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忙,不知不觉又过了半个月。
苏蕉本就生得聪慧,经过玉夫子的细心教导,短期之内她已经学会写许多字了,与最初的目不识丁相比,如今课业的压力逐渐减轻。然字未学全,便又开始纠缠着夫子教她作画。玉夫子笑她贪得无厌,她也全不在意。
苏罗氏见苏蕉刁蛮的脾性渐收,竟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心中庆幸:“请玉夫子来果然是对的。”但感慨的同时,却忽略了一件极其重要之事——便是苏蕉思春的年纪到了。
午后申时,暖和的日光洒在园中,穿过梅树的缝隙,在薄薄的雪地上形成银光碎片。
三友斋中传出苏蕉洋洋的声音。
“这字儿我不会写!”
玉夫子道:“我已教你不下十遍了,怎还不会写?唉,你可是嫌课堂无趣诓我好玩?”
“这‘曦’字本就难写,我诓你做什么?夫子再教我一遍,说不准一会儿,我便能妙笔生花了。”
玉夫子嗤笑:“倒是吹牛不喘大气。”却是放下书来,走到苏蕉身后,大掌握住苏蕉执笔的右手,边写边道:“如此……这么写……”他全神贯注瞩目于笔墨上,却未发觉苏蕉的注意力并不在此。
苏蕉悄然凝视着玉夫子的侧脸。窗外的光线镀在夫子鼻梁的弧度上,手背亦有夫子掌心的暖意。不知是从何时起,她竟有些喜欢起这样的教学。所以时不时诓骗玉夫子,这个字不会写,那个字不会写,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规矩早已被她置之脑后,便是喜欢这么近地瞧着夫子。她心道:“夫子离我这么近,往日他教学生时亦是如此?”
“这字儿你再不会写,我们就暂时舍弃它吧。”玉夫子轻声道。掌心已离开了她的手背,忽见她发愣,不禁皱眉,心道:“我认真地教你,你却神游天外,枉我一片苦心,难怪你总是学不会。”于是拍了一下她的额,道:“看我做什么?”
“喔。”苏蕉道:“我想问,夫子以前也教过女学生么?”
玉夫子稍微迟疑,随即在她肩头上笑了一声,形似揶揄道:“有是有过,倒不是教这些。”
“那是教哪些?”
玉夫子见她问些有的没的,便故作严厉:“非礼勿言,与你无关的,切莫询问别人的隐私,这是无礼。你认真把这‘曦’字写好,习文在于力学不倦,温故知新,可不能似你这般漫不经心。”
自二人和好后,苏蕉对玉夫子时而的严厉也不甚在意,虽有时难免仍是要与夫子犟嘴,但大多时候不能去忤逆夫子,偶尔玉夫子让着她些,她也会得巧卖乖,与玉夫子不依不饶。正如此时。
苏蕉哼道:“说得好似机密一般,我就问不得么?你亦是如此手把手地教她们?”
玉夫子一怔,心中不禁有了那些画面,却不敢说,只是古怪地望着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在想,她们笨拙时,夫子可是也耐着性子教导她们?甚至比教导我时更为耐心?我怎么觉得,夫子不愿教我了?我要缠着夫子多听教诲时,夫子总是一副无奈的模样。夫子从前的女学生们可是个个都娇声细语?所以夫子教我的耐心,在这之前早被她们磨光了?”苏蕉一股脑说完,对男女之事尚且朦胧的她,倒不觉得说此话有何不妥。
她心里是想:“是了,那些姑娘定然个个比我丽质,所以夫子教我时不比教她们上心。”如此想来,竟不禁有些难过起来。
玉夫子“哦”了一声,笑笑着坐回她对面,道:“读圣贤书者,岂能太在乎金玉表象?按你这个说法,岂不是长得丑的学不到学问了?”
“我问的是小姑娘……”
玉夫子暗笑:“那些姑娘称得上丽质的也有,却为数不多,更是没一个能及得上你灵气可爱,我见过的姑娘中,当属你模样生得最好,你放心了。”此话烂在肚中没有明说。倏然他惊觉地又望了苏蕉一眼,道:“你只是在意我是不是手把手地教过别人,且这个‘别人’,只是‘小姑娘’而已?”
