今晚他还是一根木头吗?
舞曲奏响时,灯光更暗了。二人下舞池,朝对方转过身。虽是慢四步,但赵渔第一步就跳错了。苏姐停下来,与他重新起步。他们合上了节拍,却跟旁边的舞侣不一样。这些人不是搭着肩,是索性搂着。也有人原地不动,摇晃如酒鬼。这些人啊,存心要进人醉态。
色醉……赵渔想。色醉是否心明白?不管怎样,他的大脑还算清醒。苏姐的眼睛离他越来越近,妩媚的鼻子,饱满的双唇。他不太清楚,是不是自己凑上去的。也许他们是互相靠近,以便适应大环境。
几十对舞侣缓缓移动,长长的舞厅,只亮着一只忽明忽暗的球形灯。转到两端,几乎漆黑一团。黑暗的好处在于:盯着对方看,不至于难为情。苏姐有一张清瘦的脸,脸形同商女的脸形相似。身高也差不多,也许商女的身线更流畅。苏姐独舞时,背影令人心跳。此刻脸对脸的,距离拉得如此之近,赵渔就有点失魂落魄。转到舞厅中间,有光洒下来,二人说了几句话。转到暗处再不言语,只盯着对方看,好像这时候,眼睛才是心灵的入口。冬装紧挨着皮衣,裤子正对着裤子。猥亵的联想都显得多余了,这是纯粹的当下瞬间,透出一口气已属不易。苏姐被人挤了一下,两人的鼻子碰上了。鼻子挪开时,脸又贴到一起。一真是充满了偶然的时刻。怎么都行。
这一刻,足够赵渔回味。造句机要造出大量的新句子。要完整地揭示暧昧,他需要做的事还很多。
后来他们又跳了两曲舞,便离开了舞厅。没有刻意制造销魂的效果。赵渔说了一句,舞厅人太多了,苏姐便说:跳完了这曲,我们就走吧。人多的地方空气不好,而府南河边的空气叫人吸不够。苏姐的家离舞厅不远,赵渔推着车送她一程。月亮升起来,照在河面上。对岸的一家酒楼挂起了红灯笼。二人也没啥可说的,只聊了几句天气。走到一棵柳树旁停下,眺望大月亮和红灯笼。赵渔点上一支烟,问苏姐抽不抽,苏姐反问:你怎么会想到我会抽烟?赵渔笑笑说:我也没想,只是问问。苏姐笑道:我抽过一次烟,那是在我结婚的那一天。我抽了一支红塔山。
苏姐说到结婚,赵渔自会想到她的丈夫。本想问一句的,转觉没必要。苏姐只是苏姐,她站在河边上,身后有个大月亮,仅此而已。当然她身边还有他,他们说着话,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一一其实不说也罢。他们之间巳经发生了一件事:跳过舞又一起走到府南河。这件事不需挂在嘴边上。
赵渔抽完烟,苏姐望着他。她平静的笑容恰如一泓春水。她问了他的手机号码,然后把自己的号码输进去。然后她穿过马路,朝一片住宅区走去。赵渔望了望她的背影。她没有转身的意思。
赵渔骑车回家,已过十一点,老曹替他开大门。他进了门,老曹还在往身后张望。还有一位呢?老曹关切地问。赵渔说:你不必等她了,她回来自会叫你。老曹说:不妨事的,我再看一会儿电视。人老了,没瞌睡……
赵渔上楼时,心又开始往下沉。
他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几乎忘掉了不愉快。可是夜深人静,不愉快又卷土重来。不愉快的意思是:没法愉快。调动愉快的经验也白搭:两者并不相遇,各有各的地盘。不愉快是铁板一块。
赵渔弄哑铃,洗了一通冷水澡,躺到雕花的大床上,故意不看墙上的时间。吃了两片安定,熄灯睡下。人生在世,大约免不了吃几回安定的。赵渔觉得自己像阿0。应该说,人生在世,谁都难免做几回阿0。阿0在押赴刑场的路上一眼瞥见了小尼姑,而赵渔在人睡之际,看见了微笑的苏姐。
第二天他在上班的路上给商女打电话,说来不及烧水冲牛奶,要她到单位自己解决。午后他再打商女的手机,已在去眉山的途中。商女惶惑的声音传过来:你晚上回家吗?赵渔说:不一定。今天是元宵节。商女一时语塞,赵渔把电话挂了。汽车一过双流县,手机的信号消失了。2000年初的手机,尚未开启自动漫游。要漫游须把电话打到移动公司。
喜儿同李逢打了一架,主要是因为太阳。
正月十五的早晨六点,喜儿爬到楼顶上减肥,看见西边的大月亮,就知道这天是晴正了。不多时,太阳从东边喷薄而出,朝霞满天,喜儿打心眼里感到喜悦。他打了一趟拳,做了一遍操,又做了四五十个俯卧撑,领略到运动之后的通身舒畅。他已经减下了三斤肉。照这个速度减下去,两个月减二十斤,问题不大。到今年的春夏之交,他就是个外形可观的男人,穿上新买的西装,走在眉山的大街小巷。这样的前景令人振奋。
