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崔校长星期一早晨一到学校,就有些应接不暇。
先是几个初三年级的学生家长找到校长室来,提出要将自己的孩子转去别的学校,理由当然都是由于搬家路途太远,或孩子要住到爷爷奶奶那里去等等。但老崔校长心里明白,这不过是个借口,家长还想给学校留点面子,真正的原因自然不言而喻。这要在以往,根本不算个事,换句话说学生走得越多反而越省心。但现在不行了,眼看着开学没几天就已转走十几个学生,照这样转下去学校非关门不可。老崔校长先是让这些家长去找教务处,说这件事由教务处的何文庸何主任具体负责。但几个家长说,就是找了何主任,他还不是照样得来跟您这校长商量?老崔校长说,何主任再来跟我商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学校总有学校的工作程序。一个家长冷笑着说:“算了吧,你们花园中学要真有这样严谨的工作态度,也就不会把工作搞成这样了!”另一个家长质问说:“为什么前面十几个学生都转走了,到我们这里就不行?”老崔校长咬一咬牙说:“好吧,请你们先回去,我马上就去教务处跟何主任研究,最迟明天,争取明天上午就给你们一个答复。”
几个家长听了这话,才都悻悻地走了。
跟着教务处老李就又匆匆来到校长室,说是初三年级的秦老师突然没来上班,二班的数学课轮空了,班主任林老师今天也请了假,眼看二班连自习课都没人顶着,学生们已经乱了。老崔校长看看老李,他想对他说,你在教务处于了这些年,难道连这点事都处理不了吗?你就不会亲自去顶一节自习课?我原本还想在临退之前把你的副主任问题解决了呢,可就凭你这疲疲塌塌的无能样子,让我怎么替你说话?但话到嘴边,他只是说:“你去跟初三的年级组长商量一下,让他临时安排个老师顶一下吧。”
老崔校长刚打发走老李,就见何文庸推门进来。
他立刻没好气地问:“你怎么才来?”
何文庸头天参加同学聚会喝多了酒,后来虽然吐了,却还是感觉浑身不舒服,这一夜又没睡好,所以早晨醒来时就已是八点多钟。他知道学校里周一早晨事情最多,爬起来连早饭也没顾上吃,匆匆洗漱了一下就蹬上车子赶到学校来。
老崔校长又埋怨说:“你上次也不跟我商量一下,随随便便就答应了那十几个学生转学,现在好了,口子一开都想转,看后面怎么收场吧!”
何文庸刚才已听说了又有家长找来的事,于是说:“想转就转吧。”
老崔校长说:“你说得轻巧!学生都转走了,咱们学校还办不办?”
何文庸看看老崔校长,他突然发现,这个在中教界干了几十年,已经连头发都干白了的老崔校长竟然对当今中教界的形势一无所知。难道你不同意,学生就不能转学了?如今已不比当初,学生家长来跟你商量已经算是客气了,人家完全可以连招呼都不打,扔下学籍拔脚就去别的学校。真这样做了你又能把人家怎么样?除名?开除学籍?他花个万八千的就可以在那边学校重新注册!如今学校认的是钱,有了学生就有钱,所以,只有傻瓜才会拒收学生!学校将一个学生初中垄断三年、高中垄断三年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何文庸深深感到,老崔校长的观念意识还停留在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
老崔校长真的已经落伍了!
何文庸不想再跟老崔校长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他知道,现在就是给他讲,他也不会明白。于是问:“初三二班怎么回事,我刚才看怎么没人上课?”
老崔校长这才告诉何文庸,初三年级的秦是秋秦老师突然没来。
何文庸一听立刻有了种不祥的预感。秦老师已经五十多岁,身体一向很差,不仅心脏不好还有严重的肺气肿,但他这些年只要还能动就从来没请过假,据说上课时实在喘不过气来了,就在讲台上背过身去往嘴里喷一喷药,有不懂事的学生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滴滴涕”。何文庸想,今天秦老师突然没来,又没请假,别是有什么事吧?
