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新年时,下了第一场雪。
这场雪下得很大,一夜之间铺天盖地厚了一层,整座城市都变得像个童话世界。近几年越来越缺水,这已是个干涸的城市。据说历史上这座城市曾有“北方江南”的美称,从市郊乘船一路摇进来就可直达市中心,几乎是河汉如网湖塘成片。现在不行了,到处都在填坑盖楼,各种花园小区如雨后春笋般地从水塘里冒出来,全成了尘土飞扬的旱地。有资料表明,如今这座城市的湿地还不到解放初期的十分之一,所以就出现了夏季少雨冬季少雪的干旱现象。这一场大雪近年罕见,真是雪片大如花,连上了年岁的人都不禁称奇。
何文庸早上临出门时,心里有些犹豫。今天是双休日,又下了这一场大雪,老崔校长的欢送会恐怕不会有人去了。老崔校长终于到了退休时间,原本星期五就该办清手续,但老崔校长磨磨蹭蹭,直到下班也没将事情办利落。人事秘书只好说,下周一吧,下周一再跑局里办那边的事。这样一来就又跨了个双休日,何文庸明知老师们早都盼着老崔校长快走,但面子上的事总不能不做,就跟政教主任总务主任几个人商议,是不是利用双休日给老崔校长开个欢送会,隆重不隆重倒在其次,只为要个意思。政教主任和总务主任眼看也都快到退休年龄,不约而同想到自己,就都表示赞成。何文庸说,那就这样吧,如今已不时兴茶话会,哪个单位办这种事都是去饭馆吃一顿,咱学校再困难,这点钱也总是要花的。
当即这样说定,先在学校开欢送会,然后去学校门口找个饭馆大家聚餐。何文庸向老师们发通知时心里已经想好,反正话说到了,事情也做到了,到时候大家来不来各随其便,大不了还有自己和几个中层干部,陪老崔校长吃顿饭也总算把事做圆满了。
这时何文庸看着门外仍在飞舞的雪花,一时有些犹豫不定。他知道老师们原本就没兴趣为老崔校长开什么欢送会,赶在双休日又下着这样大的雪,还有谁会去捧这个场呢?搞不好连老崔校长自己也不会去。但何文庸转念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学校看一看,万一只有老崔校长一个人去了,让他在这大雪天里独自等一天就太悲惨了。
这样想着,何文庸就还是出了家门。
雪天的空气很纯净,而且声音也发生了变化,似乎一切都非常遥远,让人有种宁静的感觉。何文庸的自行车轱辘轧在雪地里,发出吱吱的声响,这时一个年轻女人骑着车子朝他冲过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哎呀!哎呀!哎呀!”何文庸知道她不敢捏闸,赶紧一驳车把躲开了,然后就听到身后叭嚓一声。他回过头去看一眼,那女人已经摔在雪地上。何文庸想下车回去向那女人道一下歉,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责任,于是也就不想再去自找这个麻烦。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话似乎很有道理。
何文庸万万没想到,竟有很多老师早已来到学校。
会议室的门已经打开,老师们都坐在里边,一边喝着热茶嘻嘻哈哈地聊天,像是要开新年茶话会。大家为老崔校长开欢送会竞有如此热情,这大大出乎何文庸的意料。何文庸来到校长室,发现老崔校长正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一夜之间似乎老了许多,整个人都像是衰败下去。他慢慢抬起头,看见何文庸进来,神色黯然地笑了笑。
何文庸感觉这笑里也充满皱纹。
“这场雪,真大呀。”老崔校长说。
“是啊,挺大。”何文庸应和了一声。
他感到老崔校长的声音很空洞。他想再跟老崔校长聊几句什么,却又找不到适当的话题。这时老李进来说,会议室那边都已准备好了,是不是马上开会。何文庸就和老崔校长一起来到会议室。全校老师竟然一个不拉地全到齐了。何文庸主持会。当他一宣布:“崔伯恩校长退休欢送会,现在开始。”大家立刻报以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何文庸几次伸出两手朝下按着,示意掌声可以了,但都没有压住。渐渐这掌声就表达出了另外一种意思,一种不怀好意的意思。老崔校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掌声终于在一片哄笑声中停下来。大家开始若无其事地聊天,似乎这个会并没有什么主题,而只是一个新年漫谈会。事先何文庸特意让人准备了一些葵花子和香烟,此时大家一边抽烟一边嗑葵花子,一片稀稀哗哗的声音。
何文庸又说:“现在,请老崔校长讲几句话。”
竟没有一个人鼓掌。大家仍然只顾聊天,似乎并没听见何文庸的话。老崔校长站起来,连说了几声“各位老师”,见大家并无反应,只好尴尬地说了一句:“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今天冒雪来参加我的欢送会。”就又坐下了。
何文庸想,这时最聪明的选择就是听之任之,让大家随意聊下去,过一会儿赶紧出去吃饭,吃完饭一散伙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这样想着就宣布说,接下来的内容是漫谈,大家可以随便聊,聊什么话题都可以。唐老师问:“聊老年人的生活质量问题可以吗?”
立刻引起一片哄笑。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教体育的刘老师从外面回来了,说是按照何文庸的意思,已在学校跟前找了一家价格便宜又很干净的饭馆,跟老板说好,今天中午就将他的饭馆全包下来,一共六桌,照七十个人的饭准备。何文庸看看已是将近中午,就让体育刘老师带大家去那家饭馆。全校集体出去到饭馆吃饭,这种事还从来没有过,所以大家一听就都显得挺兴奋。唐老师故意大声问有没有白酒,说今天可要好好喝几杯,庆贺庆贺!老崔校长强打着精神说:“有白酒,当然有白酒,今天是我的欢送会,可以让大家尽情地喝!”
