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明星
生明星,1992年11月23日出生,获第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入围奖,第十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喜欢真实的故事,却又热爱幻想。目前对写作的看法:无论写怎样的小说,都希望读者能在其中得到片刻欢愉。
1992年,我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文革”期间我爸在报社工作,而且还不是扫厕所的,这便足以让我仰着头走路了。我妈很有政治头脑。她明白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于是她去公家的水泥厂当小会计,将自己热衷的“爬格子”事业降到了第二位。我妈是个好同志,她牺牲了小我,完成了大我,为了我家能与工人阶级搭上边,她不懈努力。于是,这更加让我可以仰着头横着走了,可惜当年我尚年幼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一直把眼睛搁在地上找钱补贴家用。
虽然我没有完成横行乡里的历史使命,但好处是少不了的。电脑尚未普及的年代里,人们除了看电视就是看书,书看多了就涌现出了一批文学爱好者。他们热爱文学。热爱文学就喜欢折腾文学,折腾折腾就折腾出了一篇文章。政治学家告诉我们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什么都是大家的。当时的文学爱好者还是以70后为主,一点都不懂叛逆,纷纷响应国家号召。他们折腾出一篇文章就要与广大人民群众分享。当时电脑还不普及,仅有的几台还是286,要交流也只能发表了。要发表就要找报社,到了报社不能找扫厕所的,于是他们就找到了我爸。为了让自己的文章上报的概率大一些,他们就要送礼。是的,当年的人们虽然淳朴但也明白有钱好办事这一至理名言。而我爸每次都会很善解人意地收下。我依稀记得我爸告诉过我他的大无畏牺牲精神。他一边啃着别人送的香蕉一边说:“编辑收礼就和医生收红包的道理是一样的。医生要让病人安心,编辑要让作者放心。而事成不成是由天定的。”听了这话我觉得我爸真伟大。之后,我理直气壮地过起了冬天有腊肉、夏天有西瓜的美好生活。
但这种美好生活到我上幼儿园时就结束了。虽然我爸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收了几斤水果、几块腊肉是不构成犯罪的,但是在双规的大环境下他构成了受贿。是的,即使他压根不是个官他也为广大文学爱好者受了贿。但他十分有先见之明,在党和国家尚未查到他贪污了几斤水果几块腊肉时,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编辑这个肥缺跳槽到了文化局,我为能免去“挖国家墙脚罪人的女儿”这顶帽子而欣然接受了从一天吃三个苹果降到三天吃一个苹果的苦日子。
当时电话还未普及,用上电话的人们个个都以为自己成了大富翁。走在街上,到处都有以下对话:
“三姑,你干什么去?”
“哼,又要交电话费了。”
这个小城在这些对话中实现了它的共同富裕。
因为电话的普及,电信局也在众局之中挺立起来了。幼儿园的小伙伴们喜欢比爸爸,当一小姑娘说她爸爸在电信局工作时小伙伴们都以崇拜的目光望着她,个个都问她家里有几个电话,她笑而不答,宛如千金小姐。即使后来我知道她爸是在电信局扫厕所的,也丝毫不能影响她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在比爸爸中我没有丝毫优势。文化局不比电信局,甚至在孩子们的心中还不如报社。毕竟报社是有产物的,一个小编辑也是可以受贿的,而我爸直到坐上办公室主任的位子还是只能给别人送礼。在孩子们眼里文化局就是一堆糟老头喝茶看报的地方。我不能说我爸在文化局,我伟大的爸爸不是个只会喝茶看报的糟老头!我的虚荣心开始作祟,我赋予了我爸当时最崇高的职业:“我爸是电信局修电话的。”
我这个人极少吹牛,但我就吹了这一次,还在当天就吹破了。当我说出这句话时,同学们开始惊呼,不一会儿就传到了老师耳朵里。老师很激动,要知道一个班里出现了一个电信局的工作人员就像一个城市出现了一个国家领导人,这怎么能让她们不激动?当即我就得了一朵小红花。老爸来接我放学,老师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用极其忸怩的姿态问道:“生小星的爸爸,你可以修一下园里的电话吗?”
