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林陪康老板走进电台直播间已是深夜11点钟。
陶大林还是坐在直播问的外面。他不愿和康老板起进去。他觉得看着康老板坐在里面的样子很不舒服,尤其是在回答听众提问时,那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洞明人间一切世事精通艺术所有真谛的样子简直有些滑稽可笑。欧阳千森几乎每一次和康老板一起做直播时,都要根据他所要推销的产品为他封一个什么专家的头衔,比如医药学专家,营养学专家,某大学客座教授,某公司高级顾问……据康老板自称,他甚至还有一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下属什么机构的证书,不过欧阳千森几次提出要看一看,康老板却总说忘记带来了,所以,欧阳千森也就一直没敢把他的这个头衔公布出来。电台毕竟是电台,没有任何依据的事,欧阳千森就是吃一筐龙虾也不敢说。
这时,陶大林的手机突然振起来。他看了看,电话号码是朱艳家的。
他立刻给朱艳把电话拨过去。
朱艳在电话里的声音已经很疲惫,她问:“你这会儿在哪儿呢?”
陶大林嗯了一下说:“在外面,正跟几个朋友办事。”
朱艳说:“你注意这几天的报纸没有?”
陶大林一愣问:“怎么?”
朱艳说:“一下就登出三四起最近发生的案子,都跟中学生有关,有的参加了犯罪集团,也有的是因为逃课离家出走,结果在社会上出事的,触目惊心啊!”
朱艳又问:“康小毛他们有消息了吗?”
陶大林含混地说:“目前还没什么消息。”
朱艳说:“今天的晚报上有篇文章,你看了吗?”
陶大林问:“什么文?”
这时电台导播在旁边不住地用眼神催促陶大林。陶大林明白直播马上就要开始了,于是又跟朱艳周旋了几句,就将电话挂断了。
坐在直播间里的欧阳千森这时已开始对着话筒说开场白:“各位听友,现在是温馨的深夜11点钟,您所喜爱的音乐栏目《情浓时分》又开始了,愿我们的《情浓时分》令您情浓,伴您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今天,我们又有幸请来《情浓时分》的老朋友,你所熟悉的优秀工程师,电视技术专家,人文社会科学专家和音乐欣赏家康大魁先生,现在,康先生就坐在我的面前,康先生您好!”
康老板立刻用矜持又很娴熟的语气答:“你好,各位听众朋友好,很高兴今晚又能和大家在这里见面,祝大家有一个幸福愉快的夜晚。”
欧阳千森继续说:“康先生工作繁忙,日理万机,他今天下午刚刚从美国的达拉斯飞回来,我们是从机场直接把他‘劫持’到电台直播间来的。”
康老板笑着说:“是啊,真跟绑架一样。”
欧阳千森说:“康先生,今天您想跟我们的听友聊些什么话题呢?”
