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皖西就会鸡飞蛋打,后果不堪设想!你身为一军之长,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去皖西,我一个外乡之人都为此感到羞耻、脸红、无地自容!别的暂且不说,你连你老家门口的一块中心苏区,都不想坚守了、巩固了、恢复了,岂有此理!你别忘了,鄂东北是你的故乡,也是你吴焕先最早参加创建的根据地,在这块鲜血染过的土地上,我们付出了多少生命代价?你这种企图放弃根据地的做法,对得起你的父老乡亲吗?……”
“就乡土观念来说,我恨不得匍伏在地,跪倒在这片土地上,修建几座土地庙,多多磕上几个响头!”吴焕先的语气顿时又缓和下来,情绪也平静了一些。可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说:
“我是红二十五军的军长,首先应当为这支部队着想。没有这支武装力量,就是修建一百个土地庙,照样巩固不住这片土地。到时候,你我都立足不住,也难以生存下去,……事到临头,应当以保存武装力量为重!”吴焕先出于军长的责任感,凭着一种朴素的思想感情,似乎已经意识到“人与地”的辩证关系,但又无法从理论上加以充分论述。吃一堑,长一智,他的聪明才智没有赶到一定的火候,也不会放射出奇光异彩。
沈胡子也只是一味地强调坚守和保卫中心苏区,即使与根据地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两人都各持己见,针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谁。沈****这时拿起了小烟斗冷笑着说:“保存武装力量,这话亏你讲得出口;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就是与土地共存亡,也不能离开一步,做出这种败坏政治影响的事!说实在的,你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我在信中写到的第一个重要问题:在目前这个时候,打击一切****动摇观念,比一切其他工作更为重要!”
“到皖西北那边去,完全是为了保全我们的队伍,休养生息,以利再战。我不认为这就是****动摇观念!”
“好了,好了,你走吧,走吧!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沈****当时就下了逐客令。他正要动手写作,回头又说:
“对于省委的决定,你得坚决服从!”
“我晓得少数服从多数,但要把意见讲在当面!”吴焕先正要转身离去时,不禁又说:
“要刘百成(伯承)的事,你也要坚决写上、写上!”
太平寨。地处羚羊山以南的高山村寨,夏日的夜晚显得十分的孤寂。一轮明月升起来,撩拨着吴焕先不安的心灵。********的工作没有做成,他觉得对不起战士们。如果真有个刘百成(伯承)就好了。那一轮又圆又亮的满月儿,紧紧地勾住了他的思索,怎么也睡不着了。
“姚小川。快起来起来……”
两个人一块儿从周家祠堂走了出来。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径直向西走去。
姚小川这才明白过来,问:“军长,回家去么?”
吴焕先嗯了一声,只顾朝前走去。可他马上又说:“先到油扎湾,看看我的那位嫂娘。愿是许下好久了,可一次面也没有见过,今晚得找她当面说说……”
他还记得妇女委员方志汉的儿子吴世德牺牲的事。她没有儿女了。先是送大女儿参军,牺牲了;又送儿子到部队,也牺牲了!他曾当着方志汉的面,说要给这位红军战士的母亲,敬上一炷高香,认她作“嫂娘”!两个多月过去了,去看看她也好啊!他也想回家去看看母亲,太想妈妈了,人是不是到最困苦的时候就想娘,这是人的本性吧。妻子的死就没有见上一面,痛苦煎熬使他难以忍受。假如母亲再有个三长两短……从太平寨到四角曹门也不过十几里路程,两个人在月光下行走如飞,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又是多么难得啊!
吴焕先和姚小川下得山来,从程家湾路过时,使他惊呆了,反动民团头子易本应在这里烧杀抢夺,“移民并村”,箭场河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更使他痛苦万分的是油扎湾的方志汉不在了。
群众告诉他,就在昨天早晨,易本应带了两千多民团武装把几个村子的群众赶到了箭场河,强迫移民并村,群众不走,敌人当场就抓了几个青年男子,加以“通共通匪”的罪名,杀一儆百,共产党员方志汉挺身而出。易本应气急败坏地吼叫:
“共产婆子!她是共匪!杀了她……”方志汉被敌人严刑拷打,灌辣椒水。坐老虎凳,钉竹签、烙铁烧身……她宁死不屈,被敌人砍杀在箭场河边。
吴焕先两腿抬不动了。油扎湾不用去了,还去竹林巷吗?母亲生死未卜,假如她……“去吧,军长,就四五里山路,抬脚就到,怎么也得看一眼大娘啊!”姚小川心急火燎地说。
两个人走进四角曹门。谁知一到家门口,迎面就是两副交叉贴在一起的封条,连房门也给查封了。明亮的月光下,只见一条写着“共匪首恶吴焕先住宅”,另一条写着“民国廿二年七月查封”,还盖有河南省经扶县大印。姚小川气不过,伸手去揭,吴焕先拦住了。
“让它留着好了……”他不无痛心地摇了摇头。
他们无奈地涉过倒水河,朝竹林巷那个杂货店铺走去。姚小川一眼看到红军路过的小茶棚,吴焕先加快了脚步,没想到早有老人迎上来,说:“是安儿吗?安儿……你回来了!”
