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紫禁城,红色宫墙,铁灰青砖,飞檐走拱,廊腰缦回,那耀眼的红色陡然一跳,于边缘间再添一层薄薄的鎏金,天然生出一种庄严雄伟的味道,此时却有一种萧条的意味。紫禁城虽贵,却非容身之所。随着入冬渐冷,这念头在杨成轩心里越发得强烈,今早他甚至忽生出赶紧离开这里,躲回老家去的冲动。可笑啊,自己一个武人,竟也有多愁善感的时候,也是这一道当初万千人梦寐以求想进来的红墙,早就成了囚龙困虎的所在。自己怎么还会有当年的那股子闯劲呢。说起来也怪不得杨成轩,君是朝廷之胆,无上威仪系于一身,可连皇帝都签了退位诏书,蜗居在这缺了三大殿的紫禁城里,为人臣的,那个还能挺直了脊梁骨呢。这城里城外、从上到下几百口人,谁又不是在仰仗着民国政府的鼻息活着,每年四百万元,这是多大的一笔嗟来之食。说到底如今的大清国,早已从当年万里江山的主子,变成了躲在紫禁城里的房客。既是房客,这紫禁城再好,又能呆上多久呢?想着想着,杨成轩的思绪不禁飞到了两个月之前。那时候,关外奉天的张雨帅(张作霖字雨亭)统帅十几万大军,号称“镇威军”,兵分两路南下山海关,一副要问鼎北京城的架势,在北京城里坐镇的吴子玉(吴佩孚字子玉)吴大帅如何肯依他,也点出二十万精兵良将,自任“讨逆军总司令”,沿着山海关一路打将过去。依托长城排兵布阵,还派了冯焕章(冯玉祥)出古北口北上热河对阵奉军,威胁奉军的后方,这本来也是极好的谋划,谁料那冯玉祥早生反心,临阵倒戈,在背后捅了吴大帅一刀子,星夜回师占了北京城,软禁了大总统曹三爷(曹锟),成立了什么国民军联军,断了吴大帅的后路,消息传到前线,讨逆军士气一蹶不振,吴大帅连忙率军一部回救北京,谁料奉军来势迅猛,突入长城,吴大帅所部又被国民军击败,前后夹击之下,讨逆军兵败如山倒,一溃千里。吴大帅败走天津卫,前日已从大沽口南下了。
看这情况,奉张的大兵驻进北京城也就是眼边前儿的事了,四年前,民国九年的时候,奉张和吴大帅联手打跑了段合肥(段祺瑞),奉张的大兵驻进了南苑兵营。想起那会儿奉张的土匪兵可没有少欺负北京城的老百姓,只盼着这回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正想得入神,却忽听得脚下传来极细微的声音,细微到一般人不会去注意它,可杨成轩自幼习武,听力却远超常人,杨成轩一个激灵,一个鹞子翻身,卧倒在地,耳朵贴着地面,只听得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规律性极强的声音,这动静只有大队人马才能闹得出来,而在这北京城里有大队人马的就只有他了,一股不想的预感涌上杨成轩的心头,使他不敢再想下去。
杨成轩是紫禁城内庭的侍卫,身负巡视内庭的重责,向来是小心谨慎,兢兢业业。今日却心神不宁,出了不少岔子。不禁使人有了不好的预感。杨成轩心情寥落着,大门外终于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接着就是用硬物件砸响宫门得“咚咚”声。这动静不是三两个人能闹出来的,这地界也不是三两个人就敢来闹事的。许思汀压下心头不祥的预感,走出回事房朝门外喊道:“谁啊?”
外面乱哄哄传来了不同口音的应答声:“开门!我们是国民军!奉政府令让你们在两个小时内搬家!快开门!”
杨成轩倒吸了一口凉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紫禁城里的一大家子人本来就是瞧着人家国民政府的脸色活着,每天就怕人家来斩草除根,现在人家派了兵拿着枪来找你,你能逃得了么?
