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你这是闹得哪一出呢?”男人依旧好脾气地安慰她,“刚开始我们不就说好了吗?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一定要婚姻做什么?”
“可是佑和,你也要替我着想啊。我跟了你两年,却从未和你在白天出去过。买了情侣钻戒,只有我在戴。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我过够了!今天,你要不然跟我结婚,要不然就分手!”
“芙琳,你要弄清楚,我从未强迫你什么。”男人的语气严厉起来,“不要再胡闹了。我一会儿还有个谈判,你自己想一想。要是走,就给我发短信,我会给你支票。”
空气瞬间沉寂下来,能够依稀听见男人转身离开的脚步声,透过窗前的藤蔓,我看见男人开动车子。车绝尘而去,传来飞鸟被惊起的声音。
想了一下,我还是推开房门。芙琳跌倒在沙发上,双手捂住眼睛,“你是对的,我最终,还是没有计较过他。”
那天余下的时光里,芙琳很安静,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而这种安静像是暴风雨之前的沉寂,因为没有丝毫危险的信息,所以更让人不安。
晚饭时刻,芙琳推开我的房门,“我要走了。”我看着她,脸上没有涂抹脂粉,衣服也是普通的,看上去和所有正处青春年华的女大学生并无不同。只有我知道,眼前的女子曾经在一场俗艳而又悲哀的世间情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终究还是担心,我送她去了车站,一路上都是沉默。临上火车前,她才回转头,淡淡地说了句:“他要是来,告诉他东西都在我那屋呢,怎么处理随他。”淡漠的口气,听不出喜怒来。我想劝慰她几句,却被她摆手止住了,“不要怜悯我,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我目送她上车,心下明镜。男人定是摸透了芙琳的脾气,知她受不得不谈情而谈钱的这般折辱,才出言语相激。一个并不十分懂事的情人自动愤而离去,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等在路旁打车,我掏出手机,给通讯录的最后一个名字发了短信,“如你所愿。”
六
华灯初上,我回到酒吧,不意外地看见有人坐在那里。我不知道浅春之下总共有多少把钥匙,我只知道每一把钥匙背后都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
“我可是接到你的短信就来了,你怎么才到?”男人轻轻晃动手中的高脚酒杯,虽然里面装的不过是纯净水,却在迷离的灯光照耀下焕发出斑驳的色彩。
“路上出租车很少,我等了好一会儿。”我绕过他去吧台调酒,却找不到钟爱的那套酒杯,后来想起上午为芙琳调完酒后,她直接端进屋了。于是打开芙琳的房门,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打开灯后,才发现满地狼藉。男人送给芙琳的礼物,拆封的、没拆封的,都胡乱地堆在地上。叹了口气,我看见酒杯放在窗台上,于是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化妆品、名牌皮包,径直走过去。
酒杯一套四个,而窗台上只摆了三个,我心上诧异。四下寻找,不经意间看到墙角有玻璃的碎片,地上有着暗红色的血迹。闭上眼睛再睁开,心中已经可以复制出当时的场景。
爱一个人爱到可以因为他的抛弃而死,这需要多么执着。而最后选择放弃,究竟是心境平和还是心如死水。我没有力气深究其中的根源,只是叹息。然后准备拿着酒杯转身,腰间却突然多出一条手臂,男人的怀抱温暖有力,他轻轻问:“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因为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我转过来,直视着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笑,“我们都是聪明人,这样的选择对你我都没有坏处。”
“真实在呢,不过,我同意。”我将酒杯放回原处,“我不会要婚姻、不会要爱情,我只要真真切切存在的物质。”正如我不能给你婚姻,不能给你爱情,只能给你我的容貌与身体。
“如果她能像你这样聪明该多好,”男人揽过我,嘴里模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名字。我不想知道那是谁的,缓慢地合上眼睛。我们只不过是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相遇的两只因为太过清醒而显得残酷的同类,紧密的拥抱只不过是我们太过寂寞,或许有暧昧,但无关风月。
和男人相拥的那一刻,我的脑海突然闪过芙琳绝望的面庞。那么坚强聪明的女孩子,带着满心的憧憬来到大上海,却带着一颗生生被撕碎的心回去。
亲爱的芙琳,这个世界上亘古不变的游戏规则是没有爱,就没有悲哀。
七
男人来的次数不算多,但如果来,却往往待很长时间才走。我们有时会谈古典文学,有时听听钢琴曲,更多的时候是共处一室却各自沉默。我看书,他会点起一支烟,在雾气弥漫中沉思。
芙琳走后,酒吧就剩我一个人,并不打算再招工,反正我的用费也不从这上来。上门的客人不多,正好方便我研制酒品。我曾给过男人“浅春之下”,但他并不喜欢。或者说他并不喜欢太过感性的名字。这个叱咤商场的男人喜欢雷厉风行的手段,无论是在谈生意还是谈情感。然而,无妨。
男人这段日子应该是过得很惬意,因为他往我银行卡上打的数字不断地增加,而我也自然照单全收。他需要一个年轻女子,而我需要钱,如是而已。若是谈爱,那就太过矫情了。我擦拭着柜台里的名贵酒杯,微微笑了。
不在这过夜,是我和男人的默契。他的太太是某大总裁的独生女,男人若不是因了她的垂青也难以得到今天的地位,自是以不违逆她的意思为上。男人在我面前从不避讳谈到家庭,因此我知道他们夫妻感情还算融洽。
只有一日,男人晚上径直来到我这里,也不说话,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我也并不搭言,只是静静地调酒。过了些许时刻,男人的手机响起来,该是他的妻子,因为男人低声安抚了几句,然后说,我今天晚上还要招待生意场的朋友,就不回家了啊。我倚着吧台,有点儿惊异。
男人关掉电话,似乎是如释重负地长吸一口气,转头看大上海的夜色,突然说:“我给你讲件旧事吧。”
“嗯。”我拿着酒坐在他身边,“回忆至上,我新调制的,正好可以让你尝一尝。”
男人接过酒,并不回答,却是一饮而尽。他逐渐陷入回忆的神情有着欣喜,有着遗憾,很久很久后才说:“我曾经爱过人。”
“哦,然后呢,相爱却不能相守。谁的原因?”