我霎时听不懂人话了。那是个美好的黄昏,夕阳将我爸的小二轮镀上了一层屎黄色。我爸面色凝重,他的内心诸多挣扎后,他缓缓吐出一句话:“我不是电信局的,我是文化局的。”
我用虚荣心堆起的小土山轰然倒塌,淹没了我幼小的心。为此,我一个晚上没理我那个曾经伟大的爸爸。为此,直到幼儿园毕业,老师都没给过我一朵小红花。每思及那个黄昏,幼小的我都会面无表情地呢喃:“屎黄色的,一切都是屎黄色的。”
后来我爸深觉在文化局的办公室喝茶、看报等着领工资是极为浪费生命的。刚巧国家出台了一个新政策--停职留薪--为广大在办公室喝茶、看报者提供了一个回家喝茶、看报的机会。我爸自然不会放过个机会,他如从报社跳槽到文化局一般毅然决然从文化局跳槽到家里蹲。我万分痛心,今后的比爸爸游戏,我除了垫底儿还能有什么发展空间?在家里蹲这个机构里我爸爸已经做到了最高领导人的级别,他也没有上升的空间了。大家都知道当人没有发展的空间时,他是痛苦的。所以我和我爸都极端痛苦。我爸痛苦时就会去折腾文学,期待文学共享的同时痛苦也共享了。我当时没文化,无法与他一起痛苦全人类。我只能在黄昏时分拉开酒红色的窗帘,怅然地看着远处小学墙壁上“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标语与夕阳相映成趣,我面无表情地呢喃:“屎黄色的,一切都是屎黄色的。”
当我看到我爸日日夜夜匍匐于那台286的电脑前时,我那颗幼小的心就激荡了。那时正流行古惑仔,我这个四岁小童亦深受感染。我真想揪着我爸爸的衣领吼:“给老娘把招子放亮点儿!格子有什么好爬,快去学一门手艺,然后到电信局干活去。”
但我不敢,不仅因为他一米八一我一米一八,还因为他是我爸爸,在精神上他也是一米八一。
我知道我爸不能给我带来荣耀了,我只能将满腔的崇敬给了我那坚持在工人阶级岗位上的老妈。可惜好景不长,我妈所服务的水泥厂赶时髦的由公办变成了私营,她成了私营业主的打工者了。出生于1966年的她,立即向领导递上了辞呈。
之后我们一家三口统统成了家里蹲。一个停职,一个辞职,一个没职。当我们仨三看三相厌时,我上小学了。
我知道在比爸妈的游戏中我处于弱势。在弱势群体中我养成了自卑的好品行。每当小伙伴们开始玩游戏,我就开始躲在角落里一边种蘑菇一边用幽怨的目光盯着他们,心中默念:“屎黄色的,一切都是屎黄色的。”当年我头脑中尚未有经济概念,否则我就是卖蘑菇的小姑娘了。话说因为我在种蘑菇时一心二用,所以当年的游戏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我爸、我妈和我气氛沉闷地互相数对方脸上的痣时,我就会从兜里掏出一个粉笔头,高高兴兴大声喊:“我们来跳房子吧!”然后你就会看到欢快的一家三口,长得虽是个人样,却像兔子一般蹦来蹦去。不论男女,不论老少,都将大好的时光扔在一堆格子上。当我妈买鸡时,她还会遵从我的建议万分欢畅地拔几根鸡毛当毽子。可惜我踢了那么多年,那毽子还是像鸡一样到处扑腾却从没回到我的脚上。
那时候,手机流行了,大哥大歇菜了;电子宠物流行了,流浪猫狗变多了。腰间别个电子宠物宛如怀里挂着个手机,我不顾我家有两个人在家待职的艰苦条件,抱着我也当会儿富家千金的美好愿望,逼着我妈掏出买肉的钱买了一个电子宠物。我坚信电子宠物绝对比插了两根鸡毛的毽子听话得多。电子宠物呈蛋型,上面嵌了个小屏幕,小屏幕上显示了一个小怪物。我看到它后蓦地升起一股做母亲的快慰,即使我不过五六岁,即使我的娃是个小怪物,但是我当年照料它的程度绝对可以上《感动中国年度人物》,主持人看了我的感人事迹一定双眼含泪、声音哽咽。我的颁奖词是这样的:不是生母,是人口买卖,无关血缘;不是人类,是电子怪物,不能言语。生小星,用不管进食或如厕都悉心照料的深情告诉我们“母爱”的含义。不过我的电子小怪物更加感人肺腑。它为我的“母爱”事业,死了活了,活了死了,生生死死无穷尽也。
是的,我的电子宠物有个很傻叉的系统。如果我在睡觉时它撒了一泡尿,并且我没有及时起来,它能活生生被尿给熏死。如果我在跳房子时没有注意它病了,它死的速度就相当于AK47轰了它的头。这个系统更傻叉的是如果我太溺爱它,它就会产生叛逆心理,背着个小包包感受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去了。这个系统最傻叉的是,浪子不回头,回头身先死。我作为一个母爱泛滥的娃,隔几天就要把小怪物弄死,我内心何其悲痛。当我的小怪物去天国一日游时我都要拉开窗帘暗道:“屎黄色的,一切都是屎黄色的!”
