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为郑振铎先生发表在《文学周报》上所译的30首泰戈尔诗的节选。
2
“呵，诗人，黄昏近了；你的头发是变白了。“你，在孤寂的沉思时，有听见那未来的消息吗？” 诗人说道：“是黄昏了，我正在静听着，因为时候虽晚，村中也许会有人在呼喊。 “我察看着，看有没有少年的飘泊的心相遇在一处，两对热望的眼，要求音乐以破他们的岑寂而为他们说话。 “如果我在生的岸上，熟思死和未来，那么有谁为他们编造热恋的歌呢？
“早出的夜星不见了。 “静悄悄的河边，一堆火葬的柴的火焰，渐渐地熄下去。
“豺狗成群地在缺月的光下，荒废之屋的天井里叫着。
“如果我闭了我的门，想要从人间的束缚里解放出来，那么，没有飘泊的人，离了家，来这里看这个夜，低头静听黑暗里的呻吟声，谁将在他的耳旁微语那生的秘密呢？
“我头发的变白是一件小事。 “我是永远的比这个村中的最少者还少，比这个村中的最老者还老的。 “有的人温和而天真地微笑着，有的人眼睛中有一种乖黠的光。 “有的人在光明处痛哭，有的人在暗地里把眼泪噙住。 “他们都是需求我的，我没有时间去深思那未来的生命。 “我是和每一个人在一个时代的，我头发白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3
早晨我把网抛入海中。我从这深渊中牵引许多奇形异状的东西——有的如微笑地耀着，有的如泪珠的闪熠，有的如新娘双颊的红润。 当我把这天的收获带回家时，我的爱正坐在花园里，懒懒地撕碎花瓣。 我踟蹰了一会，然后把我所取得这些东西都放在她的足边，沉默地站着。 她凝视着这些东西，说道：“这些是什么奇怪东西？我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我羞得低了头，想道：“我之得到它们不是由战争，也不是在市场上买来的；它们不是赠给她的适当礼物。” 后来，我在这一夜，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都抛到街上去。 到了早晨旅客们来了；他们把这些东西拾了起来，带到远地去了。
4
唉，我呀，他们为什么把我的房子建筑在到市场去的大路旁呢？ 他们把他们的货船停泊在我的树边。 他们任意地来去，漫游着。 我坐着看望他们，我的时间消磨过去了。 我不能把他们驱开。如此的我的日子过去了。他们的足声日夜在我门边响着。 纵使我叫着“我不认识你们”，也无用处。
他们之中，有的是我手指所触知的，有的是我鼻子所嗅知的，我血管中的血液似乎认识他们，而有的却是我梦中所认识的。 我不能驱开他们。我呼唤他们道：“谁要到我家里的请来吧。是的，来吧。”
在早晨，寺观里的钟鸣着。 他们手执着篮子来了。他们的足是如玫瑰的红。黎明的曙光正照在他们的脸上。
我不能驱开他们。我呼唤他们道：“请到我的园里来采花。请到这里来。”
在正午，宫门的锣声响了。 我不知他们为什么不去做工作，却逗留在我的篱落旁。插在他们发上的花已萎枯了，他们的笛声已微弱了。 我不能驱开他们。我呼唤他们道：“我的树荫下很凉爽。请来吧，
朋友们。”
在夜间，林中的蟋蟀唧唧的鸣着。 徐徐地到我门旁，轻轻地敲门的是谁呢？ 我隐约地看他的脸，不知一句话，天空的静默到处环绕着。 我不能驱开我的沉默的客人。我从暗中凝望着他的脸，梦中的时间是过去了。
5
我是扰乱着。我是在渴求着辽远的东西。 我的灵魂跑出去，想触着朦胧的远方的边缘。 唉，伟大的前方，唉，你的笛的锐呼！ 我忘记了，我竟是忘记了，我是没有飞翔的羽翼的，是永远的被束缚在这个地点的。
我是兴奋着，不能入眠，我是异地的一个客人。 你的呼吸来到我这里，微语着一个不可能的希望。你的话是我的心所熟知的，正如它所要说的。 唉，远求者呵，唉，你的笛的锐呼呵！ 我忘记了，我竟忘记了，我不知道路途，我没有那飞马。