“这种东西没有定论的。”男人有点不赞同地摇头,“你们女人就是喜欢纠结于这些没有意义的事。当时我还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刚大学毕业,进入一家大公司,就是我现在做总经理的这家。即使业绩很好,也因为没有背景,受人排挤。抑郁不得志的我于是经常去酒吧喝酒,然后认识了一个聪慧动人的女子。虽然做服务生,却是洁身自好。很快,我们就恋爱了,直到谈及婚嫁。”
“然后呢,你父母因为她的职业而不同意婚事?”我猜测,来到花花世界的时间不算短,什么事情都不算稀奇。
“不是,是老板的女儿那天去公司,然后看见了我,约我喝咖啡。她是老板的独生女,对我颇有好感,若是我娶了她……”
“自会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呵呵。”我这次笑得短促。
“不是这样的,我打算结婚拿到公司股份后,等上三五年,在公司有了一席之地,有了任免大权就离婚,娶她。”
“还真是打得如意算盘,只是你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没有达成目的,而是现在与我厮混在一起。”
“她,她虽然很温柔,却很倔犟。我本来想等和老板的女儿订婚后告诉她这件事,可是她知道了。她不肯听我的安排,当夜就走了。我暗地里寻访打听她,可是没有音信。而婚事是不能推脱的……后来,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怎么今天突然想起说这些?”
“到今天,她离开了整十个年头了,这个秘密我也隐藏了十年。现在,除了我,怕是在上海没有人还记得她了。”男人脸色有了几丝醉意,“因为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才说出来的,你不会泄密的。”
“呵呵,这么笃定啊。不过你说的倒是对,这对我又没有好处。”我收拾酒具,侧过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宋微暖,池塘水绿风微暖。”
八
第二天,男人醒来后,不再提起那个女子,显然,他又把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下次爆发就不知道是何时了,我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提。那一晚似乎不曾存在过,只是男人每月给我的钱又多了些。
2007年上半年股市大好,有点闲钱的人都去碰碰运气。我也不例外,将男人给我的钱中拿了一多半去炒股。这段日子,男人很少来了,因为他的公司要研究一个以前未触及的大项目。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岳父将总经理职位让给他后,仍然是公司的董事长。最近,他越来越满意男人经商的天赋,想要将董事长的位置也一并传给男人。
下一次男人到我这里来,又换了新车,并且给我带来了各种礼物。我微笑地接过,看见他的神色满是自得,不由得调侃:“以后当了董事长,怕是看不上我这朵野花了。”
“呵呵,”男人闻言笑道,“漂亮的女人虽多,但懂事的却少。你只要维持现状,便不用担心什么了。”
“荣幸之至,我刚做完菜,你要不要吃点?”
“不了。”男人摆手,“我方才应酬,喝了不少酒,在你这儿躺躺,醒醒酒便好。”
“那好吧。”我送他到里屋,自己出去整理吧台。等再回去,男人已经睡熟了,大衣扔在地上。我轻轻拾起,手机滑落在地。
九
男人的新项目进行得很顺利,董事长要退休的风声也逐渐大了起来。男人每次过来,眉宇间都是骄傲,再也看不出那夜半分颓唐的气色。而且还有一件喜事,男人的妻子怀孕了。那天男人说及此事,我很是平静,“恭喜啊!”
