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的院落中，寒华守着一盏孤灯，心中思绪万千。他还未睡，清晨时，多日没有出现过的盈歌终于来了这边，只对他说了一句：“等我。”
寒华便一直等着，自己与自己下棋，对着那棋局出神，盘面上黑白交错纵横，如同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夜色渐浓的时候，终于有人推门而入，因为接连几日下雪的缘故，月色分外皎洁。盈歌一袭雪白色的狐狸毛大氅里面却是一身大红色嫁衣，冰肌玉骨更显冷艳，素日冷漠的面容上带了微醺的绛红色，她手中拎了一坛热酒放在棋局旁，拈起白子落下，寒华看到那只蝎子造型的戒指还戴在她的手上。
“封死自己的棋路？”寒华看了眼棋局，伸手拿了下酒坛，眉头微皱。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师父最擅长的，也是你、我……都学过的。阿鸾告诉我你有话要说。”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懂我，识趣地带来了酒。我还有什么话要说呢。”寒华低沉地笑了，放下一枚棋子，然后收走赢了的白子。
复杂的棋局果然变得明朗。
盈歌单手举起酒坛，凑近唇边喝下一大口，然后递给寒华：“还有七日，我大婚。恭喜我吧。来！”
寒华却是露出一丝苦笑，方才已试过，审问时被伤了经脉，他的手暂时无力拿起酒坛。
盈歌似是叹了气：“风国抛弃了你，背叛了你。你何苦还为那样的国家保守秘密。南国原本提出的和谈条件，就是把你，风国的功臣寒华将军变喂叛臣，变为这场两国征战的牺牲者。那群家伙为了利益，轻易就答应了。为了这样的国家，值得你以死相报吗？”
盈歌的声音似是忧伤似是欢喜，把寒华碗中的残茶泼掉，斟满一杯酒在茶碗中：“不要再有家国的负累该有多好。如果我说想让你带我走呢？我们回眠山，你会如何？”
寒华垂下头，唇角惯有的笑容消失。他久久不答，终于抬起头时却是反问于她：“若是换了你，又如何呢？盈歌。”
酒坛几乎摔落，盈歌逃离了药房。
寒华推散了那局棋，心中无限怅然。他想起他们分别时曾经也同样问过：“如果以后两国会交战，你又如何呢？盈歌。”
那一年她十三岁，年少飞扬，有着疼爱宠溺她的父皇母后，乖巧努力的幼弟，还有一个争锋相对的青梅竹马。只凭意气就敢翘家离开，浪荡江湖载歌而行。辗转拜入鬼谷子老师门下，跟随他在眠山中修行，他是她的大师兄。
银月未满的流霜之下，她光脚踢着溪水，对他脆生生说着：“有我们在，不让两国打起来不就好了。”他是如何回答的，却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那时的笑容，如同灿烂至极的朝阳，再次相逢，再也不见。
寒华默然着一杯一杯把那坛酒喝光，五脏六腑却从热转冷，他用仿佛沾满了忧伤回忆的唇，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盈歌，盈歌，盈歌。
如果，不是敌对的两国，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再次相遇，我们一定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只能以伤害来伪装鲜血淋淋的内心。
南国的民众还在为丞相与长公主大婚的盛况而惊艳赞叹，为休战与和平憧憬未来，阴谋却已在暗中蠢蠢欲动。比如长公主府附近多出的丞相府侍卫，比如城门关口处严厉了几倍的审查，比如捉拿刺客的禁军在满城搜捕。
听到又一波一无所获的报告，景凉毫无风度地砸碎了杯子，令人滚出去。冷硬的态度倒颇有几分那位冷漠长公主的影子。侍卫和奴才们各个精神紧绷，小心应对失常的丞相大人。
关了门，隔绝了所有人，景凉才终于能呼出一口气。即使是计划好的一切，他却最终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浓重的双眸中带着唯有自己知道的苦楚。
“我的盈歌……”
大婚当夜，长公主盈歌失踪了。一起失踪还有暂居长公主府的客人，风国将军寒华。
而不起眼的小小侍女阿鸾同样失踪的事情便如同水波无声无息。
盈歌醒来的时候，恍若梦中。
起居摆设齐全的竹屋，简朴整洁。有淡淡的阳光从雕花窗棂透进来，床边的桌上甚至还有一瓶开封的青梅酒。
这里……是她很熟悉的，生活过几年的地方，眠山。
窗外有细碎的声音传来，她探头去看，阿鸾清脆笑在说话，她的对面，是寒华认真的倾听，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遥遥的一眼望过来，盈歌心中一痛，仿若记忆回溯。