太阳出来的时候,田小兰也出现了,她穿一套蓝色的运动装,脚下是白色旅游鞋。她当然不用减肥。她来锻炼。屋顶的四周栽上了不少花木,那是星期天喜儿叫人弄上来的。这是一桩公益事,喜儿自己掏钱,美化公共屋顶。田小兰过来帮忙,一直忙到夕阳西下。她回家做了晚饭,把喜儿叫到六楼。一道干活,一桌吃饭,吃过了又一起唱歌,两人共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星期天。
田小兰随朝阳出现在屋顶上,映红了喜儿的脸。不过喜儿只对她点点头,然后目视前方,继续做运动。做完了运动他们才说上几句话,一同下楼,走向不同的门。田小兰不是每天上屋顶,有时她会睡过头。喜儿推荐给她的中药,治愈了她的失眠症。为了感谢喜儿,她送他一块西藏挂经。喜儿挂在床头,时时观看,边看边留意房门和楼道。现在他常常听见田小兰的脚步声。他希望紧随着脚步声,会响起敲门声。
现在的情形是,喜儿和田小兰经常碰面,一天能碰上好几回。而以前他和她形同路人,十天半月碰一回面,还不一定打招呼。楼上楼下的,仿佛相隔一万里。多亏了她的失眠症,也多亏了喜儿放声歌唱,她才上门打招呼。矛盾得以化解,矛盾却又变成了友谊。喜儿由此想到毛主席的《矛盾论》,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说在一定的条件下矛盾会转化。矛盾变成了友谊,会不会接着往下变呢?这是喜儿关心的一个问题。也许同样是田小兰关心的问题。喜儿注意到,这些天田小兰的衣服换得勤,昨天是职业套装,今天是牛仔裤,并且穿了半天旗袍,大概由于色彩鲜艳,下午换成休闲装。喜儿还注意到,田小兰盘头发,描唇彩,画眼影,脸蛋和眼睛同时发亮,一如大街上的小姑娘。而整体形象仍以含蓄为主,不似小姑娘的飞扬,和某些失掉了男人的女人的夸张。同冷冰冰的医疗器械打交道的女医生,忽然爱俏了,这其中必有文章。
什么文章呢?喜滋滋的喜儿越想越遥远:假如一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一个电话她上来了,一个电话他下去了,人不知鬼不觉,大白天和深更半夜一个样。两个家,一张床。他不必一个人翻来覆去了,她也不用一个人辗转无眠。隔着一层楼板的两个身体,越过楼板不就合到一处了吗?要打滚就一起打滚,想无眠就一同无眠……鸡叫三遍开门溜走,这儿的黎明静悄悄。
打了三年光棍的喜儿,怎么想都不过分。
想象很美好,并且具有一定的现实性。楼上楼下,提供了绝妙的时间地点。甚至不须打电话,用鞋底敲楼板就行了:用特定的响声传达爱情。田小兰也可以备下一根木棍,笃笃笃,往上敲三下……
想象在变成现实之前,总是比现实更美好。
不过,也有麻烦,田小兰的麻烦。她的快乐和平静后面有隐忧。有个男人在别处钳制她。按习惯称谓他被叫做老公、丈夫、爱人、生活中的伴侣。丈夫不给钱,伴侣不回家。他曾经是军官,对待女人完全是军人作风,说立正就立正。田小兰只对喜儿淡淡地提过几句。她有个女儿,在老公的城市念小学,每次打电话都要流眼泪。喜儿说:你可以去看她嘛。田小兰摇头,余下的却不讲了。
田小兰竭力平静,喜儿却是怒火中烧:什么狗官,岂不是欺人太甚!他正读着《水浒传》,满脑子路见不平。假如田小兰要他拔刀相助,他更不打话,挺枪便刺!喜儿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从小到大,他打过的架比读过的书还多。这世上有些人就是不可理喻,与其跟他废话,不如打一架。
打架……喜儿在想象中同田小兰的男人厮打,你一拳我一腿。活雷锋助人为乐,也包括为她打架。偷情的想象和打架的想象,喜儿真是想得遥远。硕大的身体,强壮的身体,长期闲着没事干,却也难怪。
偷情……打架,这两件事是连在一块儿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双管齐下。喜儿没想到,正月十五这一天,他果真打了一架,对手却是正在偷情的李逢。
初升的太阳照在七楼顶上,也照着一环路外的农田,照着大片的油菜花。喜儿指着油菜花对田小兰说:
你瞧,那边多漂亮。
田小兰说:太漂亮了!喜儿说:带上一本书,坐到田坎上。看够了就躺下来,晒太阳。
田小兰说:那简直富有诗意。田小兰边说边做体操,喜儿心想:你的动作才富有诗意哩。
喜儿说:只是一个人略嫌单调。
田小兰说:两个人更好些。两个人可以说说话。
喜儿说:我这人啊,是个急性子。我中午就想去。再不去花就谢了。
田小兰说:今天天气特别好。
喜儿说:我不睡午觉。我再也不睡午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