我是疲淡了，我是一个在我心里飘泊的人。 在倦时的日光的霞雾中，你所现于蓝空中的形状是什么的莫大的幻象呀！唉，最远的边端，唉，你的笛的锐呼！ 我忘记了，我竟忘记了，我独居的房屋的门户都是关闭了的。
6
驯鸟在一个笼中，自由的鸟在森林中。 时候到了，它们便相遇了，这是命运所判定的。 自由的鸟叫道：“呵，我的爱，让我们飞到林中去吧。” 笼鸟低语道：“到这里来，让我们同住在笼中。” 自由的鸟叫道：“在围栏之中，会有我们展翼的地位吗？” 笼鸟叫道：“唉，我不知道在天空里有什么地方好站立。”
自由的鸟叫道：“我的爱，请唱林地的歌。”笼鸟说道：“请坐在我身旁，我将教导你以我所学来的话。”自由的鸟叫道：“不，唉，不，歌是不能够教的。”笼鸟说道：“唉，我却不知道林地的歌。”它们的爱是浓热的，但是他们不能够比翼而飞。 它们从笼的围栏中互望着，他们想互相知道而不能。它们相恋地拍着双翼，唱道：“靠近些，我的爱！” 自由的鸟叫道：“不能够，我怕那笼的紧闭的门。”笼鸟低语道：“唉，我的双翼是无力，是死了。”
7
哦，母亲，少年王子是要经过我们的门口了 ——我今晨怎么能够安心做事呢？ 指示我要怎样梳辫起我的黑发；告诉我要把什么衣饰穿戴上。 你为什么惊奇地看着我，母亲？我深知道他不曾向我窗口望一望的；我知道他经过此地时，不过眼光一瞥便要走过去了，仅仅的那消曳的笛声从远处悲抑地传到我这里来。但那少年王子是要经过我们的门口的，而我这时也是要把我最好的衣饰穿戴起来的。
哦，母亲，少年王子竟从我们的门口经过了，晨光映射得他的车发亮。 我把脸上的面网卸下了，我把颈上的红宝石圈除下来，抛在他走过的路中。 你为什么惊诧地看着我，母亲？ 我深知道他是不会拾起我的宝石圈的；我知道这圈子被他的车轮所压碎而留下一缕红痕在尘土中，没有人知道我的礼物是什么，且没有人知道我这礼物是送给谁的。 但那少年王子已经过我们的门口了，我已从我胸中摘下宝石圈抛在他走过的路中了。
8
当我床边的灯熄了时，我和晨鸟同醒了。 我坐在洞开的窗口，戴着新鲜的花冠在我的散发上。 少年旅客在清晨的玫瑰色的雾中沿着这条路走来。 他的颈上挂着一串珠链，日光正照在他的冠上。他在我门前停步了，
热切地唤道：“她在哪里？”为了十分害羞，我不能说道：“她就是我，少年的旅客呀，她就是我。”
是黄昏了，灯火还未点亮。 我正在懒懒地梳辫我的黑发。 少年旅客在夕阳的光照中坐了车来了。 他的马吐着沫，他的衣上有了灰尘。 他在我的门前下了车，倦声问道：“她在哪里？” 为了十分害羞，我不能说道：“她就是我，劳倦的旅客呀，她就是我。”
是一个四月的夜里。我房里的灯正亮着。 南方的微飔正轻轻地吹拂着。喧扰的鹦鹉在笼中睡着了。我的内衣是似孔雀喉毛的颜色，我的外衣是嫩草一般的绿。 我坐在窗旁的地板上，凝望着无人过往的街道。 从黑夜里，我不断地低语道：“她就是我，久望的旅客呀，她就是我。”
9
当我夜里独自赴爱人的约会时，鸟不嘤鸣了，风也不吹拂了，街道两旁的房屋也静悄悄地站着。这是我自己的足环，一步一步地鸣响着，我是害羞呀。
当我坐在我的游廊里，静听他的足声，萧萧的树叶不响了。河中的水也静止着，如一个放在膝上而沉睡着的哨卒一般。 这是我自己的心突突地跳着——我不知怎样才能使我安静呀。
当我的爱人来了，坐在我的身旁，当我的身体发颤，我的眼帘垂下时，夜已黑了，风把灯吹熄了，云也拉了帷幕把星遮蔽了。 这是我自己胸前的宝石照耀着发光呀。我不知道怎样地把它遮隐起来。
10
放下你的工作吧，新娘。听呀，客人已经来了。 你不听见么，他正轻轻地在摇那紧固房门的链子？ 看看你的足环不要响得太高，你去见他时足步也不要太快。放下你的工作吧，新娘，客人已经在黄昏里走来了。
不，这不是鬼风，新娘，不要怕。
这是四月的夜的圆月；影儿淡淡地晒在天井里；顶上的天空是明朗。如果你必须把面网带上，便带上了吧；如果你害怕，便带了灯到门口吧。
不，这不是鬼风，新娘，不要怕。 如果你害羞，便不要与他说话；当你去会他的时候，只站在门边吧。如果他问你什么问题，如果你愿意，你便可默默地垂下你的眼睛。当你手执着灯，领他进来时，不要让你的手镯叮当地响着。 如果你害怕，便不要和他说话。
