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首,首联“吴钩在手细思量,欲报情仇无计偿”,两句写他的无可奈何,虽然他“吴钩”??利剑在手(他实有一口利剑,光芒照眼),且有“文武才”,武功超群、智谋出众,但面对现实却无法报此情仇,无计以偿夙愿。因为将他们拆散、给了他们如是痛苦的并非是哪个人或哪几个人,而是整个社会、全部人情,是神的意志。找雍正吗?他已经死了,而且如不是雍正篡权夺位她也不会来到他的身边;找自己的母亲和周围的家人邻舍吗?他们也仅是愚昧无知,限于时代的陈腐观念罢了,她们又有何罪?又何尝不是可怜?因而只能怨命运,只能怪无心肝的神灵了。颔联上句“河伯尔庸求凤女”,是对神的谴责;下句“路人我本是萧郎”是感叹自身。两句反映了他的这种无奈心理。是河神求女(虽只是庸求)拉去了他心爱的女子,非人力可挽。神门比侯门更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纵使本是萧郎,也只好叹命而无可奈何了??确是板定大章法。但他还是不死心的,他曾经想尽千般方法,挑情招魂,希望她能“还魂”??感情重生,再返身边,但终是枉然。纵使寻遍海上仙山,也难求回生之药,无法使她重新从庙堂归来再续前缘。??这即是颈联“空寻驭气千般术,难觅还魂一瓣香”的含义。最后只有“好共秋窗终夜雨,暗中销尽泪千行”,只好和窗外终夜不住的秋雨一起,在暗中销尽眼中的千行泪水。两句隐指评著《红楼梦》一书。除了这样流泪著书以外,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其中的招魂、悼亡云云都并非实指而是寓言,与红楼诗一样,都不可认真坐实的。
以上是对前一《和韵》的解说,我认为是写“一芹一脂”的,是和他二人的韵,否则是不可能这样切合他二人的情况的。也即是雪芹、梅溪诗中有《无题》诗,用的这些韵,明义从而和之。
下面来讲说第二组《和韵》,极可能是和梅溪的韵,其措词较前组《和韵》更为明显。
第一首,首联“珠有光辉玉有声”,我认为是写一位光彩照人声惊四座的男子,其彩似珠,其谈似玉,而不是真指珠玉。故续句“谢家小婢旧知名”,是说那位在富豪巨室任侍女的丫鬟在很早以前,儿童时代,便知道他的名字,并且是一直萦绕于胸的。但因都已长大,多年未见已认不出来了。颔联“揭帘凤履衣边露,接盏兰香袖底生”,是写他二人相距之近,为陪衬下联。“揭帘”,她为他揭帘,可清楚地见到其衣边的凤履;“接盏”,他接她递来的茶水,可清晰地嗅到她袖底的兰香。颈联上句“一向梦魂萦不已”,点明他二人从小相识,一向是那样的魂牵梦绕,思念不已,但见了面,相距那么近,却互认不出;下句“几番来往目初成”,结果直至经过“几番来往”,他时常来此谢家谋事,他二人才“目初成”??她才初次认出了,这一才识出众的男子就是她一向思念的“玉兄”,他也才认出了这个美丽的丫鬟就是失散了的梦中倩女。最后尾联“安能借取双鸾翼,携手瑶台顶上行”?是寄托心愿:怎样能借到鸾鸟的双翼,同跨青鸾,携手高飞直上瑶台之顶??找一个理想的自由环境,不受限制地共同生活呢?
