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早。商女吐一口长气,微微一笑。
三苏祠名不虚传,不在武侯祠和杜甫草堂之下。孙健君边说边做扩胸运动。
商女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孙健君说:我是头一回到这儿来,苏东坡的故居,景仰已久了。商女,你是半个眉山人,大概经常来吧?
来过几次,说不上经常。过夜是头一次。
绿叶丛中睡觉,胜过任何别墅。
商女启齿一笑。孙健君人变了,谈吐风格却和当年相似,用词讲究。听说他又在写小说。现在,不至于抱着发表的作品满城转了吧?
孙健君扩胸,踢腿,做腰部运动,关节噼噼啪啪一阵响。商女仍做深呼吸,目视前方。她做完了操,本欲回景苏楼的,孙健君来了,却不便马上走。她穿着紧身内衣,身线分明,如果没有雾的遮掩,她多半会离开。孙健君是个知礼之人,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彼此的面孔都不甚清晰,体形只能看个大概。
孙健君在亭子里游走,像个习武的男人,踢腿的动作刚劲有力。商女站在原地,缓缓吐纳。帕兰朵内衣勾勒的体态,不复朝着虚无敞开。孙健君偷眼打量,同时展示自己的身体:压腿、弯腰、下蹲、舞弄双臂,关节又是一阵响。商女不免看他几眼,微微点头,是礼貌也是赞赏,而孙健君读到的,自是后者。他越发起劲,腾空打个二踢腿,一打竟打到商女旁边,瞥了一眼商女的乳沟。没等商女后退,他先走开这表明他是有分寸的,他十分尊重商女。
身体的展示告一段落,言词又涌向嘴边。
赵渔还没起床么?
孙健君退到亭子的一角,望着雾中的商女,他目力好,浓雾几乎等于薄雾。刚才的一进一退,情绪失控,下面已有动静。
商女说,赵渔还在睡觉。孙健君想:昨夜辛苦了,所以今天要多睡一会儿。嘴上却说:商女,你应该拉他起来,锻炼身体。多好的空气,多美的环境。
商女说:他是夜猫子,晚上弄哑铃,弄出了汗用冷水冲澡,我可不敢。
赵渔寒冬腊月洗冷水澡,孙健君吃了一惊:原以为这小子只重精神修炼的。刚才跳来跳去的展示,顿时显得滑稽。不过他提醒自己:不可泄气。总归他是有优势的,陌生是一种优势;陌生加上旧情,是另一种优势。
孙健君继续压腿,扭动身体,把骨骼弄响。他浑身都能响,而响声透出一股力量。商女在十步之外,身形袅娜。单就外形而言,这二人称得上力与美的结合,可以走上舞台的。孙健君想象双人舞的情形:他把商女托在空中,放下来轻轻一拨,商女的身子便飞速旋转,却是旋向他的怀抱……二人互相凝视,嘴唇移向嘴唇……
孙健君躁动不安,再打二踢腿,离地三尺,脚背与手掌相击,响声清脆。这一次是释放能量,安抚心情,并非打给商女看的,却收到意外的效果:商女称赞他身手不凡,可以上舞台了。商女此言,暗合了他的想象。莫非真是天意?
孙健君说:我这人胆怯,上不得舞台的。哪像你,面对黑压压的观众,依然落落大方,舞姿出众。商女,我一直觉得你有表演天赋,条件又好。当初你报考文工团的话,早都出名了。
商女说:这个我倒没想过。
商女上中学时,被学校安排进了演出队,跳《十送红军》,那是她仅有的一次表演体验。有几张剧照,孙健君见过的,当时就说过类似的话。今日旧话重提,孙健君别有深意:旧话与旧情,只一字之差。商女反应平淡,却也在预料中:幸福的女人很难想入非非。
幸福的女人也不大需要回首旧情。对孙健君来说,当年永远是昨天;而对商女,当年就只是当年,它一天比一天遥远。孙健君以此为突破口,成功的把握等于零。可他有的是耐心。他早已作好准备,不惜十年磨一剑。这儿有个男人的自尊心的问题。1998年他曾经这样想,2008年他还会这样想。什么东西恒久不变?孙健君自问自答:挽回自尊。