盈歌靠在床上缓解头脑的眩晕，听着他走近的声音，冷淡地问：“你做了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眠山距离京城起码三日路程，她此刻在这里，而她的亲信阿鸾，却正欢喜地站在寒华身边。这个局，只能是他设下的。
阿鸾低垂下头，走到盈歌身边：“公主，公子与皇上达成了协议，用鬼谷子的东西交换，放您自由。”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皇弟的人，却从来不知你何时开始帮着寒华？”
“公子曾救过我一命，就在这眠山，后来我才遇到了皇上和公主。”
“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寒华从袖中拿出羊皮和一本书册，“比起一起死，我更想同你一起活着，活下去，在一起。”
“你，你疯了吗？”盈歌觉得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鬼谷子的藏宝图与兵书，寒华知其地点，而盈歌知晓解读的暗号。师傅当年一分为二，便是防止此物现世。
这让许多人觊觎的至宝他竟然这样拿了出来，那么之前她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寒华带着可称之为宠溺的笑容，眼神却有些悠远：“你不可能背叛南国，那么，就由我背叛风国吧，就像你说的，被太子殿下视为弃子的我，为何还要对这样的国家以死相报呢？”
这些话是盈歌曾说过的，为了与过去决裂。如今寒华说出，却让她无法反驳，心中亦是无限欢喜，不知何时眼泪竟也落了下来。
那个冷漠如霜雪的南国长公主哭得像个孩童：“哪怕……哪怕一日也好，同你在一起。”
国与国的仇恨与隔阂，族与族的鸿沟，她百般压抑掩饰真情，他却大步跨过，走到她的身边，告诉她，他们可以在一起。
盈歌拜入鬼谷子门下，算是误打误撞。隐士高人，总有几分怪脾气，对诸多恭谦有礼的拜师者视若无物，却收下了一个一身狼狈，却傲气满满对他视若无睹的小丫头。
那时候寒华站在鬼谷子身后，料理善后，打发走怨气深重的人们，然后对她伸出了手。
“这次没有喝醉吧？小师妹。”
略带笑意的问话让盈歌抬头打量，这才发现冤家路窄，几日前在酒楼中偶遇曾斗过气，拼过酒，她不仅输了，还在醒来时面对一张小二开出的巨额账单。
之后的日子，素来安静的眠山变成了热闹的鸡飞狗跳，寒华自知理亏，对小师妹又有几分兄长般的宠溺，本是让着她。只不过，在那个小师妹得寸进尺，继续咄咄相逼多次之后，终于还是演变成了争锋相对的斗法。
鬼谷子乐于看好戏，看着两人每日在学艺上比拼，言语上调侃互损，甚至在轮班负责三餐时专做对方讨厌的食物。这种孩子气颇重的任性，让鬼谷子发现那个对任何人都温柔，心中不起波澜的大弟子，原来还有这样的这种一面。
经历过年少便明白，那个“与众不同”的存在，是名为爱恋的羁绊。
多年后重新回到眠山的日子，如同身在世外，不知人间事。
他们卸下了面具，寒华的温柔不再像个面具，盈歌的冷漠也多了几分过去的娇憨可爱，仿佛回到了过去师傅还在的日子。时间磨去了幼年的锋芒，他们已都懂得珍惜。
白天盈歌专注于解读鬼谷子留下的秘密，寒华在一边品茶下棋，不时回答盈歌随口提出的问题，夜晚，他们并肩躺着在月下聊天，有时聊着聊着便睡过去，牵手都不满足的时候，亲吻和拥抱便自然而然的发生，盈歌枕在寒华胸口上，脸上是幸福的笑。
“这样真好。”
“我想要一个孩子，一个留着我们血脉的孩子，盈歌。”情动的时候，他细细密密亲吻着她的眉眼，温情款款地说着盈歌说着好，然后在他的热情中迷失了自己。她以为，他们会这样终老眠山。
直到斗酒宿拼了一夜，翌日醒来，发现自己没有一丝力气的倚在他的怀中，颠簸的马车中，让不舒服的胃痛加剧。
“寒华，你要做什么？”挣了下发现手腕被牛皮筋困得结实，盈歌瞬间从宿醉中清醒。
“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他把她揽得更紧了些，催促驾车的阿鸾再快一点。
“我看错你了！”指甲几乎用力的掐入肉中，却依旧无法动用一丝力气。
寒华暗中做的事情，她知识故作不知，他们彼此默契都不提起，只当不存在。
盈歌知道自己越来越嗜睡，醒来时尽量加快解读的速度，留出更多清醒的时间在寒华身边，她知道每天的饭菜中都有下药。
她也知道寒华的身体在恶化，崩溃的速度，药物难以控制，她知道阿鸾每天偷偷煎的药，偷偷藏起的染了血的手帕。
从最初答应被送到南国来，寒华便是弃子。掌握了关键秘密的弃子，离开风国时便被太子殿下设下了蛊毒的禁制，若要活命，便要在三个月内带着盈歌所知道的那些秘密回到风国。
盈歌的心就这样凉了下去。她不是当年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权势，谋略，人心。这些年，她学了太多。