第二首,开始即是“鲽鲽鹣鹣别有缘”,说他们俩正是一对“鲽鲽”??比目鱼,“鹣鹣”??并翼鸟,是一对天然伴侣,与别个不同,是“别有缘”??有缘得非比寻常;然而却是“嫁迟情景叫人怜”,叫人怜惜,令人同情:眼见都四十多了仍未嫁,仍不能一起生活。颔联:“若为无那居人下,似不留心到婿边”,两句写那迟嫁的丫鬟,她仿佛是无可奈何才来到京城做了下人,又仿佛是并未留心,不是有意的竟来到了她的“婿”边。这里明义直用了“婿”字,一是当年老太太给她荷包和金魁星,祝佑文星相合,已明许了他们婚姻,二是燕市遇后,他确曾做过她的夫君。两句写二人终又相逢。颈联“言笑自矜非漫尔,梳妆随分亦天然”,是正面描写那女儿的仪容和情态,确是“言笑自矜”,“梳妆随分”,正所谓“罕言寡语”,“安分随时”,“威仪棣棣”,“一生忍笑”,实是传真写照之笔,非乱说也。她的清淡的梳妆也是天生丽质,纯出天然,是他人不及的。最后结束语也是最重要的句子:“灵风梦雨当年咏,重见尘寰一谪仙。”“灵风梦雨”即心灵魂梦中的风雨,隐指《红楼梦》一书,那里咏的当年少时的秦淮旧事,其中记的种种繁华,都早成过往,现在,在经过多年离乱屈辱之后,终又在燕京城内重见,重新遇见了曹子这位尘寰谪仙。“谪仙”本指被贬出天国到尘世来的仙人,以后指才识出众的文人。李白诗“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后多以称李白。结合明义、敦敏、敦诚等对雪芹的推崇,其指雪芹甚明。作为群鸡中的野鹤,只有他配称谪仙。因此我以为这里的这一对儿女:言笑自矜、梳妆随分的天生丽质和光彩照人、声惊四座的尘寰谪仙,这一对“嫁迟情景教人怜”的“鲽鲽鹣鹣”指的是“一芹一脂”,即曹雪芹和孔梅溪,这些诗是和他二人的诗韵,都是显然不过的事!
第三首“相爱何妨逐日来”,是明义的观点,他认为二人既然这样相爱就应该逐日来,每天都来,应该一起生活,不必计较别人饶舌。看来这一位被评为格调低下的侯门公子,倒颇有藐视世俗的反潮流精神。但梅溪则不然,她是“行踪还恐被人猜”??怕人猜疑,怕人议论,“怕人窥破笑盈腮”,故不敢前来,而时间却年复一年地过去了。面对这种情况,明义不自禁地为之着急(他已长大),甚至公然喊出了“谁能努力催伊嫁”的句子,希望能有人站出来催促他们早日成婚,当然他不是想自媒,“我却无心与自媒”,他是纯出于旁观者的同情,才如此急切的。因为时光荏苒,“艳色怕经春后减,明珠须逞月中胎”,怕春光老去,艳色减衰,既是明珠就应呈给月中仙子,是月中仙子也就应该早嫁尘寰谪仙。可见这些诗应作于雪芹生前,而明义还只是二十上下的青年,甚至可能是他的早期初作,只是《绿》集不但是按诗体排列,且次序有意颠倒,不能确断时间(约在庚辰年间)。而我非常相信壬午前二人最后终成眷属,除因子殇为宽慰雪芹外,实和明义的催促有关,他为《红楼》一书的记者和评者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只可惜不久,两个人就生死异途,只余“新妇”泪迸荒天,“哭芹泪亦待尽”,??亦无可奈何之事。结束语“平生富贵肠俱冷,剩有闲情拨不开”,是谓雪芹,他对荣华富贵早已看透,而他之所以“秦淮风月忆繁华”,“废馆颓楼梦旧家”,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只是因为他还有拨不开的闲情,忘不了他儿时的旧友、独宿庵堂的情人,才这样做的。实是为了给她以慰安,也即“对影慰宵征”??安慰那夜夜徘徊的“绛珠仙子”、“绿萼华”孔梅溪。
《绿烟琐窗集》中还有一首《无题》诗:
整日湘帘拂地垂,幽?历乱怕人窥。
梦如可遇宁辞枕,笔若能传但咏诗。
生恨性痴知事晚,不关缘浅遇春迟。
而今老大空回首,紫燕伯劳迥背驰。
诗虽不是和韵其也写的梅溪是很明白的。前半是写她日垂湘帘,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的状况,后半是写青春虚老,双燕分飞,后悔无及的心情,倘使当年她不是自恃聪明俊俏,争强斗胜,搞的红遍江南,名冠北里,何至于后来连隐姓埋名遁迹山野亦不可能?
