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再见李玉芬
北方的十一月间总让人有种慵懒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远去的夏季带走了因炎热而产生的那份焦躁情绪,又或许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深冬前做好抵御寒冷的准备,使得那份慵懒里似乎多少带着些养精蓄锐的意味。
离供暖开始还差几日,清晨的屋里透着几分清冷,犹自赖在床上的尹凡将被窝卷成筒状,紧紧地包裹着自己,享受着每周日这难得的一天休息日。半睁开眼睛,瞅瞅床头的机器猫闹钟,指针已经划过了八点,“起还是不起?”这个艰难的抉择又一次摆在了尹凡的面前。起,对于一个每天早晨六点准时爬起来背书、上学的高三生来说是多么的心不甘情不愿;不起,对于马上就要面对下夜班回家的老妈一连串唐僧式的批评教诲又是怎样的心肝乱颤。纠结!绝对的纠结!此刻的尹凡真想放声大喊:“苍天啊,大地啊,谁来为我结束这该死的纠结?”冥冥中似乎有谁听到了这心灵的呼声,随之而来的是客厅里电话有节奏的响声,叮铃铃铃~叮铃铃铃~叮铃铃铃~,一声声敲打在尹凡的耳膜上、心坎上。
迅速披上床头的半长棉绒睡衣,尹凡三步两步跑进客厅,蹦上沙发的同时抄起一旁的电话,礼貌地问到:“喂,你好,请问找谁?”
“凡凡,是我,微微。”
“马微微,你个死人,这么一大早的找我干嘛?”
“死尹凡,刚才还一句‘你好’,听到是我马上就凶相毕露,太过分了!干嘛,你说干嘛?咱们不是说好了今天一起帮刘佳去挑礼物的吗?你不会是忘了吧?哼,小心我告诉刘佳。”电话里传来了女孩半嬉笑半怒骂的声音。
马微微没有说错,从昨天接到出差多日的尹向东今天返家的消息开始,尹凡的心里就只惦记着老爸会带回什么好东西送给自己。自五岁第一次从出差返家的尹父包中翻出了一串漂亮的贝壳项链后,尹凡就对老爸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和皮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每痛下杀手,将东西翻个底儿朝天,然后美滋滋的享受着各种礼物的美好。而尹向东也不负众望,随着官职越做越大,出差越来越多,给女儿带回的礼物也是各式各样,大大的满足了尹凡的翻包癖好,每当如此,方敏都会摇头感叹自己的丈夫实在是太惯孩子了。想着即将到来的礼物,尹凡确实忘了这档子事儿了。
忘归忘,但绝不能承认,否则以刘佳那三寸不烂之舌绝对能把人说死,想到此,在怔愣了几秒后,尹凡故意抬高了声音,大声说到:“怎么会?九点,中山商城门口集合,对吧?”
“对,那我先挂了,一会儿见。”
然而,这个一会儿最终被拉成了无限长,在尹凡收拾利落准备出门的那一刻,方敏进家了。
“小凡,你爸刚才来电话了,他一会儿就到家,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和咱们说,你先不要出去了。”刚刚下夜班的方敏边说边换了鞋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神情略显疲惫。
尹凡知道老妈昨晚肯定又是一夜忙碌,身为市中心医院急诊科的主任,方敏在外人眼中是能干的,在同行眼中是优秀的,然而尹凡却深知这能干、优秀后面所付出的代价。看着一脸倦意的母亲,尹凡赶忙倒了杯水,递到方敏手中,“妈,我和微微她们都约好了,等中午回来再说呗,让爸别打开包不就行了。”
方敏眼也没有睁,说道:“先别去了。”很短、很淡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味道。
尹凡没有再说下去,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静静地坐回沙发,盘算着明天上学怎么和两个死党解释不去的原因。这个年代的孩子手机还是奢侈品,尹凡没有,微微和刘佳同样没有,一旦出了家门便很难再联系,或许她们等不到会找个公共电话打给自己吧。
当家门的锁转响起的时候,尹凡几乎是一跃而起,“爸,爸”连喊带跳的跑到了门口,一把搂住了刚拉门而进的男人的脖子。
看着半个月没有见面的女儿,尹向东一脸笑容,“哎呦,爸爸的脖子要断了,凡凡,先把包拿进去。”
“遵命!这么沉,让我看看有啥好东西?”
“这么大个姑娘就没个稳重劲儿!”方敏一边说一边起身朝门口走去,“老向,你不是说出差一周吗?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单位事儿都办清了吗?”老向,这个称呼尹凡一直都不太喜欢,在她看来,老妈应该对老爸叫的更亲切些,可是方敏却说这么叫着习惯,比起奶奶称呼的“东子”、朋友称呼的“向东”、同事称呼的“老尹”,更加顺口,可尹凡并不觉得。于是老妈称呼老爸为“老向”,而老爸则直呼老妈“方敏”。
“办清了。”
“那赶紧去洗手吧,我也累了,你不是说有事儿说吗?我们娘俩儿都等着听你这领导做汇报呢。”不知是刚才半个小时的闭目起了效果,还是丈夫的归来愉悦了心情,方敏似乎精神了许多,尹凡觉得连屋里的气氛都轻松了不少。
如果把家庭比作一圈跑道的话,尹凡觉得自己既是起点,又是终点。她怕方敏,因为老妈总是前面那个喊着号子让她奔跑的人,她要她成为自己的骄傲;老妈却依赖老爸,因为他是她从年轻时的一个梦,她追了这个梦二十年,且还要一直追下去;而自己却是老爸最宝贝的女儿,是他最贴心的小棉袄,也是他最惹不起的疯丫头。
“方敏,凡凡”,尹向东神情略显严肃的看了俩人一眼,认真的说道,“我有个事儿想和你们商量下,你们先坐下。”
“啥事儿啊?这么认真,你工作上出事儿了?”