当电子宠物遍地都是后,我的人生便没了目标。阔是摆不起来了,有一个电子宠物只能表明我不是中下贫民,我爸不是家里蹲。我愈加自卑了。人自卑了就喜欢在家待着,但在家待着也不能保证我的童年一尘不染。
当时电视早已普及,我家原本能收三个台,后来仗着天线高又收了一个上海台。本来常规应该是中央一套、江苏台、泰州台,由中央到省再到市的传统政策方针。现在出了个上海台便不大好定位了。但这难不倒正乐于思考的我,我明白什么叫辐射了,上海作为离泰州最近的一个圈,它不仅辐射了经济还辐射了电视台,在经济全球化中我感受到了辐射实体化。
我当年是一个除了自卑尚算正常的娃。正常的娃都是要看动画片的,太聪明的娃会觉得动画片太弱智了跟不上他的思想境界,他们要看《半边天》,而太愚钝的娃基本就看不懂动画片了。当年家长完全不需要规定孩子六点钟回家,因为五点半电视机里就会传出悠扬的歌声:“大风车吱呀吱哟哟地转,这里的风景呀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还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
每当这个带着美好愿望的声音响起,天南地北的小伙伴们就会抛下玻璃珠、橡皮筋等一系列可以打发时间充实自己的游戏道具,统统奔回家守在电视机前,由着董浩叔叔、鞠萍姐姐带领我们进入动画时间。不可否认,那俩穿得只有大裤衩遮羞的海尔兄弟成功地掳获了一群平均年龄在六岁左右的纯情女孩的芳心。那些小女孩在第二天上学时总喜欢聚在一起讨论她们共同的男人。可以想象这个场景是奇特的。你知道我是个正常的娃,我是不会喜欢俩穿着大裤衩的小子的。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在中央工作,在中央的电视台工作,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金龟子。是的,当别的小女娃为海尔兄弟如痴如醉时,我已在心里暗下了决心,金龟子,我爱你,就像奥特曼爱打小怪兽。
我每天以一个少女的憧憬之心,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在银屏上活蹦乱跳的金龟子,我最最美好的初恋都给了他。
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女孩问道:“生小星,你最喜欢谁啊?”
我羞涩地低下了头:“我……我……最喜欢金……金龟子!”
小女孩惊呼:“不可能,我妈妈说金龟子是女的!”
我当即就怒了,我的神志已然有些不清醒了。我说:“你妈妈才是女的!”
小女孩听了这话神志更加不清,她吼:“我妈妈才不是女的!”
当晚回到家,我问我妈:“金龟子是女的吗?”
“是的。”那语气无比肯定,伤了我这颗幼小的心。《大风车》开始了,我看见金龟子“pia~pia”地在上面飞,我的心“叭叭”地碎成了一块一块的。我无比幽怨:你为什么不是男的,我为什么是个女的,你为什么不是男的,我为什么是个女的……
在一个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的傍晚,我失恋了。我的初恋给了一个“伪”男,我成了一拉拉,这些都是我幼小的心灵所无法承受之重。
金龟子,我恨你,就像小怪兽怨恨被奥特曼打。
我知道喜欢真人是不保险的,于是我裹挟着我的热情一头扎进了二维世界。《足球小将》里那些有衣有裤的男孩子让我挑花了眼。《四驱小子》让我立志将来一定要买辆小跑车,旁边载着我那从《足球小将》里穿越来的小男友走遍全中国。如果遇到任何自然的、人为的、有可能的、没可能的困难,我都可以用小豪的绝技“战斗龙卷风”闯过去,直到闯出一个新天地。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中国动画片在并未崛起的时候强撑着隆起了,强悍地霸占了各个省级、市级、乡级的电视台。由此可见,政策一直是从一而终由上贯彻下来的,我与我的小男友从此分两地,天涯海角终不见。电视上从飞龙到爬虫应有尽有,除了人类。这让我那过早怀春的心无所适从--我真的无法想象我的小男友是一只小老鼠。我的爱还是一个正常小女娃的爱,可以超越时空却超越不了物种。
当电视台的动画片被《蓝猫淘气三千问》垄断时,我也对动画片丧失了兴趣,国产动画逼着我们过早成熟。
后来跨世纪了,中国人的日子越过越好了。我们家也和全国人民一样。当我在电脑上玩仙剑、金庸等一系列游戏时,我还疑惑,岁月怎么就这么奔腾着向前?我所怀念的还是当年二维世界里以极其牛掰的姿态追逐足球的少年。
拉开窗帘,那一切都是屎黄色的童年也没有那么糟。夕阳西下,竟让我无比怀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