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根据地的风光景色,还是那么清新而又宜人,凉爽而又惬意。路边的一花一草,凝聚着点点滴滴的露珠,也是那么充满生机而富有朝气。然而,恰在这时候队伍越来越感到饥饿、疲劳、困倦,几乎到了难以挪步的地步。零乱的队形,很不整齐的军容,疲弱不堪的脚步,黄皮寡瘦的面孔,五花八门的背枪姿势,一路上零零散散、稀稀拉拉的,也不成个行军样子。许多年纪很轻的小战士,也都拄起了拐棍,活像一只只初春时节又乏又弱的羊群,一路上摇摇晃晃、昏昏欲倒……吴焕先也拖着一双沉重的脚步,蹒跚地奔走着。他的两个肩头上,威风凛凛地挎着四支“汉阳造”,紧紧交叉在一起的四只枪筒,齐头齐脑地竖在背后。那么一副骨瘦如柴的中等个头,肩上背着四支长枪,重量也在三十斤以上;走动起来,四个枪托子总是绊绊磕磕的,两臂也不能一前一后地自由甩动。尽管他收拾得相当利落,但要颠跑几步,马上就会发出叮叮咣咣的撞击声。四十三个日日夜夜,部队减员很大,阵地上剩下不少枪支,都无人携带操持,当军长的就得挑这个头,发这个狠!兵员少是少得多了,但能够保存下一支钢枪,也是全军的一份家当。他不止一次地讲过:“战士手中没有了枪杆子,也就不成其为战士;别说是武装夺取胜利,连性命也难以保住!”
往日的行军路上,吴焕先也是奔前跑后地吆喝着,动不动还喊上几句鼓动口号,情绪显得特别活跃。这回却一反常态,紧紧跟随在行军队伍之中,皱着一双眉头,一路上也很少说笑。行军路线、集合整队地点都已安排妥当。他把部队撤围后的一切必不可少的整顿工作,都安排在十丈山下进行,并派老经理领人去打前站,筹备一两天的给养。他心里也很自信:只要各师准时赶到集合地点,先吃上两顿饱饭,随后在队前鼓动上几句,指战员马上就会精神振作起来。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撤围之后的第一站行军路程,却又是这般艰难、迟缓而又混乱……过河的时候,他马上就打发十多名交通队员,分头通知各师、团、营、连,一定要坚持到底,准时赶到十丈山下,中途不得停留!这时,他才不由得从队列里面问了出来,就势往小路边上一站,板着一副冰冷的面孔,不时地眨着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注视着散散乱乱的行军队伍。他,足足在路边站了半个时辰,一句话都没有说。
当战士们看到他们军长的时候,不少人都扔掉了拐棍,互相搀扶的也挣脱开来,急腾腾地朝前赶去。死气沉沉的队列里面,顿时也响起了口号声:“同志们加油啊,赶到十丈山就是胜利!”
也有人逗趣说:“军长变成戏台上的武生,背后还扛着四杆靠子呢?”
“嘻,就是没有挂个三角旗旗!”
“七里坪没有拿下,军长也是发懵呢!”
“可别胡说,当心保卫局找你谈话……”
吴焕先并没有在意战士们议论什么。他正要朝前走去,忽然发现后面队伍里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蒙着一块白布,跌跌撞撞地奔走而来。
“抬的谁?是伤员还是病号?”
四个抬着担架的战士,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一步不停地从他身边走过,谁也没有作声。
“给我站住?”吴焕先不由大喝一声。
担架停了下来。四个疲惫不堪的战士,面面相觑地看上军长一眼。可是,还是一声不吭。吴焕先揭开白布一看,原是七十五师二二五团团长。他的身上没有挂彩,双手被紧紧地捆在背后……“你是怎么搞的?”
担架上的团长说:“军长,都怪我自己混帐,不该下命令掐老百姓的青稞……我不怨天不怪地,就怨自己不争气,‘肃成’反革命活该!”
“这事不是处理完了吗?”那天他已经对团长当面进行了批评教育。怎么又当成“反革命”抓了。他正要问个明白时,一看行军路上过往人员很多,便叫战士放下担架,为团长松开了绳子,当面吩咐说:
“你还是回到团里去,当你的团长!”
“军长,我的手枪,指挥旗子,都给下掉了!”团长不由摊着两只曲扭的手臂。
吴焕先顿时又束手无策。一个被下掉手枪和指挥旗子的团长,就意味着失去指挥部队的资格,不是凭他一句话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事。
“这样吧,”吴焕先想了想才说,“你先跟着军部,如果有谁追问,就说我替你担保!到了前面宿营地,我跟政委说说,把你的枪和指挥旗子照旧归还……”
四个放下担架的战士,都不约而同地把双手伸到他的面前,哀怜地求告说:
“军长,我们的枪……都给下了!”