陶大林坐在外面,隔着巨大的玻璃窗看着直播间里面的情形。他觉得那里边很像是一只笼子,而他正在欣赏两只动物在表演。欧阳千森这时已经把江南丝竹乐曲《行街》轻轻推起来。康老板的声音有一种特殊的柔软磁性,尤其在深夜,这种不慌不忙侃侃而谈的声音再衬着江南丝竹乐曲,就更散发出无穷的魅力。他说,今天他准备和大家淡一谈在美国遇到的一件事。然后康老板说,他这个人一向喜欢中国民乐,在美国时,一次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其中的一个美国朋友向他请教中国的江南丝竹乐曲《行街》,问他这首曲子里究竟表现的是什么内容。陶大林发现,康老板在说“行街”时,把行走的“行”说成了银行的“行”。
陶大林立刻明白了,康老板这一次是想把话题从《行街》切入,再引到他的彩色电视机。于是为康老板捏了把汗。康老板一向认为自己懂丝竹音乐,但他却恰恰对江南丝竹最外行,这样谈下去是很危险的,搞不好又要在全市听众面前出丑。
康老板还在兴致勃勃地一路谈下去。他说,当时他听了这个问题很高兴,没想到《行街》这样的曲子在美国竟然也会有人知道,然后他就为那位美国朋友做了详细的讲解,他说“行街”顾名思义,表现的当然是街上的事,如果你仔细听,就可以听出来,那里边有叫卖声,风声雨声还有汽车喇叭声,此外还模仿了今天街上的所有声音。他说,“行”是银行的“行”,“行街”是指银行一条街,也就是说表现的是银行一条街的景象。接下来,康老板就把话题很自然地引入另一个层面,他说,他对那位美国朋友讲,从这个曲子就可以看出一个问题,音乐远远不如电视,音乐只能模仿声音,是抽象的,而电视就很具象了,可以把银行一条街上所有的内容都一点不拉地真实记录下来,所以,他这一次才从美国带回一批最新设计的电视机。接下来,康老板就开始了他电视机的介绍。
这时导播室里已有听众打进电话。导播客气地让陶大林接电话一陶大林笑着摆摆手。每次做这种直播,导播一般是让嘉宾主持自己带来的人接电话,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只选择那些对广告宣传有用的电话,同时也可以避免存心找别扭的人捣乱。
导播只好自己接听电话,问了一下就切入直播间。
来电话的是位女听众一陶大林听到,这个电话的背景声音很嘈杂。
女听众说:“请问康专家,您刚才所说的江南丝竹乐曲《行街》,它表现的内容是真是这样,还是您自己的一项新发明呢?”
女听众故意把“行街”两个字说得很重。
康老板大约停顿了有10秒钟,然后说:“它表现的内容就是这样。”
女听众说:“可是据我所知不是这样,首先,这不是什么‘行’街,而应该叫《行街》,自行车的行,行走的行,其次,《行街》表现的是一种传统演奏形式,乐工们手执乐器在街上边走边吹拉弹奏,根本没有什么叫卖声,更不会听到什么汽车喇叭叫,因为这里边没有汽车什么事,风马牛不相及,再有,它更跟银行一条街没什么关系!”
局面一下陷入了无言的难堪。欧阳千森隔着玻璃连连向外挥手,示意导播将这个电话切断。但这时切断电话显然是没什么道理的,只会在听众面前更尴尬也更被动。
欧阳千森赶紧插进话来说:“哦,这位听友,看来你所说的《行街》和刚才康先生提到的《行街》并不是同一首乐曲,好,感谢您参予我们的节目,请您把电话和联系地址留给我们的导播,您将会得到一份由太平洋药店提供的精美礼品……”
欧阳千森显然是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不料这位女听众说:“康专家,我对您刚才介绍的那批彩电倒有兴趣,您手里有多少?”
康老板连忙说:“大约,有几千台吧。”
女听众说:“如果我都要了,您能在价格上让我多少个点?”
康老板立刻来了精神:“晤……唔,15点吧,再多就不能做了。”
女听众说:“20个点,怎么样?”
康老板说:“不行,最多16个点,不能再让了。”
女听众说:“18个点?”