除七律《无题和韵》外,明义集中尚有七绝《次无题韵》两首:
庭梧凋尽月中阴,处处西风绽菊金。
回首旧游天样远,泪痕重叠绉罗衿。
锦笺细字写蝇头,多少情?腕底留。
定识琼窗风月下,四时花鸟伴闲愁。
《次七夕原韵》四首:
金风玉露试初秋,薄暮还凭乞巧楼。
但识人间饶恨事,哪知天上有闲愁。
星斗阑干河汉秋,彩云冉冉护琼楼。
须知天上些时会,抵却人间万古愁。
玉宇经今几度秋,珠帘十二想层楼,
仙郎自是多情者,目断旋宫动冶愁。
回头已是隔年秋,缥缈银河岸上楼。
一刻会中兼带别,暂欢真不抵常愁。
我以为都是和雪芹及梅溪的诗。是说他们的天河会,讲他们的仙子情。《次无题韵》前一是说他二人于人生的秋天回忆旧游,默默流泪;后一是写他二人于琼窗月下撰批《红楼》,借蝇头小字以传情。是极为明白的。
此外明义集中还有未署原作名字的《和韵》、《次韵》诗七首,词四首(三首恰是回文),这里我就不说了。
由此可知芹脂诗中有七律《无题》七首以上,用的这些韵脚,还有七绝《无题》二首及《七夕》一首或同韵四首,用的是这些韵。除敦诚“白傅诗灵应喜甚,定叫蛮素鬼排场”及张宜泉《西郊憩废寺》外,又有了新的材料。为从乾隆时无名诗集中鉴别雪芹梅溪的诗文集,提供了新的工具。
下面来讲他的《倾城和程南耕先生韵》。顾名思义《倾城》自然是写的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程南耕写了四首赞她的七律,用的这些韵,明义又从而和之。程南耕大约即是他们家的西宾,教其二兄庭筠之子的程文起程鉴湖先生,明义和他多有唱和,并把自己对云篮之情对他言及。当程钓璜未成南归退隐时,明义曾写了八首留别诗,抒发才人不得干进的感慨:“韩公东野空知己,不得云龙势奈何?”后面还请程等代为寻找云郎下落:“若遇云卿烦致意,告侬三载梦空床。”??连极少交往的袁枚都知道“红楼有某校书”,“明我斋读而羡之”,而程氏整日居其家,看过《绿》集,进而看过明义题红诗及《红楼梦》,从而熟知雪芹和梅溪当不属怪事。
诗共四首,全文如下:
倾城和程南耕先生韵
漫道王昌住北邻,一缄凤纸恨难申。
前缘生死期寻石,后会仙凡恐隔尘。
自分蒲姿秋陨早,遥怜琼质日常新。
狂来不揣才疏浅,妄拟陈王赋洛神。
消息天涯锦字寒,每逢归雁一凭栏。
骑鸾不得同君去,别鹤空劳为我弹。
红粉情多拚速死,青春梦好拟重欢。
秣陵如许看花客,谁解幽崖访弱兰?
缥缈朱宫与玉楼,三千弱水不通舟。
缘生尘想辞仙界,为寄情词临禁沟。
留却夜?看解?,添些卯酒与扶头。
断肠重忆当时景,绝代丰姿宛在眸。
销魂何处问佳期,羡煞鸳鸯共一池。
镜里寒梅临瘦影,窗前新月想纤眉。
心摇晓户将阑烛,梦袅春风欲断丝。
谁为红颜闲序谱,独怜白发细题词。
下面我们就先假定这也是记“一芹一脂”的诗,逐一地作一番解说,看是牵强附会否?