他想着就从校长室出来,到教务处叫上老李,二人一起蹬车奔秦老师的家来。
秦老师的家是在一片平房居民区。何文庸春节拜年时,曾来过两次。
秦老师的爱人早在几年前就下岗了,听说一直在个饭店里打工。但不知怎么突然就染上了“乙肝”,饭店当然毫不客气地就将她辞退了。后来大概治的也不彻底,渐渐就出现肝腹水,眼看连活也不能干了,整天只能躺在家里。秦老师还有个女儿,今年参加高考,但就在八月份时,他父女俩却闹出一场在全区教育局尽人皆知的风波来。起因是报志愿秦老师的女儿叫秦小月,据说学习还算可以,这次高考之后自己估分,成绩应该远远超过重点线。但她报志愿时,也未跟父亲商量,竟从第一到第五志愿统统填写了师范类院校。待秦老师知道时,女儿早已将志愿表交到学校去了。秦老师为此跟女儿大发脾气,问她这样大的事怎么不跟自己商量一下,说她完全可以报金融或商贸,哪怕报个工科院校都行。他问女儿,干嘛还想当这个老师,难道自己当了一辈子穷教师,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她还没有看到吗?女儿却哭着说,她就是想当老师,当一个像父亲这样的教师是她一生最大的理想。秦老师一听这话,竟然生气地挥手打了女儿,骂她不成器,骂她没有大志向。
女儿也一下上来了倔脾气,低头只是哭,却再也不说话。
秦老师银清楚,志愿表一旦交上去就很难再更改,于是苦苦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主意来,他索性直接给市里的高考招生办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上说,自己由于整天忙于工作,没有顾上过问女儿高考填报志愿的事,才致使她误填了师范类,他知道志愿表一经填写就不能再更改,但是,请市里有关领导看在他辛辛苦苦执教几十年的份上,照顾一下他这个老教师,让他女儿再重新填写一份志愿表吧。秦老师的这封信写得言辞恳切,也有些凄楚,读来令人不禁心酸。市招生办的领导当即开会研究,最后认为这件事可以破格处理一下。但有位领导却对此事不以为然,觉得这件事不能光看表面现象,其中是不是还包含着一种极不健康的思想,难道报考师范类院校就真有这样可怕吗?干教育怎么了?当教师怎么了?十年育树百年育人,这可是党和国家的千秋大业,身为一个老教师有这样的思想而且还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能不令人担忧。于是市招生办经研究就做出了两项决定,一方面把这个叫秦小月的考生找来市招生办,当面征求她的意见,如果她白己也想更改志愿,市里可以破格让她重新填写一份志愿表。但秦小月的态度十分坚决,当即表示自己从没想过要改志愿,那只是父亲的意思,并不能代表自己;市招生办所做的第二个决定就是将此事通知了区教育局,很委婉地询问这位秦是秋秦老师的具体情况,问他是不是对单位或组织上有什么情绪。局里得知这件事一下就传开了,都当成个新闻相互议论。何文庸是从刘局长那里听说此事的。刘局长态度很明确,虽然市里暗示,这位秦老师在处理自己孩子报考志愿的事上,反映了思想中存在一些问题,但作为局里领导,他还是可以理解的。刘局长说,很多事都不能脱离开背景,如果单拿出来看好像有问题,而一旦放回到特定的背景中就很正常了。
刘局长这种理解的态度,让何文庸有些感动。
据说秦老师的女儿最终还是被本市一所师范大学录取了,但不知是因为家里经济困难交不起住宿费,还是母亲确实需要人照顾,或者两方面因素都有,总之她并不住校,而是每天走读。秦老师在学校里对同事说,这样也好,家里就可以有人照顾了。
何文庸和老李把车子放在街上,穿过一条狭长的胡同,七拐八拐才来到一个大杂院。何文庸走到秦老师家的门口敲了敲门。秦老师的女儿秦小月开门出来。
秦小月只是冷漠地看看何文庸和老李,没有说话。
何文庸问:“你父亲呢?”
秦小月说:“他不在。”
何文庸和老李对视了一眼。
老李问:“他,干什么去了。”
秦小月迟疑了一下,才说:“跟我来吧。”然后就头前走了。
何文庸和老李跟在秦小月身后,又穿过几条胡同,来到一间小门脸儿房的跟前。她朝里指了指说:“呶,就在这里。”然后就低着头转身回去了。
何文庸端详了一下这间小门脸儿房,却怎么也看不出里边是干什么的。门口贴的白瓷砖有的已经脱落,两扇铝合金的玻璃门也显得有些破烂。他和老李拉开门走进来,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难闻气味。这里边的陈设像是一间简陋的发廊,所有东西看似白色,却都是灰稀稀的。何文庸发现屋角有一只小电炉,上面放着一只铝制饭盒,里边正煮着针管镊子一类器物。
何文庸明白了,这是一家私人诊所。
靠里面有几张行军床,上边都躺着人,每人的上方从屋顶垂下一根细绳,拎着一只装满液体的塑料袋。显然,这些人都在输液。何文庸已经看到了躺在屋角的秦老师。这时秦老师也看到了他们,连忙欠起身说:“你们……怎么到这来了?”
何文庸连忙过去扶他躺下,又帮他把输液管捋顺,问:“怎么回事?”
秦老师笑笑说:“老毛病了,昨天就觉得喘不上气来,晚上去医院拿了点药。”
何文庸朝四周环顾了一下:“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输液?”
秦老师说:“输液不像看病,药都是这个药,反正在哪里输都是一样。”
何文庸想说:“当然不一样,这种地方的卫生条件,能跟大医院比吗?这可是直接往血管里注药的事,搞不好要出问题的!”不过他也明白,秦老师这是为了省钱,去大医院输液连治疗费带材料费敢要你三十多元,而这里不过几元钱。
何文庸对秦老师说:“你最好还是小心点,这种地方的条件毕竟有限,大夫的医学水平也很难说,输液可不是闹着玩的,真遇到意外情况,恐怕他们处理不了。”
秦老师说:“我过去在这里输过,倒没什么事。”
然后想了想,又说:“你们回去忙吧,我今天也没顾上跟学校打招呼,学生的课轮空了吧?一会儿输完了液,我立刻就去学校。”
何文庸看看秦老师那张蜡黄的脸,拍拍他说:“你今天就不要去了,一会儿回家休息吧。”
他说完就站起身,和老李一起走出来。
老李一边走着说:“我看秦老师的脸色可不对。”
何文庸站住了:“怎么……”
老李说:“你没发现吗,他眼窝发黑,嘴唇铁青,那是缺氧造成的,我家有个亲戚,当初就是肺气肿死的,我在医院守过他些日子,知道这种病的厉害。”
何文庸没再说话、他心里想,如今这年月,已经有人月薪以万为单位了,就连刚毕业的大学生都是动辄月薪几千元,而花园中学的老师,生活竟然还是这样,为了节省几元钱宁愿到这种地方来输液。何文庸看看身边已经花白头发的老李,嗓子突然有些发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