吴妈妈在这黑夜中已经听出了儿子的脚步声。喊出了儿子的小名。她就是这样一天天一夜夜地在茶棚里等着。
“娘,我回来见你一面……”吴焕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给他善良慈祥的老母亲磕了个头!
母亲忙又把他扶了起来,用袖头揩了揩眼角,苦笑着说:“你娘活得挺自在,没碰到灾啊难的,磕的么头咯?”母亲告诉他说,他的二嫂和小荣荣,都给敌人押到了新集,转送到周河一带的白石庵去了,剩下她一个孤独老婆子,有家不能栖身,最后才不得不搬到这里居住。民团头于易本应不晓得这个住处,她也可以安身。对于曹干先的死,母亲也听说过了。当时,老经理吴维儒派了个红军战士,化装成“打短工”的老百姓,帮她收割了两亩地的麦子,把粮食打好收藏起来。那个打短工的红军战士,说他为她的儿媳妇挖过墓,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实实在在地讲给她听了。临走时,还叫吴妈妈保守好秘密,别让敌人晓得就是。
吴焕先对于老经理的精心安排,确实也感到过意不去,感激不尽。作为儿子来说,别说收割两亩地的麦子,就是为母亲挑上一担水、砍上一捆柴,他也没法子做到。见面时除了几句安慰话,还是几句安慰话:“娘,六姑这两年又当儿子又做媳妇,有她在家照料,我也放心。现在她不在了,嫂子和荣荣也走了……娘啊,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你要自家保重才是。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也苦着哪,我也不能留在身边孝敬你……”
“儿呀,你就放心领你的兵,打你的仗!从今往后,娘也不去跑反,也不讨饭!
我什么都准备好了!”母亲告诉儿子,说她炒了二斗新麦豆儿,用石臼捣了几布袋炒面,就放在夹道里面,躲上三两个月的,也饿不死!她怕儿子不放心,随手揭起半边炕席,挪开墙角的一块石板。对儿子说:
“不信,你就爬进去看看。”
吴焕先随着母亲的心意,爬进了夹道。这是父亲在世时防备土匪留下的夹道。
里面虽然黑古隆冬,兵荒马乱作为藏身之处也倒万无一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吴焕先不免心酸。
儿子要告别妈妈了。母亲虽然恋恋不舍,但她还是宽宏大量。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两块银元。这是儿子让她完成的任务,她没有完成。方志汉不要这两块银元的抚恤费,两个孩子都献给了党,她是党里的人,不要党的钱。她说:如今志汉不在了,这钱还是还给队伍上,日后用得着……吴焕先说:“娘,这钱你且存起来,日后见她丈夫吴先琳时,送给他吧!”
“你先琳哥么,他如今也参加了游击队,身上还背着个细份子……”母亲说:
“能不能送到他手,也就很难说!”
母亲为儿子办事真是一片真心。
吴焕先连夜返回太平寨。第二天一早辞别********,并且汇报了箭场河一带还乡团残害群众的暴行。沈****听着落了泪,说:“我们真是愧对了大别山的母亲!”
红军战士筹不到粮食。“与民争粮”的现象日益严重,指战员们又不得不饿着肚子,乘夜返回中心苏区,辗转于光宇山、阳真山、紫云山等地。在此期间,地方苏维埃政府曾采取与群众订立契约的办法,将群众之部分稻田归红军收割,但数量少得可怜,难以满足红军所需。每天派部队远到以南的桃花镇,以至宋埠附近,去割稻谷打粮,亦不过日得一餐。因为打粮而造成的战斗伤亡、失散和掉队的减员人数,也越来越多。部队驻扎在山上,住无房,吃无粮,又遇到连日大雨,饥团交加,生病者占半数以上。“军长吴焕先、军政委戴季英之病未愈,而七十四师师长(徐海东副军长兼)又病,副师长兼团长黄绪南同志带彩未愈,营长病者多人;七十五师三个团的团长、团政委病者也占半数,各级干部病者亦多人。……战士每天打粮一次,沿途分队到天明集合时始能收队,每次病及失散每团多至一二十人,队伍锐利的缩小,实走向瓦解前途。如此情形,当然不能作战……”此时此刻,红二十五军又一次面临着覆灭的危险境地!