“这就是你比她们懂事的地方。”男人道,顺手给我一张金卡。
“分手费?”我不禁调侃。
“我给她们的分手费可比这多,不然你以为她们会轻易地走?”男人笑了,“这是犒赏你的。”
“那么多谢。”我笑着接过。
不过一夜之间,风云乍变。2007年10月份,股价大幅度下滑,男人的脸色开始难看起来,到我这儿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新项目也因股市波动受到了阻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男人的岳父终于准备将位置传给他。
然而当男人踌躇满志地准备接手公司时,突如其来的一封信函打破了他所有的美梦。公司召开股东大会的前夕,每位大董事都收到了一封信。内容是关于男人挪用公司资金炒股而导致大幅度亏损以及他的夜生活纪录。
虽然董事长极力压制此事,但还是免不了沸沸扬扬传播开来。男人的声望、地位骤然一落千丈,他想辩解,但他的私密银行账户和他与女人的亲密照片让他哑口无言。很快地,男人被带进了看守所,以挪用企业款项和重婚罪的名义。
我看着手中记述男人经历的报纸,微微笑了。我起身去吧台调制饮料,是那杯诡异而美丽的浅春之下。满意地看见水晶酒杯中的液体,我轻轻地将它倾倒在地。
姐,我做到了。这一切,你可还满意?
十
男人的妻子和他离了婚,但也许是惦念这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取消了上诉。饶是如此,男人的信誉也已经被毁得一干二净了。距他被送进看守所的三个月,男人被放了出来。
我站在外面静静地看他。这个男人,已经丧失了所有的骄傲,头发疲惫地披在额头上,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可曾能看出当日叱咤商场的辉煌?
男人看见我,眼睛一亮:“你是来接我的吗?”
“我是来接你的。”我静静地看他,“不过,抱歉,我不是告诉你什么好消息的。”
“我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坏的消息呢?”男人自嘲地笑了,“上海,怕是再没有我容身之地了吧?只是不知是谁查出我这些事情的,我最恨背叛了。”
“在看守所,你都没想过造成今天的结果是怪谁吗?”我逼近一步,残酷而缓慢地吐字,“就没想过不幸爱上你的女人也遭受了你的背叛吗?”
“你,你知道了些什么?”男人诧异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恐慌,“你究竟是谁?”
“现在才想起来问,不嫌晚了些吗?”我一字一句地说,“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我叫,宋微凉。”
“你,你是她的妹妹。”男人的脸色发白,“这一切和你有关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呵呵,亏你还问得出来。你怎么不问问,我姐姐怎么了呢?果真是寡情之人呢!”我拨弄着额前的头发,得意地笑,“你毁了我姐姐的幸福,我怎么会让你幸福如意?”
“微暖,她怎么了?”男人眼中划过怜惜,“她,在哪里?”
“这和你已经全无关系了,”我脸上笑意全无,紧紧攥着拳头,“离开你后,姐姐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姐姐由于心情激动不安而导致早产,又因为抢救不及时,不但孩子没有了,姐姐这一生也丧失了生育的能力。你剥夺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最大的幸福,难道不应该为此赎罪吗?”
男人颓倒在地,“原来这是你安排好的计谋。”
“你错了,我本来根本没想到能在茫茫上海中遇见你,最初也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我只是为了谋生来到酒吧,看见清苓与芙琳悲哀地离去,我就决定不会和你这种薄情寡信的人谈感情,后来和你在一起,只不过是作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罢了。只怪你自己一时情动,说出了关于我姐姐的旧事,又让我看见了你手机上的个人账号。那我能不为我至爱的姐姐,被你玩弄的清苓、芙琳讨个说法吗?罗佑和,我也没想到世上有这样的巧合。”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这个人太过自私,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你渴望金钱。但是有了财富,你又垂涎情感。这两样得到了,却又不愿意负责任。你时刻不忘记自己是个商人,以为所有的物品都可以拿来贩卖。你现在这般境地,可谓是罪有应得,你,后悔了吗?”
十一
上海是天堂,但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你也有可能一步错,万劫不复。我立在站台上,恍惚地想起姐姐曾经带着满腔的热情来过这里,然后是清苓、芙琳,我眼看着堕落的一切发生。最后,我也要对这个无限繁荣的城市作最后的告别。
无力去判别谁赢谁输,谁对谁错。感情的战役中,谁又是真正的操控者呢?即使男人最后声名狼藉,也是我以自己的青春、情感作为代价的。脑海中浮现出男人知晓一切后,摇摇欲坠的神情,我轻扯嘴角,却拉不出笑容来。
春天是无限美好的,它孕育了新的生命,但是谁知道泥土下也积累的旧日的罪恶呢!这个城市给了我财富与复仇的机会,却也夺走了我的青春与向往。它向来就是公平交易的商埠。
催人进车的广播开始,我最后一次看了上海入天的商厦与奔流的人群,迈进车内。从此,再无交集。
浅春之下,落红委地,凋谢的是谁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