苏蕉脸一红,轻轻点头。
玉夫子恍然大悟,心道:“据传小孩子的占有欲素来是强,尤其是像她这样受惯追捧的小姑娘,恐怕也容不得身边的人忽视自己,所以才对我是不是用同样的方法教过别人而介怀。这种感情,约莫类似于‘自己的爹爹只许对自己好,容不得对别家的孩子好’吧?”想通了此事,他轻轻拍了拍苏蕉的额,言传教诲:“你肚量是小了点,不过日后年纪长大了,肚量约莫也能跟着长吧?”
“诶?”苏蕉待要说什么,玉夫子截住了她的话。
他指着纸上道:“这个字给我写三页交上来。”心中庆幸:“险些被这丫头转移了话题而耽误了功课!”
腊月的年尾是冬季最冷的时期,而苏子望承诺的一月之期转眼即至,他与苏塘仍未归来,这令苏罗氏忧心忡忡。一是担忧父子二人在商道上遇到了麻烦;二是不巧,苏府不久前收到了来自临州韩府送来的请帖。
“驰念十冬腊月与贤弟园中赏梅,匆匆握别,至此两月有余不曾相聚。当年贤弟相助之恩,愚兄始终未设酬宴,深感惭愧。近东风解冻,立春将至,乃食五辛之佳节,适逢吾今双五寿辰,荆妻惦念叶儿欲约之晤面,特邀贤弟于壬戌年正月五日,携家眷过府团聚。望不吝移步,静候惠临。”——韩晋
苏罗氏企图吸引苏蕉的注意,便对韩晋大肆赞赏:“哎,韩太师不愧为我朝的大文豪,这信写得当真是字字见心,你说是不是?小叶子!”
苏蕉就坐在窗旁,见苏罗氏目光投来,便把头扭开:“你别看我,我说了不去。”
此帖的目的再明确不过。一是韩晋做寿;二是韩晋欲设宴报答苏子望;三是章氏欲与未来儿媳相见;四虽隐晦,但必然能猜出,此次前往临州,苏韩两家定要商讨一下苏蕉与韩序楚的婚事。
苏罗氏将请帖放在桌上,道:“这可是点了名要见你,你岂能不去?”苏子望外出未归,而苏蕉又执意不肯前往拜寿,这让她懊恼至极,忍不住在心底抱怨:“这请帖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瞧上面怎么说的?要约我爹过去叙旧?只怕是要商讨我与韩老三的婚事!”苏蕉恼火地揪着袖子,不知怎地,对这桩婚事的恨意日渐递增。
苏罗氏苦口婆心道:“现下你的婚事可不是重点了,而是韩太师做寿,他老人家诚意满满地送来邀请,我们苏家可不能驳了他面子,须得有人前往祝寿吧?”
“要去你去!总之我不去!”苏蕉坚决道。
苏罗氏叹息:“只有我去?这委实无礼。”她知道苏蕉正在气头上,只要有关韩府的言论,是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所以她决定先去置办寿礼,心中祈祷苏子望与苏塘能不日归来。
而苏蕉,嘴上虽说“不去”,但当晚便动摇了这个想法。
玉夫子是如此教育她:“韩太师为楚朝尽心尽力,此功劳非翰王章元不可比,我素来敬重他老人家,以他老人家为典范,你对他这般不敬,实在是令我失望。”
苏蕉素知玉夫子对韩晋崇敬,近来她的心神已悄然被玉夫子的一举一动所牵制,是以被夫子训斥了几句后,便有了伤心的迹象。
玉夫子以为这回又说重了她,唯恐再引发上回的“血案”,便见好就收,不敢多言。谁知当夜,苏蕉便答应罗氏要一同前往临州。他虽震惊于苏蕉的变化,但这样的变化,着实教人欣慰。
年尾的半个月内,家家户户忙碌起来,苏家亦开始采办年货。货物到府的那日,让围观的百姓叹为观止。
苏家的富贵并非只屈于云州一角,若问究竟是富贵到何种程度?民间常道“北王南苏”,这为首“北王”便是京府天子脚下盘踞的商业龙头——王家。
王家开采矿山,开办钱庄当铺已有百年之久,分号遍布全国,家底不可估量。而云州苏府世代以种植茶叶、纺织丝绸为业,名下商铺昔年亦曾霸据全国,虽今时不比往日,但这茶饮业与纺织业,同行之内仍是难以超越苏家。虽王苏二家经营着不同行业,但因富贵名列于楚朝前端,便难免常被世人拿来比较。这开采金矿的王家自然要比纺织种茶的苏家更胜一筹。
苏子望这一代是根独苗,自上一代家主迁居京府后,他便扛下了整个家业。虽然生意越做越大,但对下人便越发的不放心,能亲力亲为的地方他必定会亲自上阵。若非天气穷凶极恶,他终日里也只能忙得不可开交。而此时年关已至,若时运不佳,或许还赶不上今年的年夜饭。
苏蕉站在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想:“这个时候,爹爹与哥哥不知又是在哪喝西北风了。”愈想愈心酸,但这心酸转瞬即逝,她从小到大已然习惯。
“鹿茸、雪参、灵芝……”苏罗氏捧着册子一一点数过车上的礼物。
苏蕉不觉笑起,对苏罗氏道:“送这些东西也太俗气了些!”