第一诗,一开始就提到王昌,他是新莽时人,亦称“王郎”,他是著名的“洛阳女儿”歌女莫愁的情人。两人也是从小相爱,情意投合,后来莫愁被卢家霸占,二人也是近在眼底,但又远隔天涯,一堵高墙仿佛是一道银汉把他俩远远地隔开,只有苦思默想借纸鸳鸯传信。梁武帝诗:“洛河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子累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韩?诗:“何必苦劳魂与梦,王郎只在此墙东。”义山诗:“本来银汉是高墙,隔得卢家白玉堂,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可以想象二人的故事。这里明义一开始就用“王昌住北邻”来比拟雪芹和梅溪二人,也是“隔花人远天涯近”,近在眼底又远隔天涯。“一缄凤纸恨难申”,写了那么多的文字,“写得长安纸价高”也难申旧恨,无法团圆。在那个演员被当成下贱,被当成耍戏的对象,三代不得与良人通婚的时代,实是无可奈何之事。颌联“前缘”、“后会”是用“三生石”典,比喻情人生死难忘:虽是前世姻缘,却仙凡难会。后世欲会已是人间天上,聚路不通了。她是天上的“仙子”,他是凡尘的俗人,一仙一凡,一尼一士,在那个世上是断断没有可能达申旧愿的。两联写出了二人的处境,后两联写二人的态度。“自分”一句是写梅溪,她自为自己姿容不过如蒲柳,早已秋陨;“遥怜”一句是写雪芹,在深怜她的他看来,她是如琼质,仪态常新,是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的。尾联:“狂来”是继写雪芹,他狂来就不揣自己才疏学浅,“不学无文”,而模仿陈王赋洛神赋,写下了他自己的新“洛神赋”??警幻仙子赋、梅溪赋即《石头记》一书。这里的陈王即曹植曹子建,他曾受封陈王。甄后宓妃曾留枕与他,他为感甄后之情,遂写了《洛神赋》,亦称感甄赋,诡称过洛河遇洛神而作。其词哀婉,这合了雪芹真宝玉心意,故他仿曹植写了《石头记》一书,借笔墨以传情。明义说这都是“妄拟”,因为拟得再真,毕竟是枉费心机,而不是真的。
第二诗开首“消息天涯”,“每逢归雁”一联,自然是二人天各一方音讯渺茫,故而每逢鸿雁归来,不禁凭栏凝望,遐想遥思。颔联“骑鸾”、“别鹤”是从梅溪方面落笔,鸾鹤一般被誉为仙禽,也代指仙女。正因为是仙女故不能同凡人一起乘鸾鸟隐去,同雪芹一块儿生活;别鹤谓雪芹和梅溪别后曾借琴挑情,希望她能醒来,能“还魂”再返人间而没有结果,故用“空劳为我弹”字样。可与《即景诗》对照。颈联上句“红粉”说的是梅溪,下句“青春”说的是雪芹,是这首诗中最不平凡的文句。她那里由于情多,为不牵连心爱的人而决心“拚速死”,迅速一死;他那边正在做着青春好梦??《红楼梦》,准备与佳人重新欢聚,“拟重欢”,再续前缘。他根本没有想到就在他构思拟景,做青春好梦以慰藉他心中弱女之时,她那边却为了她的玉兄,为了让他能过正常的生活正在步上井台、走向峭壁、悬起白绫或拔出青锋!以前读《石头记》:“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及脂评“生生死死旧重新”,“生死相关总在心”云云,颇疑仅一般常语,未必真有此事,现在从明义记叙看,似真有此事了!虽然我们尚不知是怎样的具体情节,又是何人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是雪芹正拿着他的文稿兴冲冲地赶来,正碰上她身悬梁柱或把剑欲横,还是哪一位好心的长者或少年正在湖边或崖下经过,把她从壁间或水中救出?而与此同时,“秣陵”(即金陵)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的《红楼》读者,他们正蜂拥在那里去看花??看十二花容,寻宝钗、黛玉,却无人解其中味,去“幽崖访弱兰”,去北京西山的幽谷悬崖间,去访探那一束兰花??娇弱而又不同凡响的女儿。尾联这两句是感慨极深的句子。
