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庸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三天。他不愿去学校,或者说是不敢再去。他不想面对老师们那一双双盯在自己身上的眼睛,更不想再看见朱艳。
何文庸这时才发现,在这座城市里,竟然到处贴的都是包治性病一类的小广告。这种广告被称为“城市膏药”,过去还贴在阴暗处,现在已经堂而皇之贴得满马路都是,成为当今中国城市的一道亮丽风景。它们的纸张粗糙印刷低劣,使人一看就联想到这种病的肮脏,口气却都很大,一概声称是祖传秘方或进口新药,包治包好。何文庸看着笑了一下,心里反倒感到些安慰,治这种病的生意越红火,也就越说明有不少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
到了第四天上午,何文庸忽然觉得应该给刘局长打个电话。他想摸一摸刘局长对这件事的态度。刘局长在电话里的声音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问何文庸,这几天跑到哪去了,学校不见人打手机又不开,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何文庸忽然有种见了父亲的感觉,几天来的委屈一下就都随眼泪流出来。他告诉刘局长,手机没电了。
刘局长说:“没电不会充?是不是人也没电了?”
何文庸问:“您……都知道了。”
刘局长没好气地说:“现在全局上下都哄嚷动了,说花园中学的何文庸何校长,也就是刘局长的那个大红人,去了一趟广东就带了一身脏病回来!这么大的事我会不知道?”
何文庸说:“既然您都知道了,我也就不想再解释。”
刘局长说:“不!你现在过来,马上过来,我找你,就是想听听你的解释!”
刘局长说罢就将电话挂断了。
何文庸只好来到局里。刘局长见了他面沉似水,先让他坐了,又亲自给他倒了杯水说:“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浑身上下脏稀稀的,哪里还像个中学校长的样子!”
何文庸低头喝了口水,说:“我解释,您能相信吗?”
刘局长说:“那要看你解释的真实成分有多少。”
何文庸呼地站起身,朝刘局长走过去,隔着办公桌把头朝刘局长探过来说:“这些年您一直是我的领导,应该对我的为人有一点了解吧?别的话我不想多说,我只告诉您,这次去广东开会,我没干什么事,什么事也没干!”
刘局长低头沉吟了。过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说:“可这病,你又怎么解释呢?”
何文庸低下头说:“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解释。”
刘局长说:“还有那个梅云,她又是怎么回事?听说她也得了这种病,怎么搞得这么复杂?你知道局里现在是怎么议论这件事的吗?说你何文庸把花园中学搞上去了,学校也有钱了,一下就成了个大款,当代企业家,一校之主的土皇帝,在学校里想搞哪个女老师就搞哪个女老师,稍不顺从轻则扣发奖金,重则下岗,说现在花园中学还指不定有多少女老师染上了这种脏病呢,你听听,这都是些什么话?”
何文庸说:“我知道这些话都是从哪来的。”
刘局长说:“就在刚才,你们花园中学的女老师已经给局里打来电话,要求为她们正名,否则就要集体罢课!我现在跟你谈完了,马上还要去召集几个副局长开紧急会议,商量这件事的处理办法,何文庸啊何文庸,你看看你给我找了多大麻烦!”
何文庸看一眼刘局长,不再说话了。
刘局长叹口气说:“现在我也保不住你了,几个副局长也不知为什么,全都对你有看法,倒是朱艳的口碑挺好,就连那个陶大林,副局长们的评价也比你高,你看你当初调来的这两个人,还一个同学一个学生呢,就你这眼力,也活该落到今天这地步!”
何文庸苦笑笑说:“算了吧,您也甭费这劲了,俗话说人言可畏,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朱艳不是想当正职校长吗,那就让她干,她要真把花园中学搞好了我还高兴呢!”
刘局长也缓和下口气:“你自己也想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何文庸听了这话,忽然想哭。
他说:“不过刘局长,您得相信我……”
刘局长叹口气说:“我当然相信,要不相信我能把你叫来吗?这几天你就先在家里休息吧,抓紧把病治一治,学校那边的事,暂时不要管了。”
何文庸说:“可现在,把这一摊子一下都交给朱艳,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刘局长说:“让她管也只是暂时的,甭管夏副局长怎么想,终归我是局长,最后还得由我拍板儿,朱艳的能力我心里有数,顶多当个副校长,一把手她可干不了,各方面能力都不够,花园中学以后不可能交给她的。”
刘局长一边往外送着何文庸,又问:“那个梅云,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这件事把她丈夫和你老婆也都牵进来了,怎么弄得这么乱?”