苏罗氏指着另外几车上的物品道:“我们苏家的茶叶丝绸自然备了许多,还有在奇珍坊购了两套玉器,此外,还有玉笔斋刘居士誊写的寿词,丹青馆敖先生所画的《童子拜寿图》……”
“唉。”苏蕉翻一翻白眼,也不听苏罗氏念叨那些东西,便想去找玉夫子玩儿。
她来到芭蕉阁,见玉夫子正在打理行囊,便急忙道:“夫子哪儿去?”
玉夫子看了苏蕉一眼,又顾自收拾道:“年关了,自是回乡与亲朋好友团聚。”
“你……你还有亲朋好友?”
玉夫子好笑地盯了她一眼,道:“莫非我长了一张天煞孤星的命相?”
“我……不是……”苏蕉小声说,心里却道:“我几乎都要忘了,他虽然是在母亲过世后才孤身来到云州,但在堰州定然还有其他亲戚朋友,待我课业停下,他还是要走。”想到此处,忽然有些慌了。
玉夫子见苏蕉站着不动,便古怪道:“舍不得我回去?”说罢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罢心中又自嘲起来:“大小姐岂会舍不得我?真是可笑。”
苏蕉不答这话,玉夫子亦没有执意要知道答案的模样,便这样沉寂了一段光景,房中唯有玉夫子整理衣物的簌簌声。
苏蕉怯怯道:“那你还回来么?”
玉夫子倒了杯茶,瞅着她,嘴角弯弯道:“可真是舍不得我了?”
“你说要做我的夫子,为人师表可不能食言!”苏蕉憋红了脸说,自己亦不知为何忽然血气上涌,心中窘迫道:“我怎就舍不得他走了?他可是看出来了?若是看出来了……我该怎么办?”
玉夫子啜饮了一口茶,歪头道:“自是,为人师表不能食言,我答应过少夫人,在你成亲以前,我始终都是你的夫子。”
苏蕉身子一抖,喉咙里忽然有异物似的堵住,难受得紧,她望着玉夫子爽朗的笑容,良久,紧张道:“真的?我成亲以前,你都是我的夫子,不离开我?”
“不离开我”——最后四个字,让玉夫子心神一荡,却是轻轻“嗯”了一声,遂又觉得气氛有些微妙,他便笑着补充一句:“佳节除外。”
苏蕉也跟着笑了笑,心底却起了一丝凉意,对他说:“若是……若是我成亲了,你便要走么?”
玉夫子手头一顿,放下杯子,走过去瞧她的眼,见她神色奇怪,他慌忙喊了一声:“苏蕉?”
苏蕉摸摸鼻子,也不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对玉夫子说:“你可以记得要回来啊!”随后匆匆奔出芭蕉阁,也不听玉夫子的呼唤。
蕉叶哗啦啦的声音在院中一浪接着一浪,玉夫子大约能想象得到苏蕉是如何跌跌撞撞地穿过它们。他有些懊恼地望着灰蒙蒙的天色,道:“我可是说错了什么?又让你这般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