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跌坐在地上，胸口深处，疼痛翻滚而至，却不知是为他，还是为了不久前离去的北夜，连她自己也弄不懂了。
北夜隐在暗中等待，他已等了两日多，藏身于乱石之下，以龟息之法隐匿了呼吸，仿佛死人一般消弭了自己的存在感。
今夜，这里将有一场决斗。无恨庄庄主约战慕容世家的大公子慕容风。
江湖上总是有这样的武林世家，而慕容世家可谓时间久远，地位尊崇。无恨庄，原本只是默默无闻的地方，然而这位新任庄主上位后，不过数年，竟网罗了不少高手，隐隐有着凌厉江湖几大世家之上的架势。
近日来，更是一改无恨庄低调的作风，三个月内约战数位武林名宿，将之一一打败，无恨庄的名声已越发如日中天。慕容风也是个传奇人物，自小被誉为天才。
不过，一切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个听命令拿钱办事的杀手。北夜握了握手中的剑，临出发前，白芷为他在剑刃上涂抹了特制的毒药。想到白芷，他脸上的神色也不由得舒缓了一些，这次……这次还是少受点伤吧。
极轻的脚步声，却能感受到内力深厚，北夜警觉的眯起眼睛，来了。
两人都不多话，相互客套几句后便交手在一起，慕容风白衣锦袍，剑法飘忽灵动，朵朵剑花中流丽的剑芒泛着寒光，却又不失大家风范。无恨庄庄主则是一身黑衣，使用一柄二尺长的短刀，招式凌厉干脆，不带丝毫多余的花样，只是快，快的几乎看不到。
只见黑白二色如同蛟龙缠绕，二人刀光剑影斗到酣处，北夜缓缓把剑移动到胸前，等待机会伺机而动。
无恨庄主借着短刀的优势一阵快攻，随即直扑而上，实际却在凌空一转，拉开距离。慕容风眼光一闪，正要把握先机，却不知道他迈步的瞬间，北夜无声无息的从他背后刺出致命的一剑。
“小心！”尖利的惊呼，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吸，女子绯红色的水袖卷上北夜的剑刃，撕拉一声撕裂，却缓解了那一击的凌厉。慕容风已反应过来，并扶住了来者。
“偷袭暗算，这就是无恨庄的本事？”慕容风怒斥。
庄主却只是收起刀，斜眼望向慕容和他怀中的女子，声音冰冷依旧：“不是我。今日到此，七日后再战。”说罢转身便走。
作为一个杀手，更是风盟第一位的杀手，北夜深知自己失职了，不但任务失败，更无法做出进一步的攻击，却想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般呆愣在原地。
只因为慕容风怀中的人，那关键时刻挡了他一击，那绯红色衣袖的主人竟然是白芷。
她平日从不穿红衣，他只猜想过她定会适合红衣。此刻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衬得她白皙的肌肤莹润如玉，她的脸色却泛着灰暗的神色，抓着慕容的胳膊勉励微笑：“风，我还是擅自跟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别说话，毒会蔓延的更快。”慕容风点了白芷几处穴道，看着她无力地闭上眼睛。他一直留心那个偷袭杀手的动向，却看到他一击不中之后只是站在一旁，竟连丝毫杀气也没有，怀中女子的毒也让他无暇多顾，他决断干脆，抱了白芷就走，不再理会其他。
“北夜，做的很好。”无恨庄主去而复返，帽兜下的脸冷硬如铁，正是寒封，他淡淡夸奖北夜，“下面就看白芷了。”
怀中的人身子单薄，虽然昏迷，身体仍旧因为痛苦而痉挛抽动。慕容风收紧了手臂，希望她能舒服一点。白芷是半年前忽然出现在他身边的，自称拥有预知的能力，他是她的命定的相公。他只当她又是一个妄图嫁入慕容家的女人而已。
然而如她所预言，他白日走过的路，果然在夜间被崩塌的岩石堵住。他白日查账刚发现烂账，她竟也一口说出作假帐的人是谁。她在他身边死缠烂打却又不惹人讨厌，虽然曾怀疑过她的目的，派人调查过后毫无所获也就放松了下来，习惯于她的陪伴，习惯于她的存在。
更何况，这已不是她第一次为他挡去灾祸。
慕容风的神色温柔下来，从随身的荷包中拿出一件东西，仿佛玉所雕琢而成，似龙非龙，方一接触他的手却似活物一般，盘绕于他的指间腕上。他轻轻触摸着它盯了许久，身后白芷压抑不住的呻吟声让他终于下定决心，用剑刃割破了自己的掌心。
江湖上都知道慕容家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便是名为龙鳞的秘宝。传说中可解天下之毒，甚至可以在人方死的一炷香之内起死回生。却无人知道龙鳞的用法。
在他所看不到的身后，白芷正睁开了眼睛，苍白至极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终于，是逼他拿了出来……
北夜刀刃上的毒是她所特制，发作速度短极为凶险且对身体负担极大。半年辛苦的布局，牺牲无数人力物力，都是为了龙鳞。只是没想到她多次的谋划竟都不敌这一次的苦肉计这般有效。
挡在慕容风身前之前，她已把银针握在手心，中毒后一直用痛楚来逼自己保持意志的清醒。
“白芷。”慕容风扶起她的身体，把龙鳞放在她的手臂伤口之上，握手伸手反复几次，撕裂掌心伤口让血流的更多些，玉龙在鲜血的润泽之下颜色更为莹润，贴在白芷的伤口上，丝丝的毒气被吸了出来。
慕容风全神盯着伤口，白芷的另一只手却搭在他的胸口大穴之上，声音虚弱却嘲讽：“原来是这么用的，风，你终于还是不舍得看我死啊。”