“唔,你们犯了什么过失?”他们哭哭啼啼地诉说了一阵,无非是在围七里坪时说过几句不该说的话,就被罚做苦工了。吴焕先说这个责任在我,不该罚你们做苦工,他把四支枪发给了四个战士,让他们到军部特务营去当兵。
红军在无声地前进!
到达长冲附近时,姚小川骑着一头大黑骡子,飞也似地迎着吴焕先直奔而来。
“军长,你……快骑上骡子,到甘渣岗去!”“什么事这样急?”“不知道,老经理告诉我的,叫你快去,就去!”
吴焕先骑上大黑骡子,直奔长冲以东的甘渣岗而去。老经理吴维儒的为人做事,他心里也很有数,事情不到迫不及待的地步,不会找他。
草木葱宠的甘渣岗,丘陵起伏,梯田环绕。小麦已经成熟,有的地方已在开镰收割。屡遭敌人蹂躏的根据地,火在烧,血在流,人在死……庄稼也在一茬一茬地成熟,麦收在望!甘渣岗的坡坡岭岭,满山遍野的山花野草,也在腥风血雨中盛开、猛长!簇簇山花,似乎比往年开得更鲜更艳;丛丛野草,仿佛也比往年长得更茂更盛。土地呵,是根据地军民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大自然赐予的一切风物景色,也是人们为之英勇奋斗的精神寄托!
甘河桥头,簇拥着一群男女群众,老经理也在其中。人群中仿佛笼罩着一团阴沉的云,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肃穆、寂静而又悲哀。只有两只雪白的小山羊,活蹦乱跳地在绿草丛中撒着欢儿,“咩咩”地叫!……“焕先,”老经理破格地叫着军长的名字。“六姑她……唉唉……她在这里死了!”
“什么?”吴焕先大吃一惊。两个充满血丝的眼窝,顿时又蒙上一团血和泪的粘液,发出无限的痛苦和可怕。那天在山头上的事又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怎么会死在这里?她那天到龙王山去,不是说回家了吗?”
吴维儒说:部队在围七里坪时,驻扎在新集以南的反动民团,也不断向箭场河一带侵犯,强迫好几个村子插了“白旗”。那天,曹六姑从龙王山回家,第二天就要收割青棵,敌人又进村骚扰破坏,婆媳俩一块儿逃出村子,半路上又被敌人冲散,各自不知去向。老经理派人送去的钱也没送到。敌人“坚壁清野”,烧了已经黄熟了的青棵,她才跑反到了这一带。当地群众说她是跑来拾麦穗的,哪有麦穗可抬,还不是为了讨吃几顿饱饭,谁知就在这小麦收割的时候,她就饿死在甘渣岗,还是一个放羊娃儿发现了她的尸体,老经理才闻讯赶到……她,就倒毙在绿草丛中,听说是刚刚咽气不久。身上还是那么一件已经褪了颜色的阴丹士林衣衫,一条膝盖上缀着补丁的粗布裤子;那么一双奔走过多少山山岭岭的大脚片儿,鞋袜都被泥水酱过一般,看不出本来的色泽。一块曾经在丈夫面前顶过的印花布头帕,变成了蒙脸的殉葬品,覆盖在她的脸上。身边还是那个盛过豌豆角、青棵穗和蒲公英的小竹篮子,里面只是增添了几样野菜,还有几束黄熟的小麦穗子。别的什么衣物则一无所有。红亮亮的朝霞,绿茫茫的野菜,明晃晃的露珠,还有那五彩缤纷的奇异花朵,裹着一具朴实无华的尸体。她就这样地躺倒在“七相公”面前……吴焕先心在滴血。他伸出一双颤抖的手,轻轻地撩起妻子头脸上的印花布头帕,眨着一双血泪模糊的眼睛,与妻子见了最后一面。这最后一面对吴焕先来说,应当是在七里坪战地龙王山下!
警卫员姚小川领着一副担架,急急忙忙随后赶来,他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
他放声大哭说:“嫂子,我对不住你,她说是有喜了,我没把这事告诉军长……”
老经理也是十分悲痛:“都怪我这个糊涂长辈……早知这事,我就是抬上担架,也要送她一程……”
