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文庸回到学校之前,教务处老李刚刚接到一个电话。
电活是一个叫徐静宜的晚报女记者打来的,说是要采访花园中学的校领导。老李一听又是记者,心里先就打怵,自从那个陈晓明闹出“跳楼未遂事件”,这段时间学校的门槛已快被记者踢破了,而且每次采访之后,都会给学校招来一堆麻烦。
老李举着电话小心翼翼地问记者,要采访什么内容。
女记者说,当然是有关花同中学的近况,比如这届中考,还有暑期招生情况。
老李一听就没好气地说:“你们当记者的是不是没事寻开心哪?我们花园中学今年的中考和招生情况社会上都已轰动了,你们新闻媒体会没听说?”
女记者说:“听是听说了一些,所以才想来具体采访一下。”
老李说:“没什么好采访的!”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无可奉告!”
不料这女记者听声音年轻,却挺沉得住气,她立刻追问了一句:“您说无可奉告,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代表花园中学校方的答复?”
老李立刻没词儿了。他知道,自己当然无权代表学校。于是迟疑了一下,只好说出校长办公室的电话,让对方直接跟老崔校长联系。
不料时间不大,老崔校长就气冲冲地来教务处找老李。
老崔校长劈头就问:“是你答应晚报记者的?”
老李一下被问懵了,眨眨眼说:“我……什么也没答应啊?”
老崔校长说:“你没答应?你没答应记者怎么会把电话打到我那里,说是你已经同意校方接受媒体采访,你有什么权力随便答应人家?”
老李一听就明白了,老崔校长是上了那个女记者的当,于是连连叫着冤枉说,自己连个教务处的副主任都不是,怎么会乱答应这种事?
这里正说着,外面已经有人在叫,说是有人来找老崔校长。
老崔校长这才又匆匆赶回校长室,就见一个记者模样的女孩正等在门口。老崔校长暗想,这个女记者确实够厉害,她刚才一定是就在学校附近打的电话。
女记者显得很老练,一见面就微笑着走上前来伸出手:“老崔校长,您好,我足晚报记者徐静宜,专门负责跑教育口儿的。”
老崔校长的心里忽悠一下,感到有点奇怪,自己这“老崔校长”的称呼平时只有教育界内部的人叫,外人一般是不知道的,他没想到这个叫徐静宜的女记者竟会这样称呼自己。再仔细打量她,又觉得有几分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老崔校长不便多问,就客气地将她让进办公室。
女记者徐静宜先向老崔校长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又递过一张名片。老崔校长特意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是晚报专题部的。他忽然觉得徐静宜这个名字也有几分眼熟。徐静宜开门见山就问:“据说,今年花园中学的中考成绩在全区名列倒数第一,有这回事吗?”
老崔校长点点头说:“嗯,有这回事。”
徐静宜又问:“今年暑假,花同中学出现了零招生?”
老崔校长又点了点头。
徐静宜一笑,忽然说:“老崔校长,提个不太礼貌的问题可以吗?”
老崔校长做了个于势,示意她请问。
徐静宜说:“您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时,怎么一点儿都看不出愧疚和尴尬呢?一个中学校长把学校搞成这样,至少说明在工作上存存很大问题吧?”
老崔校长的脸腾地涨红起来。
徐静宜又问:“您觉得今年的零招生,跟这一届中考成绩以及前些日子发生的‘学生跳楼未遂事件’,有没有直接关系?如果没有,那又是什么原因?”
徐静宜这样问着,已经打开录音机放到老崔校长面前,同时拿出笔记书做出准备记录的样子。老崔校长终于现出尴尬的神色,面对着眼前的录音机一时语塞。他觉得这个女记者的话锋太犀利了,犀利得丝毫不留情面也不让人喘息,自己简直无法应对。
慌乱中,他拉开抽屉拿出香烟点燃了一支。
徐静宜又微笑着说:“老崔校长,您有高血压,最好小要吸烟了。”
老崔校长一下愣住了,举到嘴边的香烟又停下来,他看了这个女记者一阵,才试探着说:“咱们过去……好像在哪见过吧。”
徐静宜微微一笑,冲老崔校长点了下头。
她说:“我就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
老崔校长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兴奋得脸都红起来:“哦--你看看,你看看,谁说我们花园中学不行,这不是培养出大记者了么!难怪刚才一见面我就看你有点眼熟呢,徐静宜,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当初好像……好像是林老师那个班的吧。”
徐静宜说:“我在花园中学的毕业生里,应该算是幸存者了。”
老崔校长一愣,没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徐静宜说:“我要不足上高中之后加倍努力,把基础重新打牢一遍,恐怕也没有今天了。”
老崔校长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
徐静宜突然又问:“今年暑期出现零招生,学校今后的工作有什么打算?听说初一和初三两个年级总共只剩五个班,花园中学的前景是不是出现了危机?”
老崔校长说:“什么危机?”
徐静宜一笑:“比如说,是不是要跟别的学校合并?或者……老师们集体同家待岗?”她将圆珠笔在手里转了一下,又说,“花园中学的老师,恐怕没有哪个学校肯要吧?”
老崔校长这时才明白了这个叫徐静宜的女记者此次来采访的真正目的,于是说:“既然你当初是这里的学生,那就拜托了,写文章时最好手下留情,别的我不想多说了。”
女记者徐静宜站起来,一边收拾着东西说:“其实您已经回答我了,不过清放心,这段时间花园中学已经被媒体炒得够热了,我不会再火上浇油,但说句实话,我还真没想到,这些年花园中学竟然没什么变化,甚至……还不如从前了。”
女记者徐静宜说罢站起身,跟老崔校长握了下手就告辞走了。
何文庸回到学校,一进校门正跟徐静宜走个碰头。
他同头看了一眼在路边搭出租车而去的徐静宜,凭直觉,立刻判断出这是个记者。于是心想,这下学校又要有好看了。
何文庸将自行车放进车棚,想了想没去校长室,而是径直回教务处这边来。老李一见何文庸,立刻苦着脸迎过来说:“哎呀何主任,你可回来啦!”