何文庸笑了一下说:“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提。”
刘局长说:“那就算了,不过染上这种病,肯定会影响家庭和睦,你可要处理好。”
何文庸点点头,就从刘局长的办公室里出来。
何文庸走在局办公楼的楼道里,有种浑身芒刺的感觉,几乎所有办公室的门都打开了,有人从屋里朝外看,有的索性探出头来。何文庸听得到,自己所到之处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就在这时,庞月娟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出办公室,招呼着朝何文庸追上来。何文庸一见暗暗叫苦,心里说:“小姑奶奶,我现在已经是臭名昭着啦,你就不怕沾一身腥?”
庞月娟却满不在乎,追上来跟在何文庸的身边走着问:“这几天,你跑到哪儿去啦?四处找不到你,打手机也不开,我还以为你想不开出了什么事呢!”
她一边说,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何文庸被她这一笑,浑身顿时轻松下来,便回了一句:“是啊,我是想跳河来着,又怕污染了水源,那全市人民饮水可就要成问题了。”
庞月娟又问:“你现在,打算去哪儿?”
这一下倒把何文庸给问住了,这几天,他白天满街瞎转,晚上就去火车站的候车室过夜,直到现在,他的那只皮箱还存在车站的小件寄存处。
何史庸只顾朝前走,一边目不斜视地说:“你就别管我了,赶快回去吧,我现在已经这样了,别再买一个饶一个了,你没看见吗,所有的人都在看咱们哪。”
庞月娟却笑起来,拍了一下何文庸的肩膀说:“你这是怎么了,都吓成这样子啦?”
何文庸突然站住了,心里一股火压不住终于腾地冒出来。他冲着庞月娟嚷道:“我怕什么?我他妈的又没做亏心事,我有什么好怕的?”
庞月娟笑着说:“这不就结啦?你先到我家去吧,等着我!”
庞月娟说着把一串钥匙交给何文庸。
何文庸看也没看周围的目光,接过钥匙就转身走了。
何文庸一走进庞月娟的家里,那股特有的淡雅香气立刻扑面而来。他顿时觉得浑身松弛下来,像马上就要瘫倒似的。一连几个晚上,他都是蜷在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全身的骨头节都已经快散开了。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把身子一歪就睡着了。
何文庸再睁开眼时,看见庞月娟正抿嘴笑着站在面前。
庞月娟说:“可惜一个堂堂的何文庸啊,生让人给折腾成这副潦倒落魄的可怜相啦!”
何文庸从沙发上坐起来,揉揉眼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我开心。”
庞月娟在他对面坐下,笑容一下收起来,沉着脸问:“说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何文庸立刻瞪着眼嚷起来:“什么怎么回事,你也认为我干了什么吗?”
庞月娟也不示弱:“没干就没干,你吵吵什么?有本事你站到教育局的楼顶上去嚷!”
何文庸唉了一声,歪在沙发里说:“你看我是干那种烂事的人吗?”
他突然想起来,又说:“那天,我可是在你家用过被子的,你……”
庞月娟说:“放心吧,我一听说这事,就把被子都烫洗过了。”
何文庸站起来说:“我,还是走吧。”
庞月娟也跟着站起来,问:“你打算去哪儿?”
何文庸想了想,喃喃着说:“不知道……”
庞月娟忽然笑着问:“你这是去哪了,身上弄得这么脏?”
何文庸不想把跟乔丽吵翻的事对庞月娟说出来,但在这时,他突然有一种想说的欲望。可是刚一张嘴,又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庞月娟看出他的神色,轻声问:“怎么了,还发生什么事了?”
何文庸就把这些天来发生的事,以及乔丽跟罗心良的关系,都对庞月娟说出来。他只是把从广东回来的当天曾跟乔丽做过两次爱的细节回避掉了。他相信庞月娟很聪明,这方面的事应该能想象出来。庞月娟听了点点头说:“这就明白了。”
然后,看看他又问:“你就这样出来,不打算再回去了?”
何文庸疲惫地说:“还回去干什么,取我那顶绿帽子吗?”
庞月娟笑了,说:“干嘛说得那么难听?”
何文庸哼一声说:“俗话说得好,话糙理不糙啊!”
庞月娟拍了何文庸一下说:“你先去卫生间洗个澡吧,中午吃点东西再睡一觉,下午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出去吃晚饭,也算给你压压惊。”
何文庸忽然冷冷一笑,像在对别人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不行,下午我还要回学校去,我倒要看一看,她朱艳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庞月娟说:“你跟那种人认真,值得吗?再说……你自己的身上还带着那种病呢,我可不是吓唬你,这种病可得抓紧治,否则以后……你可就做不成男人了。”
何文庸说:“做不成就做不成,也没什么了不起,当年司马迁要不是成了阉人,还写不出《史记》来呢!”他说着,自己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