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聊了几句,郑位三这才郑重其事地讲道:“我们的出发宣言刻印好了,你再仔细看上一遍。嘿嘿,这回可印得不少,沿途可以广泛散发……”
“印好了不就是了,多此一举!”吴焕先笑了笑说。
郑位三不禁又将八字胡一持,咳咳两声,神气十足地朗读了几句:“本军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奉我中央苏维埃政府、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出发抗日!
现当出发之时,特向全中国群众发表这个宣言……”
“这话才够来劲,来劲户张海文不由得在一旁拍手叫好。
谁知这一下反倒“自我暴露”。吴焕先两眼直勾勾地瞅了瞅他的勤务员,劈头问道:
“叫你下连队,怎么还没有去?”
“我……”小家伙理屈词穷,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部队就要出发,你快去连队报到。一定要当好连长!”
“我去,马上就去!”张海文依依不舍地转身走去。这个跟随吴焕先将近一年的勤务兵,当时在二二五团二连担任连长。
“呵呵,你对个勤务兵也好凶哟。”郑位三笑着说。
吴焕先沉了一会才说:“唉唉,临到出发的时候,心里又烦又躁的,……不瞒你讲,我这会真想背着部队大哭一场,可又哭不出眼泪……”
“唉唉,也是穷家难舍,故土难离。”郑位三道破了他们共同的心思。随即又说:
“这大别山南北两面的山山水水,谁心里也舍不得哟。现在也是没得别的出路,只有去打远游击……当然啰,我们早晚还是要回来的。但谁又能够断定,这回出去以及待到什么时候,才能胜利而归?”
“可不是么。我们心一狠就走了,可又给大别山留下些什么?”吴焕先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一句反问。
郑位三顿时无语。沉了好大一会儿,吴焕先才说:“整整两个年头了。重建后的红二十五军,这两年胜仗是打了不少,消灭了大量的敌军,少说也有两三万之多。
可我们自己所遭受的损失挫折,也是够痛心的,全军一万多人马,目前能够走的还不满三千!四次又五次的反革命‘围剿’,我们熬也熬了过来,挺也挺了出来,可留下的只是一片破破烂烂的根据地,老百姓仍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在敌人的刺刀尖下过日子……实在叫人感到心酸!这次一转回到鄂东北,每路过一个大的围寨,都有反动民团驻守,把老百姓的粮食全都囤积起来,每天实行定量发放,硬是掐老百姓的脖子!那些没有民团驻守的村寨,也没得几户人烟,到处都是残墙断壁,一堆堆废墟……”
“皖西那面,民团多据守水圩;豫南那面,民团多据守围寨;鄂东这面,民团又多据守碉楼。你只是看到这面的情景,山那边紫云区的状况,说起来更惨……”
郑位三告诉吴焕先说,大别山那面的紫云区境内,就驻有四五百民团武装,修筑了二三十处碉楼,强迫群众插上了“白旗”。虽说是插了“白旗”,老百姓的心还是“红”的,时常跟便衣队秘密接头联系。但又不敢公开活动,一旦暴露了秘密,民团知道了是要杀头的。今年以来,仅紫云区又饿死了两三百名群众。人没有吃的,喝水吃野菜稻糠度日,得了水肿病不能走路,饿死在炕上,有的死得绝了户,屋内长出野蒿来,有的自然村死的不剩一个人,真可怜啊。我们红军又救不了他们,国民党军队围的好紧;眼下,全区也只剩下那么一块纵横不到十里地的游击根据地,是红安县委和游击队活动区域,人口也很稀少。红军战士的家里,吃没吃的,穿没穿的,日子实在难过。许多便衣队员,连自己身上穿的破烂衣服,也都脱给了红军战士的家属,当作一份“优待”。那么一副凄惨景象,这多年也是不曾有过的,够寒心的了!
吴焕先听了以后,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半晌都没有作声。他这个紫云区的第一任区委书记,此刻在这大别山以北的何家冲,面对着巍巍耸立的大别山脉,他又能够说些什么呢?八年了,临走时他又能够留下些什么呢?是对死去的父老乡亲的哀悼,还是对活着的父老乡亲的嘱咐,或者是忏侮……大别山的那面,属于紫云区境内的四角曹门,就是生育他的一方故土。那个完全毁灭了的家,八年前农民运动兴起的时候,他的父亲吴维棣、大哥吴尚先、二哥吴奉先、五弟吴济先和他的大嫂,还有个不满半岁的吃奶侄子,就已经倒毙在血泊之中、最近两年,他的妻子曹干先也死在荒野地里……母亲啊,就活活死在夹墙缝里!他的二嫂死在了白石庵“难民所”。他唯一的亲侄女吴淑荣,时已十三四岁,就在柴山堡地区的王湾,给人做了童养媳,随后也跟人下了江南……吴焕先当时不了解这个情况,他也无法关照这个孤苦伶仃的少女。还有他的四级吴书先,六年前就下了江南,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音信。他的一家呵,就剩下他这个揭竿而起的“七相公”了!