8月22日,刘镇华调集四个师的兵力,再次向红军发起围攻。红军在光山、潢川边大小斛山与敌十三师万耀煌部激战竟日,虽杀敌甚众,但无力击退敌人进攻,遂向太平寨实行转移。一路上,与敌英勇奋战,浴血苦斗,多次打退敌人的前堵后追,才转移到了太平寨地区。部队还未来得及喘息,敌人又跟追而至!无奈又被迫向东转移,再次来到福田河附近。8月26日夜晚,经由福田河以南的松子岭、张家店之间,越过潢麻公路,“不得已遂向亲区行动,割谷打粮,休养士卒及干部,而图再举”!
过了潢麻公路以后,边行军、边作战、边打粮吃的情景,也是够凄惶的了。因为途经之地,稻谷大都没有成熟,粮食仍很困难。直到皖西北边界时,经与皖西北道委接头联系之后,得知“南溪一带谷子大半成熟了,红军去不愁粮食……遂决定红二十五军暂时到皖西北苏区行动”。
坚持“不应当到皖西北去”的死硬方针,在被敌人逼得走投无路之时,最后还是遭到破产,不得不“到皖西北苏区行动”。
从两路口的“打粮”,到返回中心苏区的最后一战,经历了二十多天的辗转反复,红二十五军翻山越岭赶到皖西南溪的时候,整整错过一个月时间!
吴焕先无可奈何地感叹道:“大势已去,晚了,晚了!”
至此,鄂东北中心区保卫战失败。
逼上老君山真正大势已去是1933年秋天的一个夜晚,鄂东北道委书记兼游击总司令郑位三在驻地卡房忽然听到长空雁呜,老君山、天台山一带枪声大作。他对秘书科长******说:“这不是游击队的枪声。”郑位三挎上盒子枪,扎上皮带,穿黑棉布套装,戴红军帽,完全是一个游击总司令的装束。他立即率总司令部直属队向枪声激烈的方向奔去。这位后来被******称为“小列宁”、刘少奇夸之为“鄂豫皖地区干部学习马列最好的一人”、年仅三十。人们已习惯称他为“位老”的人,从此跨上正规军的旅途。十七岁的******曾跟随他南征北战,后来成为人民解放军中央军委副主席。
郑位三、******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使他们想到不管谁活着,都要向后人交待大别山有一支红二十五军。
这时候的红二十五军只剩下八百人,春天的时候是一万二千人,转移皖西时,鄂东北道委又给她补充了两个团。新编红七十三师,二一七、二一九团。
史载:“红二十五军初上皖西北,受到赤城、赤南军民的热烈欢迎。双河、南溪一带群众闻讯,奔走相告,送茶送饭,踊跃支前,使红二十五军在此得到了很好的休整补充。”就连一贯反对上皖西的********沈****也高兴得手舞足蹈。他说:
“这里群众对二十五军欢迎之情形,迥异于黄麻群众对二十五军之态度。”
1933年9月5日。红八十二师师长刘得利率部迎接红二十五军,两军又一次会合在一起。
“刘得利同志,我向你这个‘得利’师长表示祝贺,祝贺你们得了个大胜利。”
吴焕先紧紧拉着刘得利师长的双手赞不绝口。他一到南溪,就听说在十多天以前,这位向以打仗勇敢着称的年轻师长,指挥红八十二师和三个地方游击师,在史河岸边打了个漂亮仗,截获敌十二师两个营押运的七十多对毛排的军需给养,战斗中歼敌一个多营,缴获大米一百多万斤及大批物资。
“这样多的战场缴获,就是在鄂东北打上两个月粮食,无论如何也是弄不来的……我们一过来就有饭吃,省得派兵打粮啊!”吴焕先忘不了鄂东北打粮吃的困苦日子,同时也对红八十二师的战斗收获,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现在好了,好了!”刘得利连声应道,“我们早就盼着你们过来,吃上几顿饱饭,一块儿打上几个大胜仗!就像我们前次到了福田河,一块在黄土岗抗击敌五十四师一六二旅,把个“钢三团”、“铁四团”打得落花流水,敌旅长郭子权也四蹄蹬天啦……”
“得利同志,我们这次来到皖西北,真是有点跑反的性质,实在没有法子。就怕……好景不长!”吴焕先不无感慨地说。
刘得利莫名其妙地眨着两眼:“怎么的,马上又要返回去不成?”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错过了机会,耽误了时间,过来晚了,晚了!”
吴焕先无可奈何地摇了下头。他接着又说:“这次来皖西北,也是走投无路,被敌人逼得没法子!……就当前形势来说,我们已经十分被动,难以招架敌人的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