但话说完了,却并没有人回应。
何文庸终于明白了,今天大家开这个欢送会之所以有如此高的热情,其实都是抱着幸灾乐祸心理来的,想看一看老崔校长是怎么灰头土脸地离开学校。何文庸暗暗感叹,一个人工作一辈子,又当了这么多年领导,最后竟落了这样一个人缘儿,也实在是够可悲了。
有一件事很奇怪,不知是局里的疏忽还是有意这样做,直到现在,竟一直没有调来新校长的消息,也没听说要暂时任命代理校长。这就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走了老校长又没有新校长,而且竟然也没有人想到这件事,似乎校长这个角色本来就可有可无,这不能不说是对老崔校长的一种否定,或者说是一种讽刺。
菜的规格还算说得过去。吃饭前,何文庸总还要突出一下主题,于是端起酒杯再次申明,今天是为欢送老崔校长,所以先请老崔校长说几句话。既然坐到饭桌前,大家就总要给一点面子了,所以还有人噼噼啪啪地鼓了几下掌。老崔校长端着酒杯站起来,显得有些局促,他看看大家才说:“我……跟大家共事这些年,我知道,有很多老师是对我有看法的,这我不想做什么解释,我只想说,如果你们在我这个位置上,许多事就可以理解了,最后,我想对大家说一句,花园中学到今天这个地步,并不是我想看到的,我平时从不喝酒,这大家是知道的,现在,我喝了这杯酒,如果以往有什么得罪大家的地方,我给大家道歉了。”老崔校长说罢,向在场的所有人深鞠一躬,然后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所有的人立刻都不说话了。
沉了一阵,何文庸才又站起来,端着酒杯对大家说:“来来,大家干一杯,祝老崔校长退休后晚年幸福,身体健康,继续在教育事业上发挥自己的余热!”
此时,何文庸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他想,一个当领导的人为什么非耍到这时才说这些话呢,如果他在位时就明白一点,能给自己也给工作省去多少麻烦呢?
新年过后,学校就开始进入期末复习阶段。关于新校长的事局里一直没动静,这渐渐引起老师们的种种猜测,一时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也在学校里传来传去,何文庸在一天上午忽然接到光明中学陈校长的电话,说是想跟他谈一谈。何文庸立刻意识到,看来陈校长是拿定了主意。按各学校的工作惯例,一般考虑人事变动都在年底或年初进行,这样磨合一个学期,待教师对新的丁作安排适应了,暑假就可做正式教学计划。所以,何文庸猜想,陈校长是决定要将自己调过去了。果然,当他如约来到光明中学,陈校长一见面就明确告诉他,自己已跟学校里的其他领导研究过了,准备调他过来,鉴于学校目前的情况,想让他先负责“春光学校”的教学工作。春光学校是光明中学的一个“校中校”。现在重点校为扩大招生,同时也为增加收入,相继办起这种校中校,这类学校大多招收自费生,属民办性质,但在行政管理和人事上实际还与本校是一回事。何文庸听了当即表示服从安排。陈校长开玩笑说,我这样安排还出于另外一层考虑,你这些年在花园中学那边穷惯了,到这边先让你好好儿补一补,经济改善了工作才能塌实。然后又小声说,春光学校那边的收入比这边还要高,那可是个肥差,别人抢还抢不过来呢!
何文庸说:“钱的事我倒不在意,关键是工作舒心。”
陈校长说:“少来这套!到了我这边工作固然重要,但增加经济收入也列为一项重要内容,这是光明中学的理念,绝不再让老师们像过去那样‘春蚕到死’、‘蜡炬成灰’,大家在努力工作的同时还要享受小康生活,只有这样也才能把工作搞得更好。”
何文庸笑笑说:“看来我的观念已经落伍了,到了这边再努力学习吧,争取早日跟上。”
陈校长摆摆手说:“也不是这样说,你那天在局里开会时说的那番话,就很有些振聋发聩的力量,事后我听很多校长议论,都说没想到在花园中学竟还有个这样的教务主任。”
何文庸不好卷思地摇摇头说:“那天也是憋急了,才把心里话扔出来,不过我知道,有的领导也未必爱听,比如夏副局长,我看他就有些不以为然。”
一提到局里的具体领导,陈校长就显得有些世故了,将话题一闪就扯到别的上去,立刻说要带何文庸去春光学校那边看看。然后,就和何文庸一起从办公室里出来。
光明学校确实看出蒸蒸日上的气派,操场上到处堆着三合土,还停放着几台推土机,看样子是要将操场再扩出几个篮球场。甬道也是新铺的,路边还码放着成垛的花砖,大概要砌花坛。陈校长指着围墙外面说,那边有一个小的街办企业,最近刚倒闭,区里已决定把那块地也划给咱们,我准备将来在那里再盖一座教学楼,把春光学校整个设在那边,这样一校两治的格局就比较完整了。陈校长说着看了何文庸一眼,好像考虑了一下,然后才说,咱虽是校友,但说起来也算同学,我跟你明人不说暗话,我的想法是,将来让你担任春光学校的校长。何文庸一笑说:“我先熟悉一下工作吧,你看看我的能力再做决定。”
陈校长说:“今天是星期一,给你一周时间处理那边学校的手头工作,下周一正式过来上班,具体手续不用你操心,我会派人去为你办。”
何文庸点头道:“好吧,下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