“不是,你俩先坐下,听我慢慢说……”
十天前,西北小城,第一医院。
“玉芬。”
听到耳畔传来的有丝沙哑的呼唤,病床上的李玉芬缓缓地睁开了合了太久的双眼,长期的病痛折磨已变换了她的容貌,发黄的肤色、深陷的眼窝、起皮的嘴唇,以及那由于化疗而头发稀疏显露的头皮,都在昭示着生命之烛即将燃完。只有那一双大而黑的眼睛还隐约表露着她曾经的秀美。看着眼前略显富态、衣着笔挺的男人,她的嘴唇微微哆嗦了几下,吐出了几个字,却气若游丝,“你终于来了,来赎罪吗?”
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似钢钉般深深的钉进尹向东的心里,疼痛似绞着每一根神经,模糊了口齿,“我……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庆,玉芬……”
“十八年了,再说这些有用吗?”女人嘴里吐出的话语带着一丝鄙夷。
是啊,十八年了。当年的风华正茂已不在,当年的友情爱情已不在,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怨恨和深深的忏悔。
尹向东还记得多年前的村东头,三个青年背着铺盖、挎着书包,追着进城汽车拼命奔跑的样子,留下的是三人的欢声笑语……
尹向东还记得同样的三个青年手拉手、大踏步迈入厂子大门时,那激动自豪的神情,他在左、她在中、他在右……
尹向东还记得第一次发工资时,又是这三个青年从往家寄钱的邮局出来后,第一次下饭馆吃饭的兴奋样子,他看她,而她却看着另一个他…
尹向东、李玉芬和林大庆便是这三个青年,那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也正是在那段时光里尹向东认识了方敏——一个全身心爱着心里满满是别人的他的女人。
林大庆是优秀的,他的优秀使他成为了车间的技术能手,获得了推荐上大学的机会,还赢得了李玉芬的一片芳心;尹向东也是优秀的,然而他的优秀却总是差林大庆那么一分,因此他失去了车间技术能手的头衔,失去了推荐上大学的机会,也失去了和李玉芬从未开始过的爱情。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和林大庆的关系,两人还是从小玩儿大的伙伴,还是最铁的兄弟。也就是因为这铁的关系,在未绑好的圆木滚落下来的时候,林大庆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尹向东,失去了自己的一条腿,然而这半边的圆木捆绑工作正是他尹向东负责的。林大庆由于尹向东的疏忽从此成了残废,却在说明情况的时候把所有的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除了尹向东没人知道当时的情况,甚至连李玉芬也是在偶然间看了林大庆的日记后才知道的。带着残缺的身体、带着伤心欲绝的媳妇李玉芬、带着可怜的赔偿费林大庆离开了厂子,回了老家,而曾经的大学机会就此落到了尹向东的头上。
尹向东不是没有愧疚,没有想过放弃工作、放弃上学机会,但大庆的话却阻止了他的忏悔行为,“东子,别让我的腿白废。”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话,使尹向东从此走上了光辉的坦途,也背负了深深的自责和多少人的鄙夷。
方敏在这个时候给了尹向东鼓励和温暖,出于感动、出于苦闷两人走到了一起,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这个女人,但他知道那个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却怨他入骨。孩子或许真的是家庭稳定的基石、夫妻感情的纽带,当尹凡降生以后,尹向东终于深深埋藏了自己的感情,将全部的爱给了孩子,给了这个家庭。
“大庆死的时候说他不怨你,他一直都没有怨过你,但我怨你,你毁了我的丈夫、毁了我的幸福、也毁了我儿子的幸福,咳咳~咳咳~”李玉芬似乎要把满腔的怒气发泄出来,咳嗽声振痛了自己,也振痛了尹向东。
“我知道,我都知道,喝口水吧……你骂我吧,我受着……”
“我知道你去找过我们,可是我和大庆都不愿意你看见我们不幸的样子,他是怕你自责,而我是……咳咳~我是怨你……”李玉芬没有看向早已湿了眼眶的男人,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似乎在掩饰自己的不如意,眼角流下来的泪水却早已沾湿了枕巾。
“玉芬,你说我该怎么做?怎样你才肯原谅我?我对不起你们。”
李玉芬抬了抬自己露着的手臂,尹向东赶忙抓住,看着这粗糙的手,男人泪流满面。
“大庆走了,我也要走了……”
“不会的,我带你去省城、去北京看病,你不会有事的。”
“我的身体我知道,我不求你干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帮我照看儿子,因为你欠我的,你欠大庆的,好好照看我们的儿子,就当是赎罪吧。”说完,李玉芬转过头死死的盯着男人,“阿向,你能做到吗?”
阿向,这个女人给他起的名字,也是这个女人最后一次这样叫他。
“能,阿向保证,他以后就是我的儿子!”
七天前,在李玉芬的追悼会上,尹向东见到了他们的儿子——林睿。
林睿,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儿,白皙干净的脸上五官分明,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很像李玉芬,又似乎更加有神。从追悼会开始到结束,这个男孩薄薄的嘴唇始终轻抿着,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只有眼中微微的薄雾昭示着他的悲伤,他很安静,安静到会使人忘记他的存在,安静到尹向东不敢去直视他的面容。尹向东害怕,他怕看到和李玉芬一样怨恨的眼神。
追悼会来的人很少,在这个没有亲戚、极少朋友的小城,李玉芬安静的走了。
“你要收养我?”这是林睿问向尹向东的第一句话。
“对。”
“为什么?”
“……”
“你认识我妈?”
“你父母是我多年的朋友,对我有恩”,尹向东第一次望向了男孩儿的眼睛,“从今以后我们一起生活。”