你的工作还没有完么，新娘？听呀，客人已经来了。 牛棚里的灯你没有点吗？ 晚祷的祭篮你没有预备好吗？ 红色的吉记，你没有戴在辫发上吗，晚装没有好吗？ 嗄，新娘，你听见了吗，客人已经来了？放下你的工作吧！
11
便是这样地走来吧；不要稽延在妆台边吧。
如果你的辫子松散了，如果你的发路不整齐，如果你的内衣的束带没有系紧，都不必在意。 便是这样地走来吧；不要稽延在妆台边吧。
来，用快步走过草地。 如果因为露水而你的足变成赭红色了，如果你足上的铃环松弛了，如果你颈链上的明珠脱落了，都不必在意。 来，用快步走过草地。
你不看见云块正弥漫着天空吗？一群群的鹭鸶从对岸飞起，飙忽的狂风吹压野草。 惊扰的牛奔回村里他们的棚中。 你不看见云块正弥漫在天空吗？
你点了梳妆的灯也无用——它摇熠着，便被风吹熄了。 谁知道你的眼睑没有沾染了灯上的黑色？因为你的双眼比了雨云还要黑。 你点了梳妆的灯也无用——它是熄灭了。
便是这样的走来吧；不要稽留在妆台边了。 如果花园没有编织好，谁留意呢；如果腰带没有接扣上，也让它去吧。 天上是布满了云——时候不早了。
便是这样的走来吧；不要稽留于妆台边了。
12
如果你忙着，要没汲满你的水瓶的水，请来，哦，到我的湖来。湖水将拥抱着你的足，淙淙地讲它的秘密。将来的雨的影子是在沙上，云低垂在树林的青痕上，如浓发覆于你的眉上。我听熟了你的足步的声调，他们是打在我的心上。来，哦，来到我的湖，如果你须汲满你的水瓶。
如果你倦了，无精打彩地坐着，要让你的水瓶浮泛在水上，请来，到我的湖来。 草坡是绿的，野花无其数。你的思想将飞出于你的黑暗，如鸟们之飞出于巢。你的面网将落于你的足下。来，哦，到我的湖来，如果你要懒洋洋地坐着。
如果你要离开了你的游戏而游泳于水中，请来，哦，到我的湖来。让你的蓝衣放在湖岸；那绿水将抱遮了你，把你掩藏了。湖波将立起足趾吻你的颈，且在你耳旁微语。来，哦，来到我的湖，如果你要跳泳于水中。
如果你要发狂而自杀，请来，到我的湖来。湖水清凉，而且是无底的深。湖水是黑的，如一个无梦的睡眠一般。在它的深处，夜与昼是一个，歌声是沉默着。来，哦，到我的湖来，如果你要跳到你的死路。
14
我在路上散步，我不知为什么，当正午已过，竹林的枝叶在风中萧萧作响之时。俯倾出的阴影，带着他们的伸张出去的手臂，依附着匆逝的光明。柯依尔歌唱得倦了。我在路上散步，我不知为什么。
水边的草屋被一株挂于顶上的树荫蔽着。有人在忙着做她的工，她的手镯在屋角如音乐似地响着。我站在这所草屋前面，我不知为什么。
狭而弯曲的路，经过许多的菜田与许多的檬果树林。这条路更经过村庙，经过立在河埠头的市场。我停止在这所草屋之前，我不知为什么。
几年前微飔轻荡着的三月之一天，泉水呤唔得困倦了，檬果树的花朵落在尘土中。 涟涟的水跳跃着，冲打着立于埠头石阶上的铜盘。
我思念着微飔轻荡的三月的这一天，我不知为什么。
黑影更深浓了，牛群回到他们的宿栏。 光线暗淡地照在静寂的草场，村人站在河岸上待渡。 我缓缓地归来，我不知为什么。
16
手贴附着手，眼稽延地看着眼；如此开始了我们的心的记录。这是三月间月明之夜；希那花的香气飘泛在空中；我的笛放在地上不去理会它，你的花圈也还没有完工。你与我间的这段爱是如一首歌一般的简朴。
你的橙黄色的面网使我的眼醉了。你给带上的茉莉花圈如赞语般的颤震我的心。这是一种欲给又吝，欲现又隐的游戏；带些微笑，又带些小小的愚气，又带些温柔而无用的争竞。你与我间这段爱是如一首歌般的简朴。
现在之外无神秘；不可能的也不强求；愉乐之后也无阴影；也不索摸于黑暗的深处。你与我间的这段爱是如一首歌般的简朴。
我们不把所有的话插入沉默之中；我们不扬起我们的手向虚空中求希望之外的东西。我们给的什么，我们得的什么，已是够了。我们不压迫快乐至极度，免得榨出痛苦的酒来。你与我间的这段爱，是如一首歌般的简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