她抛弃了一切，活在寒华描绘出的美好的海市蜃楼中，她愿意陪他一起活，或者一起死死，她想要为他留下一个孩子。
他不曾想过，最终的结果，是寒华抛弃了她。
太子殿下不信，有人会不求活路，而求死路。
所以和谈之初，他带着笃定的笑容，轻松答应了南国提出用寒华将军作为交换盟约的条件。他还记得那日，那个少年将军从战场上方归，一身银白甲胄，满身肃杀之气，唇角却有一丝明媚的笑。
寒华想，他也是不信的，每日难耐的痛楚让他消瘦清减，昨日惹得阿鸾放声大哭，摔碎了药罐：“没用，没有用！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让你活下去！回去吧！我可以背叛皇上，背叛公主，我只想让你活下去！”
“谢谢你，阿鸾。”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眼睁睁看着你死！”
“对不起，若有下一世的话……”
寒华温柔地抱了抱那个只是偶然搭救却对他倾心相待的女孩子，下一世若没有遇到盈歌，我会报答你的。只不过没有盈歌的轮回世间，大概寒华也不会存在了……吧。
“阿鸾，请帮我最后一个忙。在我死后，带盈歌回去，代替我的眼睛，看她幸福。”
身不由己，敌不过心不由己。
这是离眠山三里外的一个小村子。鬼谷子师父葬在这里。盈歌安静沉睡着，昨日让阿鸾偷偷放在酒中的药，开始发挥效用。寒华在墓前絮絮叨叨了许久，最后叩首，离开。
抱着盈歌迈进马车时，再一次对阿鸾说了谢谢，阿鸾满面寒霜，没有了素日的笑容。落下帘幕，没有再看他们一眼，马车晃晃悠悠的再次启程，走向终结。
蛊毒一直在断断续续的发作，彻骨的痛楚作用于身体，寒华把盈歌抱得更紧了些，仿佛埋入骨血。他凝视着她的容颜，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语声温柔：“盈歌，我永远爱你。”
身边的人似乎有所觉，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在他胸口蹭了一下，似乎找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发出轻微舒缓的呼吸声。
“对不起让你忘了我，还自私的拥有了你，盈歌，一定要幸福。”寒华一字一字说着。
有一行泪水从盈歌的眼角滑落，盈歌依旧紧闭眼睛，却咬紧了下唇点了点头，寒华露出一丝温柔宠溺的笑容，揽紧了怀中的少女，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要听着她的心跳，感受着她的体温，在她的身边，这样安稳的幸福睡去。哪怕不会再有醒来的一日。
——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
耳边依稀想起年少时曾读过的句子，那时还是青葱少女的盈歌眨着眼感叹：“真美，残酷而决然。”
我愿杀尽三千世界所有的晨鸦飞鸟，只为清晨不要来临，我们永远在一起。
当历史都成为传说，生活却还在继续。
风羽关一役之后，皇帝风胤在两年后亲政，勤勉政务，丞相景凉全力辅佐。南国国力大增堪称盛世，皇帝于次年迎娶了风国公主，两国从此世代交好，边境再无征战。
在这最鼎盛的时刻，丞相夫人，前长公主盈歌为景凉生下长子，却因身体虚弱而离开了人世。那位在京城百姓心中如帝都牡丹般艳丽的女子，也如同花一样，于最绚烂之时香消玉殒。
丞相景凉因爱妻离世，悲痛欲绝而卸任还乡，皇帝三次挽留未能成功，亲送丞相离开。
阿鸾抱着一个小小婴儿，站在城楼最高处，远远看着那对君臣的最后离别。她已拜别的皇上，将同丞相一起离开。
当年，她带回了长公主和那两样东西，回到宫中成为女官之首，侍奉在君王之侧。
她终究是没有完全听寒华的话，偷偷换掉了可以让人失去记忆的药物。她自私的不希望盈歌忘记寒华，不希望那人只活在自己一人的记忆中。
然而间接的，她害死了他们的孩子。那个在盈歌腹中刚刚成型的孩子，因为母亲情绪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而流掉了。
丞相对待失而复得的长公主极好。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哪怕长公主是为了寒华将军的愿望而活。盈歌已心如死灰，景凉便把那颗冷如寒冰的心一点点捂热。
阿鸾想，长公主最后，是真的喜欢了丞相大人吧。虽然是无法等同于爱的喜欢，他们能够相守的短短几年，至少，是幸福的。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如今，她也可以随着这个小小的新生命一起离开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