********也来到甘河桥头,他为这个不幸的女子洒下了几滴眼泪;他为自己想到了的事情没有办成而悔恨。怪谁呢?都怪这多灾多难的七里坪!
很多年后,人们在甘河桥边发现一块墓碑,墓志铭被风雨剥蚀已经看不清了……秋收保卫战红二十五军没有跳出困境。鄂豫皖“剿总”刘镇华亲率十四个师又四个旅卷土重来。******坐阵江西,全面指挥第五次大“围剿”,他还聘请了一个以原德国国防军总司令赛克特为首的军事顾问团。中央苏区也有个共产国际派来的洋顾问,在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过的德国人奥托.布劳恩,就是后来在****党史上留下大名的李德。两个德国人代表两党两个不同阶级的利益,实际上在中国指挥了一场欧洲风格的战争。
李德、博古用“堡垒对堡垒,短促突击”的欧洲“拳击”取代了******“诱敌深入,待机破敌”的“太极功夫”。白军可以,红军惨了。二十五岁的临时中央总负责博古同志“左”得吓人,他们把******赶下台,让布劳恩当上“太上皇”,“左”倾冒险主义者风光依旧。沈****比之也不逊色。不管沈****人品怎么好,执行起“左”倾路线来,他是翻脸不认人的,他是中央代表,手中还有“肃反”的“尚方宝剑”,戴季英等人搞肃反比谁都积极。远离中央的鄂豫皖,一次次悲剧的发生并不比中央苏区差多少。张国焘带走了无线电,苦了沈****夜以继日地给中央写报告,一个叫邵达夫的人常常穿梭于中央与鄂豫皖苏区中间,传递着双方的报告和指示。七里坪之围的惨败,并没影响沈****旺盛的革命热情,他不知疲倦地写作,有时一天只喝两碗稀饭,甚至以野果、观音土、葛藤面充饥,也没有把他拖垮,他给中央的报告一写就是千万字,都可以当文学作品来读,他实际是个好文学家。
面对敌人的第五次“围剿”,省委虽然也看到“刘镇华来了以后,正在极力设法布置新的进攻”,但是并没有认识到这就是对鄂豫皖边区的第五次“围剿”,沈****还抱着围攻七里坪之前临时中央的指令,认为“鄂豫皖苏区所处的是非常顺利的客观形势”,这个“新的进攻是以破坏苏区秋收为主要目的”的,于是便提出了“完全保障秋收”的战略任务。“誓与土地共存亡”这些响亮的口号出于********的笔下,被堂而皇之地当作秋收保卫战的作战方针,第五次反“围剿”初期斗争失利在所难免了。
吴焕先病倒了。拄着一根拐杖,有时躺在担架上随军行动。妻子的死对他是个无情的打击;部队没有饭吃,更使他心急如焚。
从龙王山下来,队伍在十丈山驻了一夜,便开到光山境内,边“打粮”,边休整。从此以后,边“打粮”,边打仗的艰难岁月就如同一幅密封的画卷,接连不断地展现在他的面前;至少有好几个月的日子,那封得相当秘密的画卷都没有绽到尽头,也不曾看到尽头……
1933年6月16日,红军攻打沙窝集。这是个粮食殷实的小集镇,敌人占领该镇以后,修工事、挖堑壕,鹿柴障碍,竹尖篱垣,防守甚严。拂晓前战斗打响,姚家芳率师发起攻击;徐海东占领外围阵地,激战数小时,敌军拼死顽抗,红军接连几次冲锋没有拿下外围据点,我军伤亡数人。天亮后,吴焕先命令停止攻击,及时撤出战斗。
攻打沙窝不克,继而转向南向店一带打粮。数天之后,听说敌八十九师撤离黄安,于是又日夜兼程,绕过七里坪,奔向香炉山、阳真山。谁知敌八十九师尚未完全开走,闻得红军南下,即以两团兵力据险扼守,迎头堵截。筹粮行动未果,前进不得,而附近各地又无粮可筹,随身所带的粮食反倒吃尽。这时部队又不得不折转麻城北部福田河一带,继续从事“打粮”活动。如此疲于奔命的“打粮”,并不比作战轻松多少,何况随时都在与敌浴血奋战!
7月1日至2日,****鄂豫皖省委在太平寨陈氏祠堂召开常委会议,又定“以内线单纯防御与敌决战来保卫根据地中心区”的方针。红二十五军“积粮计划未能实现,将影响到我军不能打破敌人新的进攻”,决定“无论如何准备一月之粮”。吴焕先匆忙返回福田河,不管战局发生怎样的变化,部队总是要吃粮食啊,七里坪之战就是血证!
盛产粮食的福田河两岸,芦花白,稻谷香,各种五谷杂粮也极为丰富。但要就地筹备“一月之粮”无论如何也十分困难,不足以主观愿望可以实现的。吴焕先正急得焦头烂额,徐海东领来一个人。“军长,你看谁来了。”
“哎呀!郭大个子,呵呵……”吴焕先紧紧拉住郭述申的手,乐得直笑。
郭述申带领红八十二师由皖西北来到鄂东北,寻找省委报告工作。两支艰苦转战的红军,又一次在福田河畔携起手来,奇迹般地汇合了。
“郭大个子”与吴焕先站在一起,是高出一个脑袋,年纪也大两岁。这个毕业于武昌高等师范的知识分子,家就在孝感县城北关,与鄂东北根据地相距不远。郭述申原以为中国农业落后,一心想报考农科学校,谋求农业救国之道,谁知也不那么如愿,随后才考入武昌师范。1927年6月,他在白色恐怖极为严重的时刻,由阵谭秋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他自从担任鄂豫皖特委第一任书记以来,已经三年多了,仍在皖西北根据地担任党的领导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