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庸接到刘局长的一个电话。
电话先是刘局长的秘书打来的。刘局长的秘书告诉何文庸,让他半小时以后在电话机旁等着,刘局长要亲自跟他通话。半小时以后,刘局长的电话就打过来。
刘局长存电话里劈头就问何文庸:“你前两天,是不是来过局里?”
何文庸不知刘局长什么意思,就承认说是。
刘局长说:“听说你是为一个姓秦的老师来的?”
何文庸一下有些吃不准了。那天他去找过庞月娟,还找过夏副局长,他不知这两件事刘局长指的是哪一件,于是说:“我不过……是随便问一问,其实这种事不归我管。”
刘局长说:“你问得对,这说明你对老师还有起码的责任感,你说的那位秦老师我认识,当年我在花园中学时他身体就不好,这样吧,现在教师的医药费确实不能在局里报了,不过那笔基金,我可以帮他争取一点,真是岂有此理,无论哪个学校的老师,都是一样的,都要一视同仁,怎么能厚此薄彼?优先考虑全区教学最前沿的教师,真是奇谈怪论!”
何文庸明白了,刘局长这番话是针对夏副局长说的。肯定是庞月娟这两天找个什么机会,向刘局长汇报了此事,刘局长又询问了夏副局长,才了解到具体情况。
何文庸说:“我代表秦老师,感谢刘局长的关怀吧。”
刘局长忙问:“怎么……”
何文庸说:“秦老师现在,已经不需要这笔钱了,几天前,他去世了。”
何文庸放下电话,心里还是感到一阵熨帖。刘局长的真诚让他感动,他想,如果秦老师真的在天有灵,也该感到慰藉了。但他跟着又想,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就算秦老师没死,就算他真的拿到这笔钱,又有多大意义?钱总是要花完的,中国民间有句古话,救穷救不了命,花园中学的现状,才真正是老师们的命。这一次秦老师的死,对老师们触动很大,已经有人开始去外面寻找出路,而且年轻一点又脑筋灵活的教师,还扬言不再干教育,想到外企或合资企业谋一份工作。其实这又谈何容易。教师这个职业很怪,它能使人像个十足的知识分子,却又只掌握一点固定的知识,尤其中学教师,更尤其初中教师,教的年头越长他的知识面也就越固定,越狭窄,倘若离开学校,在当今社会是没有任何竞争能力的,教师跑去做“蓝领”,肯定干不来也拉不下这个脸,而“白领阶层”已是硕士、博士乃至博士后的天下,连本科毕业生都很难杀进去,半路改行的教师就更只能望洋兴叹了。
何文庸忽然想起那天在局里时,庞月娟对他说过的话。
庞月娟显然是在有意向他透露信息。光明中学经济实力雄厚,老师们的收入基本可以代表当今中教界的较高水准,据说他们教毕业班的老师每月光各项奖金和补贴就相当可观,全区的老师们都削尖脑袋想往里钻。所以,光明中学的陈校长也就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何文庸跟陈校长说起来还是大学校友,只不过何文庸学中文,陈校长学的是政教,当初两人前后脚分来这个教育局工作时,彼此还开着玩笑说以后要相互照应。后来陈校长虽然升任了光明中学校长,但在何文庸面前从不端架子,有时在局里见面,反倒拉着他说-说心里话,感叹当今社会复杂,连中学也不例外地被各种污烟浊气熏染,说还是同学关系纯洁,这年月在工作单位里,惟一能信任的也就是同学了。
言谈话语中,渗透出想让何文庸过来一起干的意思。
但何文庸的身份是花园中学教务主任,真过到这边来,中层位子没有空缺,而如果当个普通教师又似乎不大自然,好像何文庸为了钱不顾一切似的,好说不好听。陈校长大概也考虑到这一层,所以才始终没把话向他捅破。
何文庸决定找光明中学的陈校长谈一次。