就在这当口,在宫门口回事房当差的佟养性摇摇晃晃地出了来,他虽然极力克制,却仍可见他的脸色苍白,双腿颤抖,这个中年文人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素来最自得的就是自己的养气功夫,这回却也吓坏了,杨成轩站在许思汀身边略一沉吟,低声道:“佟先生,如今之事是由不得咱们自己了!您可千万别乱动!”说完走上前去,将三道门栓一一卸下,两扇铁包铜钉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
大门一开,外面的军兵就纷纷涌进来,脚步纷杂、刺刀晃眼。杨成轩在乱军中挨了几下推搡,眼见拦不住众多乱兵,他一声大喝跃开数尺,伸出双臂挡住众人去路。乱兵们哪里理他,乱纷纷就要从他身旁涌过去。
后面就是逊帝溥仪与太妃们居住的地方,岂能允许他们乱闯!情急之下杨成轩右手探腰取出九节鞭信手一挥,鞭梢钉入对面院墙的青砖,雷霆之势袭来,拦住众人去路。正要开口说话,忽听得传来拉动枪栓的声音,不及多想,杨成轩便做了决定,他使出全身劲力挥出一鞭,只听得人群中一声枪响,电光火石之间,厉声破空,却见弹道一滞,虽避开要害,但在三五丈内仍旧无济于事,依然射进了杨成轩的身体,只见杨成轩鲜血迸流,翻倒在地。已然命不久矣了。顺来势看过去,只见门口一个刚跨进来的黑瘦士兵,不过刚高出步枪一头有余,此时正拉动枪栓退出弹壳。这士兵一枪重伤了杨成轩,却如无事人一般,同身边的军兵一起,持枪继续向里闯去。
这时门外闯进一个长衫少年,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身量高大,端的是个风流人物,此时却没有了平日里的风采。这少年正是杨成轩之子杨继羽,原来佟养性眼见形势危急,便去紫禁城外,北京城内,找来了杨继羽,杨继羽听说这来龙去脉,顾念自己的父亲,心急如焚,撒腿就跑,紧赶慢赶,却仍然慢了一步,正从外面跑进来,见父亲倒地,血漫青砖,“啊”的一声痛呼,红了眼扑过来就要拼命。这边几十条枪齐刷刷地举起来,拉动枪栓直对过去,瞄准了杨继羽,眼看就要将他打成个筛子,正在这当口,佟养性从门外跑进来,见这情形,大叫一声:都住手!”这一嗓子又高又亮,两边都是一顿身,杨继羽还待动手,却听得传来了杨成轩的声音:阿羽,住手!”杨继羽转头看去,只见到自己的父亲已爬不起来,正勉力支起身子,俨然油尽灯枯,杨继羽忙扑过去扶起父亲,让他躺在自己的怀里。杨成轩已极虚弱,重重咳了几声后,声音虚弱但极沉重:阿羽,你爹虽然中了枪,快要死了,但是,你爹不后悔!几百个兵如狼似虎地扑进来,别人能躲,你爹我不能躲,因为你爹是大内侍卫,你爹背后就是皇帝!就算你爹要一个人面对山崩海啸、千军万马也不能躲,就算只要一侧身就能安然无恙。就能活命,你爹也不能躲,因为你爹要尽责,你爹要做到忠义这两个字,一侧身就是失职的孬种软蛋,一挺腰就是个忠义千秋的英雄。爹死也要做个汉子!”