第四诗说二人“梦”里相逢,或“镜”中相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令人销魂,尚不知佳期在何年何月,简直是遥遥无期。因而见到鸳鸯一池,戏水同游,不能不极为羡慕,他们的情况比鸟差多了。“镜里寒梅临瘦影”是写梅溪,作为寒谷中的梅花,庵堂中的尼女,临镜自视,日益消瘦,瘦骨槎?,只剩瘦骨了。“窗前新月想纤眉”,是说雪芹,每对窗前新月便想起梅溪,那新月便是她的纤眉??是她在蓝天上悄悄地窥视着他,寄托她的柔情。不觉已到“心摇晓户将阑烛,梦袅春风欲断丝”的时候了:晓烛待尽,好梦将残了,已经过了四十几个寒暑,生命的蜡烛即将幻灭,青春好梦也面临断绝,但二人仍然只能镜中相照,梦里传情,尚不知何时才有重圆的一日。绝代佳人,倾城倾国现在已是“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花容月貌已至无可寻觅之乡,无可寻觅之时了!尾联“谁为红颜闲序谱,独怜白发细题词”可见梅溪确是鬓发先斑了。“如何两鬓又成霜?”“韶华竟白头”,“因麒麟伏白首双星”,都并非空句,而他之所以“细题词”??详写《石头记》一书,实是为了怜她的青春早逝,而不是为了给红颜“闲序谱”??如某些人说的为了写出种种女儿才著此书的,和今人一样。
最后来讲明义的《题沈竹溪奚童调鹤图》,亦见其《绿烟琐窗集》,全文如下:
谁能老死守空玄,我辈钟情性各偏。
但得一人堪断袖,不妨两鹤并乘轩。
朝端束带非无士,林下科头却少贤。
安得更寻前画手,个中添我共周旋。
沈竹溪为何许人,何时人,不得而知,全集仅此一见,如能考清或于芹脂材料的发现有益。《奚童调鹤图》自然是沈氏画的一幅画。内容是一个不知是谁的小童在调逗一只仙鹤。明义有感于此图而写了这一首题诗。从明义全诗看,这里虽然画的是鹤,写的是鹤,和《红楼》中的“埋琴稚子挑”,“石楼闲睡鹤”及“挑云”、“伴鹤”一样,都是说的人,画的人,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比喻,用来比喻那种出家的女子,所谓“仙女”者。诗说:她甘愿老死守空轩,在空虚寂寞中、青灯黄卷里过日子,像一只苍苔睡鹤,宁愿忍受难堪断袖的痛苦,而不肯“两鹤并乘轩”一同生活。其根本目的前已说过,就是为了不拖累心上人,所谓偏性,所谓钟情,实际也是人类的一种高尚的感情。这感情触动了竹溪,也触动了明义,尤其后者,他要重寻前画手,也进入画中,去帮助那一小童,那个稚子,一块去与仙鹤周旋,使她醒转,令她警觉,从而结束那种忍辱负重的生活,而两鹤并乘轩,一起共同乘轩过阙,昂首人前:怕他世人作甚!这里的两鹤实即两人,前云一童一鹤,今又云两鹤,或曰两人,都没有实质性的差别,左不过是一种比法。在这里明义公开对那些和童鹤一起的山间友人提出指责,认为他们没有尽到朋友的责任,忍看朋友那么痛苦生活,而不伸援助的手,公然骂出了“林下科头却少贤”的句子。当然他不敢说人家“朝端束带”的都无士,只说“非无士”,其实也是颇有微词的,并非真的赞颂。只要我们真的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承认那是一个文字狱盛行,没有任何民主自由的时代,那就应当承认他们的诗必然是这么一种用心,也应该这样去看;相反拼命攻击“微言大义”,“春秋笔法”,“抉隐发微”,真不知是什么思想,是什么主义?