“你怎么不说话?想的什么心事……还想再留下一支武装不成?”郑位三不由反问了一句。
吴焕先摇了摇头,随后才哭笑不得地说:“我再瞄瞄大别山!临走时多瞄上一眼,过后想瞄也瞄不着了!”
气势雄伟的大别山,横贯于鄂豫皖三省的交界处,雄踞于长江、淮水之间。啊,这英雄的山脉,历史的丰碑!啊,这革命的故上,血红的战地!啊啊!这一代天骄的母亲,红军战士的摇篮!患难与共的大别山,留给吴焕先的印象太深刻了,终生也难以忘怀。他在大别山这一座摇篮里面,摇来摇去的熬过了八个年头,其间所品过的酸甜苦辣,确实也够他回味几番的了。红二十五军成立后的两年间,大别山的南北两面,东西两端,他全都跑了个遍。大别山的千山万壑之中,没有一处不曾留下他的脚印。那艰难曲折的脚印,难道就是他留给大别山的信物么?不!吴焕先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
郑位三语气垦切地一边讲着:“不管咋说,我们还是留下了一些武装力量。有高敬亭在,他能够坚持斗争。再说这两年我们也牵制了敌人十几个师的兵力,这对中央苏区和其他苏区,实际上也是个配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唔,什么意思?”
“我们留给大别山的只是眼泪、鲜血、尸骨!大别山使我们增长了斗争见识,积累了经验教训,也丰富了我们的头脑。这回出去打远游击,再要弄个一败涂地,可就无面目回见父老乡亲!”
“呵呵,你也想得太多。走走,到屋子里面去,好好唠唠……”
两人打后院里走了出来,却又被老经理吴维儒迎头拦住,指着拴在门外的一匹栗色骡子,乐呵呵地笑道:
“政委,这是给你配备的骡子,就拴在这搭好了。”
吴焕先不觉一怔,忙说:“我这两条腿,骑的什么骡于嘛!其他领导同志,都有没有牲口?噢噢,得给宝聋子弄上一副担架!”
老经理告诉他说,团以上领导干部,都给配发了牲口;徐宝珊既有牲口,又有担架,两样都已齐全。让他尽管放心就是!
“好我的爷哩!”吴焕先情不自禁地喊了这么一声。随后才当着吴维儒的面发问:
“你这么大年岁,也要跟着出发么?”
在吴焕先的心目之中,吴维儒这个年近五十的族中叔父,按说是应当留下来的,好赖还有个“家”嘛!他同一个村子的吴先元,豹子岩会师后继任红七十五师经理处长,因为身边领着个十二三岁的孤儿吴世敏,有碍于作战行动,吴焕先已将他们父子留了下来。在他看来,这次远离根据地“打远游击”,路程将更为艰苦,战斗也更加残酷,除了精减老弱病残者外,凡是身边有所拖累或家中困难重重的,领导上都应当尽量予以照顾,妥善安置。这,也是他应尽的一份乡土人情。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是全军的老经理,能不随军出发?”郑位三在一旁讲道。其实,郑位三当时也是这样做的,程子华到了卡房不久,他就把跟在身边的女儿郑奇英,交给他的二弟郑植惠,这才摆脱出来。是呵,他是省委领导成员,能不随军出发远征,去领略一下大别山外的风风雨雨?
吴焕先想了想才说:“也好也好,跟着出发就是。这头骡子,我看还是配给钱信忠,他们沿途要收容伤员病号……”
“军医院的牲口都配齐了。你骑着好了……”吴维儒笑着回答。
郑位三劝说,既然牵来了,就拉在身边驮个行李,路上骑骑也好。这一回打远游击,可是路途遥远呵……吴焕先笑着说:“是哟,这一去说不定就回不来他真的没有回来。
吴维儒也没有回来。
郑位三却在两年之后奇迹般地出现在大别山上……1934年11月16日,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高举“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第二先遣队”的旗帜,由大别山东麓罗山县何家冲出发西征……“共产国际”以其最美好的评语、最生动的比喻、最具体的事例,向世界宣告,《中国红军第二十五军底远征》,这是一支素以国际“儿童军”所着称的队伍;这支红军的指战员们多是些“在战斗中牺牲者的孤儿”;“是随同红四方面军远征到四川的红军指战员的子弟”;“他们还是幼弱儿童,就如同大人们一样懂事”;“他们亲眼见过白色恐怖的一切惨状;幼年童稚时代,就已领略了一切政治常识”;他们大多数战斗员的年龄只是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世界舆论哗然,他们为这支国际“儿童军”感到震惊和同情。
光荣呵,红二十五军!
别了,红军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