其实不仅是自尊心的问题,还有欲望的问题。商女近在咫尺,他却不能动她一根汗毛。以今日之孙健君,什么样的女人他不能动呢?包括歌舞团的青春女孩。可他只想动商女。他太想动商女了,和她一块地动孙健君不复压腿,他做俯卧撑,一口气做了70个,显示了臂力和腹肌。他自己数数,商女忍不住为他叫好。70个,不容易啊,他超常发挥了。并且边做边讲俯卧撑的好处,尤其是对女同志。商女说:是么?那我以后……孙健君直起身子说:别说以后了,就从现在做起吧。商女迟疑着,经不住孙健君的鼓励和催促,也俯下身,两手撑了地板,做了20个。孙健君为她数数,大声喝彩。商女臀部微翘,孙健君突然想:我能否伸手将它抚平?俯卧撑的标准做法,臀部是不能翘的。当年他做过她的接吻教练,今日不妨做一回体育教练。然而孙健君终于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商女从地上起来,拍着手上的尘土说:我不行,比你差远了。你继续做吧,我先走一步。
孙健君说:我也差不多了。
孙健君的意思是一同回去,商女自不便推却。二人离开半潭秋水,上了假山,孙健君在前,商女在后。这假山形状如牛,他们走在牛背上。雾还是很大。两边长满了树,枝叶交错,不见天光。雾在树木之间游荡,凝成水滴,掉到地上。雾是一种精灵,孙健君想。他搜索词汇要赞美雾,商女在身后放缓了步子:石板路高低不平。孙健君停下来等她。商女说:你走你的,我没事。孙健君笑道:这怎么行?万一你有个闪失,栽进了水沟,我可吃罪不起。来,把你的手给我。
商女抬起头,伸手让他牵了。今生不让他牵手,今天却不妨让他牵一回。这雾太大了,这路也不平……商女想着这些,也有几分兴奋。旧情不重要,却未能抹得不留痕迹,商女和孙健君这一牵手,究竟牵出了一缕昔日的风光。可惜手指没能传递思绪,不然的话,孙健君就该心花怒放了。
孙健君专心走路,紧握着商女的手。下坡了,快结束了,孙健君心生惆怅:这路也太短……正欲叹息,有个念头闪电般地到来,心中狂跳。他要当机立断,是的,当机立断……
孙健君仰面而叹:多么宁静的三苏祠!商女说:小心点。孙健君回头一笑:你别怕,我这人别的不敢夸口,就是善于走险路……
话音未落,孙健君一脚踏空,人往后仰,顺手将商女一带,商女就朝他扑过去。他啊了一声,迎面抱住商女。两人一起倒下山去,倒在了草地上,由于力道过猛,又滚了几滚。商女本能地抱紧了对方,惊惶之间,脸也贴上了。二人紧抱着滚到了几米开外,被一排竹子挡住,才没有滚下水沟。孙健君压在商女身上,感觉到商女的乳房、腹部和大腿,真是久违了。欲望陡然升起,比雾还浓,连同青草的气味,醉人心魄。喘息之间又过了片刻。脸分开了,身子还贴在一起。
没伤着吧?孙健君关切地问。
不知道,商女说。这地上都是草……
谢天谢地!孙健君说。我受点伤不要紧……
孙健君凝视着,嗔着商女唇间的气息。俯下身子将如何?情不自禁的一吻,商女未必骂他的。他目不转睛地瞧着,目光袒露了爱意,继而一声叹息--他终于不敢。
孙健君撑起身子,离开这软玉温香。又将商女从地上拉起来。
对不起,他对商女说。我没料到……
商女用手指理头发,一面说:你只顾说话了……好在都没伤着,一场虚惊。
孙健君品尝着这句都没伤着,心中窃喜。商女腿上有草屑,孙健君伸手要替她拍掉,商女说:我自己来……她躬身拍草屑,露出臀部的线条。近在咫尺啊,孙健君几乎嚎叫了……
商女抬起头,孙健君环视周遭:从他们滚下来的地方到此刻的站立处,青草都被压平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拍几张照片就好了。他指着假山说:真可怕……他摆开了回味的架势,商女却说:
走吧。孙健君后来一再加以确认。商女肩头有草屑,孙健君替她拍掉,她也默许了。孙健君重返当年的得寸进尺,他洞察幽微:刚才他和她抱在一起打滚,已将身体的关系拉近,提高了敏感度。沉默恰好显示了这种敏感。走出林阴,走到式苏轩前的敞亮处,孙健君大胆瞧着商女的侧影,惊叹她的帕兰朵内衣像是专门为她设计的。他灼热的目光使商女红了脸。
离住处近了,孙健君说:你先回去,我再去遛一圈儿。他使用了一种回家的语气。商女冲他点头,明白了他的细心周到:他们身上都有打滚留下的痕迹,一同回宾馆,不大好的。
二人分开了,孙健君转身就开始小跑。他浑身是劲,儿欲长啸。他的背影匀称而修长,像一匹漂亮的种马。商女或许会回头瞧他一眼哩,这很难说的。他不掉头,姑且留一个悬案。