那么这里说的一童一鹤到底是奚童奚鹤呢?还是也是说的“一芹一脂”呢?我的看法也是肯定的。而明义之所以要参加进去,助童调鹤,正是出于对二人的深切同情。他要“共周旋”,他要“努力催伊嫁”,使梅花“探春来”,要使他们尤其是她相信人间还是有真善美的,还是有人理解和同情他们并尊敬他们的。要他们不要老死守空玄,而要珍惜这尚馀的仅有的时光,早早团聚。而且我非常相信那两个即将老死空玄的“鹤”,那“嫁迟情景教人怜”的“鲽鲽鹣鹣”正是在他的大力促使下才得以并肩乘轩过阙,比目同游,比翼齐飞的。只可惜时间太晚了,未几雪芹就泪尽而逝,只剩下“新妇飘零”,“泪迸荒天”。
总之,在这些诗里,明义记述了他二人的经历,表达了对他二人的真挚同情。或许是因为“明我斋读而羡之”,或许是因为他年龄最小,既心地单纯又无所讳忌,从而给我们留下了最多有关“一芹一脂”的史料。
以上是我对明义《绿烟琐窗集》一些诗的解说,下面来讲敦敏的《懋斋诗钞》中的一些有关的诗歌。
关于敦敏,他姓爱新觉罗氏,是英亲王五世孙。他与其弟敦诚是今人最早知道的雪芹的朋友。他的《诗钞》中指名说雪芹的诗有《芹圃曹君?别来已一载馀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题芹圃画石》、《赠芹圃》、《访曹雪芹不值》、《小诗代简寄曹雪芹》、《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共六诗,是了解雪芹的最重要的史料,这里不再论及,仅讲论几首隐名的诗歌。
和明义的《无题和韵》类似,敦敏《懋斋诗钞》中也有两首七律,《镜中灯次韵》,也不说是次谁人的韵,我颇疑也是次的梅溪和雪芹的韵。全文如下:
镜中灯次韵
金相高悬焕彩新,焰芒灿敛若传神。
秋潭影散虹千尺,桂魄光摇月一轮。
是真是幻俱属妄,为空为色了无尘。
禅龛一瓣遥相对,欲向维摩参筏津。
净垢都随一鉴圆,菱花灿熳篆寒烟。
岂真月照婆罗树,恰似花生舍利莲。
太极未分已有象,珊瑚欲烂尚藏渊。
试从生灭窥消息,明镜台空心静娟。
这即是敦敏的《镜中灯次韵》,现在分析如下。顾名思义,《镜中灯次韵》,自然是有人写了《镜中灯》七律,用的此韵,而敦敏次人家的韵,写成了此诗。本质上说“次韵”和“和韵”性质是一样的,一般“和韵”与原作者较平等,“次韵”似乎更尊重些。那么敦敏这里究竟是和谁的诗?次谁的韵?敦没有说。为什么不说呢?其道理和明义一样,不外是不好说,不愿说。“生平如许关情处,未敢赋诗浪与传”,人家自己都不与传,别人就更不好、不便外传了。倘使浪与传,就太对不住友人了。这种不指明是和谁的诗次谁的韵,基本都是这一种类型,否则,对人就太不尊重了。