慕容风呆愣住，半晌才明白状况，眉目间充满恼怒之色：“我真没想到……”
“别动。”毒气还在慢慢过渡，白芷知道自己此刻气力不足，此刻若是有一分的软弱，慕容风立刻便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们二人都是耳力极好，遥遥可听到有轻微脚步声以很快的速度正向着这里而来。
慕容风看向白芷的神色愈加阴郁：“若是龙鳞不在我身上，或者不愿意为你而用呢？你身上中的毒可不是假的。”
回应他的是少女水莲般浅淡疏离的笑容：“那便是我输了，这条计策的代价，本来就是我的命。”
北夜的剑刃横在慕容风脖子上的时候，白芷握住已经变黑的龙鳞交到北夜手中，叮嘱他留下慕容风的血，终于放心的脱力昏了过去，落入熟悉的怀抱中。意识的最后是对面慕容风带着狂气而恶毒的笑。北夜抱住她的手臂僵硬而用力，仿佛要把她揉入骨血中。
她想，这次，他真的生气了吧。
断断续续的梦境持续侵蚀着神经。清楚的知道自己被梦魇住，却无法从混沌中挣脱。
熟悉的钝痛感在全身游走，然后慢慢汇集于五脏六腑，即使在梦中也忍不住战栗，那份痛楚长年累月，给身体上留下了条件反射一样的敏感反应。然而脖颈处的痛楚却格外强烈起来，流入肺部的空气越发稀薄，窒息感袭来。
“啊……嗯……”呻吟着，白芷艰难地睁开眼睛，空气忽的流入肺腑，她大口喘息着，有了活着的实感。
北夜守在床边，手上还拿着温热的毛巾，眼神中却带着不知所措的惘然。白芷的目光转过来，他一惊站起后退，更是打翻了放在床畔的水盆。
“居然这样慌乱，真不像你。”白芷摸着脖子上的痕迹微微浅笑，是她熟悉的他的温度，却不是温柔的爱抚，而是狠狠的掐痕。
“……是真的吗？”
“我若说不是，你信吗？”
“只要你说，我便信。”他一字一字说的平稳，“我信你。”
白芷望进他的眼眸中，少年的眼神一如往日，即使到了现在，即使忍不住伸手要掐死她，他依旧会诚恳地说着他信她。不为任何理由，只因是她从口中说出的话，他便愿意信。
她轻轻笑起来，声音因为脖颈的伤痛带了嘶哑，侧头倒在床上，只是深深地凝望着他的侧脸，不发一言。屋内的空气仿若寸寸凝结。
这个小小的药庐，是五年前她指挥着他砍了竹子一点一点建起来，屋内的东西，是指挥他一趟趟跑腿买回来的。五年相处，多番生死之际，也是她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只是，他只知道，这个药庐的摆设和样子，与她所拥有过的药庐一摸一样，他却从未知道，那是她和寒封的最初邂逅的地方。
“慕容风说是你们杀了我的家人，主人说一报还一报……你为他找到龙鳞，他放我自由。你为什么没有话对我说？”
“都是真的。寒封杀了你的家人，我是帮凶，我向他要求留下你的性命，不过是为了让你成为我们杀人的帮手。”
“只要你肯骗我，我就会相信你，哪怕你说的是虚假的真相。“没有狂笑没有痛楚，北夜的脸上只有一种荒芜般的苍白，“主人说放我自由，我想到的还是娶你。我恨你，白芷”
“你应该恨我……”白芷的声音低下去，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仿佛不堪忍受的痛苦再一次袭来，“如果带着恨，这样活下去，恨我吧……白芷说着说着，喘息越发激动起来，身体靠在床边摇摇欲坠，口中吐出一口血。北夜似是轻笑了一下，上前扶住了她的身体，把她拦在胸前。
银色的刀刃闪着寒光，无声无息地没入他的胸口，他把怀中的人揽得更紧了些。
脸颊上滴落湿热的液体，不知是血还是泪。
“傻瓜。“白芷吃吃笑着，她已经气力微弱，手中的匕首却深深地扎进他的胸口，许多红色蔓延出来，滴滴答答的鲜血浸透了衣服，落在地上。
“明明知道我的手里握着这把匕首，为什么还要靠近呢？”
北夜不再说话，只是怀抱着身子单薄的她，眷恋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口中也涌出鲜红的血，他的呼吸渐渐消逝。那一刀扎的极准极深，划过的又是血脉，杀手的本领本就是利落地杀人。他记得，他的杀人的本领都是她所教授。
“北……夜……”唤着他的名字，白芷愈发苍白的脸上浮起微微的笑意，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猫儿一般轻轻蹭着：“谢谢你……陪我。”
当初瞬华的毒性因为拖延和情绪的剧烈波动，早已深入五脏六腑，多年来一直勉力压制，这次中毒全面引了出来。她知道寒封寻找龙鳞的理由，哪怕清楚的知道他们无法回到最初，却一直盲目相信着。给自己，也给她一个理由。
白芷最后一次感受那熟悉的痛楚。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嘴中低喃出最后的话语：“我，是……想要答应嫁给你的。”
声音轻柔的如同微风拂过花蕊，消散在午后日光倾泻而下，在光芒中飞舞的细小尘埃里。
一只火把扔到药庐中，熊熊的大伙燃烧开来。噼啪作响的火场中，似有似无的笛声遥遥传来，那是一支轻柔似梦的曲子如同花开的声音，尾曲却越发的高扬上去，然后忽的戛然而止。
寒封用手掌把玉笛粉碎成粉末，随风逝去，吐出一口血。他没有用龙鳞解除体内的余毒，只因这是他所拥有的与她最后的唯一羁绊。
这一生，他也不会再吹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