孙健君一气跑出几百米,跑到南大门那两棵着名的银杏树下,纵身跳上台基,被一个门卫模样的中年人呵斥,又笑着跳下来。他太激动了,巴不得有人分享呢。他制造了。个事端,也制造了一份记忆,十年八年享用不尽。抱着商女满地滚,以前何曾想过?却在陡然间变成赤裸裸的现就穿着而言,他和商女离赤裸裸也不远了。他们抱在一起有多久?十秒钟?显然不止。二十秒?也许吧。半分钟也是可能的。当时的情形是:他们忘掉了时间。时间凝固了,他们停止滚动,却仍然抱得那样紧,生怕松开似的。他压在她身上,大腿感觉着大腿。二十秒可以做很多事,可他一动不动,只是瞧着,瞧她的眼睛、嘴唇、脖子、乳沟。下腹有那硬物不肯做个旁观者。商女感受如何?可以肯定,她不可能毫无反应。瞧她事后羞涩的模样。也许她一直红着脸,而孙健君忙于感受别的,未能注意。
孙健君往回走。雾中的三苏祠,静得没人似的。孙健君孤零零地兴奋着,没人与他共享。他继续挥舞手臂。商女说过:你继续做吧。他连打两个二踢腿。他叫孙健君,不错,孙健君意味着强劲有力。商女跟他在一起,就能化险为夷。他迎面抱了商女往后倒时,并无绝对的安全把握。他存心冒这个险,把商女一并置入险境。他们跌入一个共同的瞬间一既惊恐又刺激的瞬间。事后商女会感激他:碰上危险,是他近乎本能地保护她。他们一块儿倒下去,是他用身体承受了直接冲撞。
孙健君的左肩隐隐却是温柔的疼痛。他一再勾勒记忆中的画面:商女仰面躺在草地上,他全方位覆盖她,居然长达二十秒。他凝视她,她也曾朝他看的。他们互相瞧着,世界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彼此的眼睛和肉体。眼睛是灵魂的人口,至于肉体,它们早已连为一体。不可思议的二十秒啊,灵魂和肉体互相印证。她没有推开他,以及她事后的无语和脸红,很能说明问题。看来他即使斗胆吻她,她也不会怎样的。
孙健君如此这般地想着,在记忆中搜寻,不断发现新证据,孤独的兴奋绵绵不绝。如果证据可靠的话,孙健君得出的结论也大致正确:商女并非铁板一块,她是有懈可击的。只要你穷追不舍,任何女人都有懈可击。
二十秒,孙健君确认了这个数字,它不再居然了,它是事实。日后的回味将在这个基础上展开。
二十秒……孙健君喃喃自语。妙不可言……他开始用形容词,像个凯旋者。准确的描述,应该叫意味深长。而要穷尽这意味,足以写成一本书。二十秒写成一本书,现代文学史上,大约也是绝无仅有的吧?孙健君真想唱歌。他迈开了方步。我手执钢鞭将你一打!脑子里冷不防冒出这一句,倒把他给怔住了。
孙健君回宾馆时,李进、齐红、赵渔诸人已起床,站在走廊上观望景致。不见商女,大约在房里洗漱。孙健君和赵渔目光相接,表情不自然,像做了亏心事。赵渔笑呵呵的,在他结实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对他身上的泥痕视而不见。这小子心胸坦荡,孙健君想。他回房脱了衣物,进卫生间洗澡。
隔壁有水流声,商女也在洗澡。二人都是赤条条,仅一墙之隔。昨夜吃火锅,有过一回一墙之隔,也是在卫生间;今天又来了,且是赤条条……孙健君玩味这个词,像用手指拨弄身体。如果全是巧合,那也太巧了,从昨天到今天,巧事一桩接一粧。孙健君弄出声响,期待回应,那边仍是水流声,听不出有特殊的含义。过了一会,水流停了。她正在擦干身子,孙健君想。她朝卧室走去,赤脚走在地毯上,抱紧双臂……孙健君想得如此之细,不禁转而自嘲:照这么想下去,快成妄想狂了。
孙健君用一张大红浴巾擦干水渍,上床焐了几分钟,然后穿衣服,对着镜子梳头发。镜中的男人挺拔如昨,眉宇间却添了自信,愈加受看了。他计算了时间,打开房门;恰好商女也出来,二人视线一碰,商女略呈羞涩。因在走动,一闪就过了。孙健君同她并排走,压低了声音问:没摔着吧?商女摇头,脸上又是一红。她加快了脚步。孙健君停下来点烟,这是体贴她的意思,想必她不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