杨成轩顿了一顿,继而紧盯着儿子的眼睛:阿羽,你要记着,你爹最后死在了抢下,这没错,但是任何人在枪口下都免不了一死。你爹没有输!杨家没有输!国术没有输!是国术输给了枪,是咱们练武的人输给了这个时代!”随即杨成轩用尽最后的气力对着儿子:你还不快走!这个时代已经变了!变了!”说罢,气绝身亡。他身受重伤,只是凭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已经殊为不易了。杨继羽眼神一黯,漫身的杀气灰飞烟灭,他号啕着跪倒在杨成轩身旁,涕流满面地将父亲尸体抱了哭着走出大门,头也不回的向南而去。乱兵们没了阻拦,也没有为难佟养性,乱哄哄地挤过他身边,朝城内走去。远处似乎已传来鸡飞狗跳的杂乱声。
北京城西,宣武门外,是个七八户人家的大杂院,天已经黑透了,杨继羽抱着父亲的尸体进了院子,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人注意到杨继羽父子,杨继羽放下心来,快步进入西厢房,将父亲轻放在自己的床上。这时杨继羽已经冷静下来了,似乎已不复紫禁城里的失控,他向来沉稳,只是因为父亲在他心中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当父亲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倒在他面前时,他要比常人更加地无法承受。他伸手翻开枕头,枕头下赫然出现一丝蓝色的幽光,原来是一把大沽造船所出的大镜面匣子,工艺精湛,全枪不用任何销子,全靠零部件齿合紧密,质量堪比德国毛瑟原厂货(即所谓的盒子炮,驳壳枪),在黑市上没有二百块大洋拿不下来。
这把枪是杨继羽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不到万不得已时他是不会用的,这倒和胆量无关,而是习武之人使用火器乃是大戒。犹是如此,他仍然爱不释手,只看枪身就可知平日里的保养极好,杨继羽摸着枪身,低声说道:伙计,这回真要用到你了,你可要帮我啊!”在这皇城根下,没有什么市井中不知道的事情,而且冯玉祥在北京城中的行踪并不是什么秘密,摸清楚并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接近他,并给他致命的一击。在房间里,杨继羽用匕首将子弹的弹头切开,这是别人教给他的法子,如法炮制以后,枪子打到人身上能炸开,再好的医生也救不活。
为了早日报得父仇,也避免夜长梦多,杨继羽决定明天就开始行动,第二天一大早,杨继羽就出去打探消息,刚出门不久,就听到一个消息,冯玉祥今天会去南苑兵营阅兵和做礼拜。冯玉祥本人笃信基督,早于民国六年就受洗入了教,就在今年,冯玉祥还在南苑新建了一座教堂,名为思罗堂。加上他的国民军实行帮会和家长式的管理,冯玉祥一声令下,手下的士兵全都入了教,被时人戏称为信上帝的部队,也不知是不是信仰起了作用,冯部的战斗力的确强悍。杨继羽听到消息,计上心头,观察四周的地形,在从南苑到北京城内城之间的路线中选定了一座酒楼。中午,杨继羽饱餐一顿以后,怀揣一把镜面匣子进了酒楼,叫了一壶茶坐着,拿出一份报纸来端详着,报纸上,身着陆军上将大礼服的冯玉祥霸气逼人。下午三点五十五分,国民军总司令冯玉祥的专车出了南苑,秋风瑟瑟,站在汽车门侧踏板上的护兵打着绑腿,衣着单薄,却身材魁梧,肌肉结实,满脸彪悍之色,大概是刚做过礼拜吧,护兵们大大咧咧地并未注意到有什么异样。杨继羽站在酒楼上,静静地等着冯玉祥的到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脸上竟多出一副墨镜来。汽车慢慢临近,杨继羽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坐在汽车后座上的正是冯玉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杨继羽拔枪怒射,第一枪正中后窗玻璃,紧接着是第二枪、第三枪、第四枪,下面人仰马翻,场面乱作一团,护兵们嘶喊着:“保护总司令!”
一边开枪乱射,一边围住了汽车。很快就有人看到了在酒楼上开枪的杨继羽,顿时密密麻麻的枪口转向这里,一阵乱枪,顾客们心惊胆战,纷纷躲在桌子下不敢乱动。一队士兵冲进了酒楼,杨继羽抬枪打倒前面几个,再想开枪,又不想把子弹打光了,忙举起一张桌子从楼梯口扔下来,砸得士兵们东倒西歪,又从袖中抛出一包胡椒粉,然后从二楼一跃而下,直扑冯玉祥。汽车旁只有四个护兵,见刺客来势汹汹,急忙向他射击,杨继抬手羽砰砰四枪,四个护兵应声倒地,杨继羽射出最后一颗子弹,子弹呼啸而去,似乎射中了冯玉祥的胸口,正待上前查看,身后传来尖利的破空声,杨继羽不及反应,一颗流弹正中背后,情急之下,杨继羽扑进了人群,往宣武门方向遁去,意识渐渐消散,脑中清明不再,耳中喧嚣远去,大杂院也越来越近了,杨继羽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来,朦胧中,他似乎看见有人跑了过来,叫着:继羽!继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