其次,“镜中灯”自然是和“镜中花”、“水中月”是一个意思,只是“镜中灯”比“镜花水月”似乎内容更为丰富,变幻无穷,光焰射目。虽然都是假的,是虚幻的影像,这一点完全相同。如敏诗所述它如“秋潭影散虹千尺”,“桂魄光摇月一轮”,虽然不是“月照婆罗树”,但却“恰似花生舍利莲”,和真的一样。那么原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两首《镜中灯》?敦氏又为什么要和这韵呢?为什么要写镜子和镜中的灯影呢?是因为他们毕竟是封建文人,难免“咬文嚼字”、“无病呻吟”呢?还是别有深意,借《镜中灯》以比喻或象征某些难言的心事呢?我以为是后者,且毫不怀疑??即或我们并不明白也是如此。作为后生,虽然凭时代的优越性,知道一点马、列或牛顿、爱因斯坦,但绝不敢倚此而漫诬前贤。我是惮以恶意揣测前人的。因为对前人的尊重也就是对历史的尊重,而尊重前人和历史也就是对现在和自己的一种尊重。我是绝不相信前人那么无聊,也断不相信今人及自己无一不好的。因此,我以为那是一种比喻或象征是断无可疑的,但具体讲是否是说的《红楼》和芹脂则是很可以商榷的。
下面来看诗的内容。第一诗,第一句“金相高悬焕彩新”,自然是说镜中灯高悬在那里,焕发出新奇的光彩。第二句“焰芒灿敛若传神”,是镜中灯的光焰一灿一敛仿?是在传神??似乎是有思想有情感,在表达思想情感似的。颌联“秋潭影散虹千尺,桂魄光摇月一轮”,前已论及是描写镜中灯影的,是很逼真的,每个人审视镜中灯,变换角度去看,就会见到确是如此:像秋潭中的千尺长虹,似明湖中的一轮皓月,是形容得妙的,确是气象万千、光辉夺目的,如《红楼梦》、《风月宝鉴》一书中反映出来的种种世态人情一样。颈联“是幻是真俱属妄,为空为色了无尘”,尾联“禅龛一瓣遥相对,欲向维摩参筏津”,如不把它当成比喻,而真当咏物,就实在说不通,勉强解释,如大学讲堂那样,就比反过来直接把它当成咏《石头记》和“一芹一脂”更为牵强。
因此我以为真咏镜中灯是不可能的,借咏镜中灯为名以咏《石头记》、《红楼梦》、《风月宝鉴》是非常可能的。前两联以高悬的镜子来象征《风月宝鉴》,以镜中灯影的种种形态来象征或比喻《红楼梦》中的无数裙钗及种种情事,似又非是,非是又似,有一种意境,耐人寻味,逗人遐想,是对那一面《宝鉴》及鉴中典型人事的形象的描述,是很恰当的。后两联是敦氏对镜中灯、书中影的一种评论。“是真是幻”是说书中内容,也即镜中的种种影像;“为空为色”是说二人写批此书的目的。敦敏认为一切均属虚妄:“幻”原就没有,“真”虽非幻,但也早已过去,也与幻没有什么不同了;“空”原即是无,“色”原虽不空,今已看破,也已成空了。两个人都老了,都看破红尘,不起尘心??凡心尽了了:一个是“天上仙子”,一个是“野寺情僧”,各立禅龛遥遥相对,整日参禅问卜,细揣梵经。维摩是佛名,“向维摩参筏津”,也即参禅问道,寻求超度迷津的仙舟和渡迷津的方法。
第二首也与之相类。开始一句说纯净的、污秽的都在这一面镜子中反映了出来,对社会对自己都如实地全面地作了剖析,是谓现实主义也。第二句“菱花灿熳篆寒烟”,是说这面菱花镜,神奇的宝鉴,不断地焕发出种种光焰,虽不是真“月照婆罗树”,也不是真“花生舍利莲”,但却恰似如此,和真的一样。所谓“一个个歌有裂石之声,舞有天魔之姿,虽是装演的形容,却作尽了悲欢情状”。这里敦氏用的是佛语,这从另一方面折射出原《镜中灯》的作者是一个尼姑或道士,写的也是这一类的禅经道语。颈联“太极”是我国古代道家的一种理论,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云云,现在是极未分已有象,一个人分出许多像,幻出无数裙钗,也是指《红楼梦》一书。