何文庸看看老李问:“什么事?”
老李说:“这学期的新课表,到底怎样安排?”
何文庸看他一眼,心想初二两个班,初三三个班,总共不过五个班的课还有什么不好安排的?他对这个老李的工作能力实在不敢恭维,平时却又不得不做出尊重的样子。老李和老崔校长当年是大学校友,虽然小几岁,却跟老崔校长一个脾气,丁作肉肉乎乎,没主见又没能力,所以这些年除去有点资历,连个教务副主任也提不上来。
老李看看何文庸,似乎猜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说:“如果光是排课表的事,当然没什么难的,可问题是老师们都不愿干哪,已经两个学期没发班主任费了,反正教不教课也都是那点工资,谁还想多干?”
何文庸知道学校的经济状况,现在不要说班主任费,就连老师们的基本奖金也发不出来。花园中学没有校办企业,又没有其他进钱的道,每月只靠局里下拨的那点钱,当然日子越过越穷。老李说:“还有麻烦事呢,这两天初二和初三有不少学生提出要转学,有的索性请了长假,已经不来了,咱们怎么办,答应不答应?”
何文庸想想说:“答应,先逃出一个是一个吧。”
老李说:“可咱一共就这五个班,要是转得只剩下几个学生岂不更成了天大笑话?”
何文庸刚想说:“你以为现在这样就不是笑话了?”但还没说出口,桌上的电话就响起来,来电话的是老崔校长。老崔校长一听何文庸已经同来了,就让他马上过去一下。
何文庸来到校长室,发现老崔校长的脸色很难看。他想起刚才在校门口碰见的那个女记者,心里就明白了几分。老崔校长先问了一下局里开会的情况,何文庸只简单说了几句。
老崔校长忽然又问:“你在局里,还听到什么别的情况了?”
何文庸心里动了一下。
刚才临从局里出来时,他遇到了局办公室的副主任庞月娟。何文庸与庞月娟并没共过什么事,而且他听说,无论局里还是下面学校的校长们,向这个年轻漂亮的副主任献殷勤的大有人在,所以他每次在局里见了她就总是有意退避三舍。但不知为什么,庞月娟却经常主动过来与何文庸搭话,有时还开几句不疼不痒的玩笑,或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些局里的内部消息。何文庸发现,宠月娟每次不经意透露给自己的,都是非常有价值的信息。刚才何文庸从办公楼里出来时,正好碰见庞月娟拎着暖水瓶出来打水。她就这样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又不动声色地给何文庸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是鉴于花同中学的现状,局里正在考虑,是小是有可能与98中学合并,这样花园中学的校舍正好可以腾出来给局里的校办企业服务公司。当时何文庸听了只是一笑,也并没当一回事。每年暑假前后,局里都会传出各种各样的信息来,但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哄哄半天最后小了了之。
这时老崔校长一问,何文庸才又想起这件事来。
何文庸考虑了一下,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崔校长。老崔校长却并没显出太意外,只是哦了一声点点又。何文庸立即断定,老崔校长也已听到了这个风声。果然,老崔校长说,他早在几天前就已听说这个消息,而且,他听说的比这更具体,好像局里已跟98中那边商议过此事,98中先是不同意,说他们不想背这个大包袱,后来在局里的软硬兼施反复说服下,才吐口同意了,不过提出的条件是,这边的老师不能全要,只挑选三分之一,又经局里讨价还价,最终说成要一半,另一半挑剩下的老师就只好回家待岗了。
老崔校长满面愁容地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啊,学校里大概也有人听说了这个消息,这几天老师们都人心惶惶的,连工作也干不下去了。”
何文庸想到自己。这几年教务主任他已当够了,这种级别不高麻烦不少的差事实在不是人干的,工作出了成绩,当然是校长的光荣,出头露脸受表扬时局里不会想到教务主任,而倘若教学出了问题,责任就都在教务处了,校长一句“自己不可能亲手去抓教学”,就可以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何文庸当年在大学里是学中文的,而且上学时就已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作品,这十几年来,他对自己的专业始终念念不忘。他想,俗话说“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世足”,花园中学真跟98中合并了对自己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趁这个机会,自己可以另联系一所学校,轻轻松松当个普通语文老师,没事再写写东西也是挺好的日子。何文庸有这个自信,凭自己的实力如果想去哪个学校,人家还不会不要。
于是,何文庸对老崔校长说:“在这个时候,老师们人心浮动是必然的,只是这个局面不要持续太久,否则大家的工作情绪一受干扰,又要影响学生的学习。”
老崔校长叹口气说:“只怕这种局面还只是开始啊,这不,局里已经通知学校总务处了,从这个学期开始,咱们学校的教师工资上边也只拨百分之六十了。”
何文庸一愣:“百分之六十,那……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呢?”
老崔校长苦笑着说:“自筹。”
何文庸立刻说:“这不公平!咱们花园中学怎么能跟那些重点校比?人家有计划外招生,一个学生收1万元五十个学生就是50万,让咱自筹,咱怎么自筹?这太不公平了!”
老崔校长说:“你在中教界也干十几年了,公平的事见过多少?不要说中教界,就是如今社会上又有多少公平的事,多少不公平的事?反正到年底我就该退了,公平不公平,我眼不见心不烦,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老崔校长说着打个哈欠,拉开抽屉准备吃药。
何文庸看了老崔校长一眼,没再说话就转身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