何文庸想告诉陈校长,他只当个普通语文教师就行,看能不能给他在光明中学找个位子。何文庸找出陈校长曾留给他的名片。名片上印的号码黑压压一大片,有学校电话,电传,电子信箱,还有手机号。何文庸考虑了一下,还是给陈校长在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息。这种发短信息的手段何文庸也是刚学会的。过去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现在是经济基础决定人的知识结构,花园中学给中层干部配不起手机,何文庸对手机的使用常识也就一无所知。倒是爱人乔丽,单位给配了最新款手机,不过每月限定只报销一百元电话费,通话一分钟四毛钱,而短信息发一条才一毛钱,乔丽为节省通话费,平时有事就总让何文庸给她发短信。后来何文庸被逼无奈才向乔丽说了实话,他根本就不懂这“短信息”是个什么东西。乔丽为此大感意外,她怎么也没想到,在当今时代竟然还有人不会发短信息,而且这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她耐下心来用了一个晚上,才将何文庸教会了。
何文庸的手机是乔丽单位淘汰下来的,款式老气性能也很差,平时不用从不开机。他用这只破手机给陈校长发的短信内容十分简单,说自己有点事,如果方便,请给他回个电话,然后留下了电话号码。陈校长的电话很快就打过来,问何文庸有什么事。
何文庸看看正坐在一旁排教学计划的老李,想了一下说:“还是……见面谈吧。”
陈校长说:“好吧,今天中午我正好有时间。”
他大概看了下手表,然后又说:“我请你吃午饭吧,一小时以后,我在吉萨餐厅等你。”
何文庸吭哧了一下问:“吉萨餐厅……在哪儿?”
陈校长一听笑起来,说:“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特意选吉萨这个地方,就是因为它在你们花园中学门口,反正我有车,去哪里都方便!”
何文庸一听不好再多问,说了声一会儿见就将电话挂断了。
陈校长开的是辆白色“捷达王”。他向何文庸解释说,这种车好,开着轻快坐着也舒服,又不招眼,而且挺皮实。何文庸并不懂车,他只是觉得陈校长随手扔在餐桌上的那串车钥匙很精致。餐厅里的侍应生走过来,将菜牌小心放到桌上。
陈校长朝何文庸面前一推说:“你点吧,想吃什么只管说。”
何文庸连忙摆着手说:“你来吧,我这人最不会点菜,再说,我也不太饿。”
陈校长说:“吃不了没关系,最后打包,你带走。”
何文庸说:“你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啊?”
陈校长也笑了,随手拿起菜牌点了几样菜,又要了两瓶啤酒。他并不急于问何文庸有什么事,只是随便聊些无关紧要的事。但何文庸明显感到,其实他心里早已有数,甚至刚才在开车到这里来的路上就已猜到几分。
何文庸想了想,索性就将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说出来。
陈校长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最近想进人?”
何文庸的脸一下红起来,连忙说:“我……并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在花园中学干下去实在没意思,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换个地方塌塌实实当普通教师,也挺好。”
陈校长点头说:“是啊,你们这个花园中学让老崔折腾得只剩下半口气了,等他今年再退下去,往后这学校还能不能存在都说不准呢!”想想又说,“不过也难说,要从刘局长那里看,他当年是从这里出去的,未必就肯轻易将这个学校撤掉。”
何文庸心灰意冷地说:“无论这学校怎么样,我是不想再耗下去了,你也不要为难,如果有困难也没关系,我再另想办法,凭我的教学实力,我想还不至于找不到地方。”
陈校长说:“我当然愿意让你过来,且不说教学实力,同等条件我也宁愿要老同学,可你毕竟是个教务主任,你不在乎我总得考虑,最好能给你安排个恰当的位置,这样显得自然,对外也说得出去,对你老兄也不至于太委屈了,你说是吧?”
何文庸笑道:“到底是当校长的,考虑问题就是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