陶大林在导播间里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已听出这个女听众是在存心拿康老板找乐。在广播电台的直播栏目里,当全市听众的面谈生意,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果台长这时候在收听这个节目,肯定又会气得七窍生烟,这简直是莫大的污辱,把电台的文艺节目当成什么了,批发市场?就是《广播直销》一类专业的广告栏目也没有这样干的。
陶大林忽然发觉,这个女听众的声音有几分像夏青青。
欧阳千森这时已经连急带气满头大汗,不顾一切地插进话来说:“好吧,这位小姐,等节目结束时我们会留下康先生的联系电话,这件事您明天可以直接跟他联络。”
那边的电话却早已挂断了,只剩了一串嘟嘟的声音。
导播连忙把线路切断了。
欧阳千森振作着强打起精神说:“好,康先生,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刚才您谈到……”
欧阳千森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吃不准是不是应该再提那个麻烦的《行街》。康老板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是根本就没感觉到刚才的难堪,还是大相无形胸怀城府。
他突然接过话来说:“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今天的电视对孩子们影响也是很大的。”
欧阳千森一听立刻变了脸色。康老板由什么“行街”扯到他的彩色电视机,现在又要由电视扯到教育,再这样乱七八糟地扯下去,他拿不准下面又会扯出什么来。
但他嘴上还在说:“是啊是啊,现在孩子教育也是个大问题。”
康老板话锋一转说:“比如说吧,我今天刚刚回国就听说,咱们本市花园中学的几个初中生离家出走已经几天了,现在社会上这样乱,出点问题怎么办?我希望这几个孩子如果能听到这个广播,尽快回来吧,你们的家长都在为你们担心呢,当然,也希望广大听众如果发现了线索能及时跟学校联系,其中有一个孩子叫……嗯,叫康小毛,14岁,身高1米6左右,穿一身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双星倒不了’旅行鞋……”
欧阳千森终于明白了,康老板这是又在不动声色地由电视软广告转到了寻人启事,陶大林实在佩服康老板。难怪康老板成为今天的康老板。他能把握住每一个机会,而且不遗余力地把这个机会用尽用绝。刚才一顿饭不过两千多元,再加上后面将要给欧阳千森的编辑费也就是三千元左右,三千元就干了这么多事,康老板实在太精明了!
欧阳千森已经再也无法容忍了,干脆伸手把康老板那个声道的推子拉下来,然后竭力平和竭力温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现在已经是深夜23点44分了,我们四十五分钟的《情浓时分》栏目又要结束了,好,各位听友,祝今晚春梦多多,幸福多多,晚安。”
导播一挂线立刻就冲着对讲麦克嚷起来:“欧阳千森,你说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叫春梦多多?办情人节目哪?明天你等着挨主任的板子吧!”
欧阳千森和康老板走出直播间。
康老板一脸神采飞扬,边走边对欧阳千森说:“怎么样欧阳,我这个嘉宾主持的反应还够快吧,企业家能把直播节目做到这个份儿上,恐怕在全国也没几个!”
欧阳千森抹着满头大汗说:“康总啊,您算是把我毁啦,音乐栏目里冒出寻人启事来了,您事先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不要说台里的广告部没法儿交待,这要是让台长听见了,一生气非把这栏目砍了不可呀!”
欧阳千森说着,回头看见陶大林,一步又窜过来说:“都是你小子给我找的好事,明天我的饭碗要是丢了,就他妈吃你去!”
陶大林看着欧阳千森不说话,只是不停地笑。
这时,康老板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出个信封来,拍在导播手里说:“辛苦啦,这是点小意思,一会儿出去吃点消夜吧。”
从电台出来时,欧阳千森已经什么情绪都没了。他接过康老板给的信封,装起来搭辆出租车就走了。陶大林也想回去,却被康老板硬拉住了。
康老板说:“做了一小时的直播,又饿了。”
陶大林说:“我不饿。”
康老板说:“走吧,就算陪我。”
于是,两人就又开着车奔南海南夜总会来。
吃夜茶时,康老板像是不经意地问陶大林:“那个《行街》,究竟是怎么回事?”
陶大林笑了一下。他发现,康老板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脑子聪明,不懂的事他敢说,一旦发现说错了又闹明白了立刻就能记住,以往康老板从他这里偷过不少学问。
陶大林喝着啤酒对康老板说:“刚才那个女听众说得对,《行街》确实是一种民族器乐演奏形式,过去在街上边走边演奏,多为的是婚丧嫁娶一类事,所以叫《行街》。”
康老板听了,用一种银有内容的表情盯着陶大林说:“好,好好。”
陶大林看着康老板,想了半天也没明白他说的好是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