而“珊瑚”一句是重要的文字,它指明那束深藏海底的珊瑚都快烂了,但仍然居海底而不见天日,??不得见天日!这是多么令人痛惜而又莫可奈何之事呀。它形容的是什么?象征的是谁?不是很明白也很恰当吗?最后两句“试从生灭窥消息,明镜台空心静娟”,是说试着从书中人物的生灭、事件的变换去窥探消息,寻揣二人的心境,敦敏认为他二人都已达到了“明镜台空”??五祖慧远的境界,因而心平意静,没有凡心了??这其实是不对的。
因此我说敦敏这两首诗是说的《红楼梦》,次的是梅溪或雪芹的韵,是很可能的,而最可能的是次的孔梅溪的诗韵,也即明义咏的“倾城”的韵。因为一般他们对“雪芹”二字是不避的,惟有对“梅溪”二字是绝对的避口不谈。
因此《镜中灯》大约即是梅溪的另两首诗的诗题,望高明指教。
《懋诗》中还有几首咏“花”诗,和《绿集》中的花诗一样,是值得一说的。其中最显眼的当属《菊枕》一首,和前二首和韵一样,也排于壬午年,其诗如下:
几年瘦菊伴闲吟,忍使飘零委暮砧?
残蕊淡随清夜永,馀香幽共黑甜深。
听秋漫向东篱觅,入梦应来陶令寻。
惭愧邯郸同一枕,何如常卧白云岑!
和红楼菊花十二咏相似,这里显有红诗的特色,我很疑是继《菊影》、《菊梦》后,写的讲红楼菊花的诗。首联“几年”、“忍使”解作写菊本来就不通:如花谢木枯意味死亡,那菊花根本说不上“几年”,如果以多年生草本植物论,花落枝枯不算死亡,也无忍不忍可谈,其喻人是显然的,即是说这枝菊??这位被比为菊的瘦弱的女子曾和他一块共处,一起谈诗论文了几年,感情极为投合,今一旦被赶出去,怎忍心看她一个人飘零独处,在清砧怨笛中过日子,所以就和她的“残蕊”、“馀香”一起入梦,??她已非当年倾城倾国艳冠群芳时的形容了。“清夜黑甜”,是形容永夜的甜梦,“随清夜永”,“共黑甜深”,就是形影相随共处同一梦里??这只有像我们这样理解,指一芹一脂梦中??《红楼梦》中相会才近于情理。颈联“听秋漫向东篱觅,入梦应来陶令寻”,是说不要听了秋声便向东篱边去觅,漫觅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她本不是凡菊,不在那里,而是要入梦,应入梦来陶令身边去寻??应进入《红楼梦》里,来梦中陶令的身边或“陶令”??指雪芹的梦中去寻,他二人正在梦里相会呢!尾联:“惭愧邯郸同一枕,何如常卧白云岑”,意为梦中虽好,到底不如在“白云生处”,找一块清净的地方一起生活为是。故以“惭愧”二字冠于“邯郸一枕”前。“卧白云”和陈抟出家无关,应是小杜“白云生处有人家”,枫林“红如二月花”句化来。
此外,癸未诗,《小诗代简寄曹雪芹》后,还有两首咏花
诗,录之如下:
月下梨花
院落溶溶暗自芳,是空是色费评章。
画栏幽隔花无影,皓魄光摇雪有香。
好向晶帘看漠漠,疑从云路梦茫茫。
天然合作婵娟伴,沽酒何须更洗妆。
风中杨花
半天晴雪隔帘栊,直欲飘飘上碧空。
淡荡自应随化境,飞扬岂必藉春风。
愧余岑寂如沾蒂,似尔逍遥忽转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